城南旧事-散文精选(9)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我的祖母

    我的祖母徐氏爱妹的放大照片,就挂在曾祖母画像的旁边墙上。这张虽是老太太的照片,但也可以看出她的风韵,年轻时必定是个美人儿,她是凤眼形,薄薄的唇,直挺的鼻梁。她在照片上的这件衣着,虽是客家妇女的样式,但是和今日年轻女人穿的改良旗袍的领、襟都像呢!

    我的祖父林台先生,号云阁,谱名鼎泉,他是林家九德公派下的九世孙。前面说过,他科举时代没有什么名堂,却是打二十一岁起就执教鞭,1916年到1920年,出任头份第三任区长,在纯朴的客家小镇上,是位令人尊敬的长者。在中港溪流域,是以文名享盛誉。他能诗文,擅拟对联,老年间的许多寿序、联匾,很多出于祖父之笔。我的祖母为林家生了五男五女,除了夭折一男一女外,其余都成家立业,所以在祖父享盛誉的时候,祖母自然也风光了半辈子。

    我对祖母知道得并不多,年前玉美姑母到台北来,我笑对也已年近八十的玉美姑说:“我要问你一些你母亲的事,你可得跟我说实话。”因为我常听婶母及母亲说,祖母很厉害,她把四个儿媳妇控制得严严的,但她自己却也是个勤俭干净利落的人。听说,我的曾祖母所以很孤独地到山上去过日子,也和这个儿媳妇有些关系,因为当年的祖母,妻以夫贵,不免有时露出骄傲的神色来吧!而且我听三婶说,她的女儿秀凤自幼送人,也是婆婆的主意。我问玉美姑姑,玉美姑姑很技巧地回答说:“你三婶身体不好嘛!带不了孩子,所以做主张把秀凤送人好了。”其实我又听说,是祖母希望三婶生儿子,所以叫她把女儿送人的。我又问姑姑说:“听说祖母很厉害。”姑姑说:“她很能干。”能干和厉害有怎样的差别和程度,是怎么说都可以的。

    但是在我的记忆中,祖母却是可爱的,幼年在家乡的记忆没有了,却记得在北平时,我还在小学三年级的样子,祖父、祖母到北平来了。那时父亲、四叔——祖父的最大和最小的儿子都全家在北平,从遥远的台湾到“皇帝殿脚下”的北平来探亲和游历,又是日据时代,是一件不简单的事,我想那是祖母最最风光的时期了。他们返回台湾不久,四叔就因抗日在大连被日本人毒死狱中。四叔本是祖母最疼爱的儿子,四婶也因是自幼带的童养媳,所以也特别疼。过两年,祖父独自到北平来,父亲已经因四叔的死,自己也吐血肺疾发。记得祖父住在西交民巷的南屋里,我常听他的咳声,他似乎很寂寞地在看着《随园诗话》,上面都是他随手所记的批注。等到祖父回台湾,过不久,父亲也故去了。

    这时祖父的四个儿子,先他而去了三个,祖父于1934年七十二岁时去世,死时只有一个三叔执幡送终。祖父死后的年月,不要说风光的日子没有了,祖母又遭遇到最后一个儿子三叔也病故的打击,至此满堂寡妇孤儿,是林家最不幸的时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1936年时,台湾地震,最严重的就是竹南、头份一带。我们这一辈,最大的是堂兄阿烈,他又偏在南京工作,看报不知有多着急,那时家屋倒塌,大家都在地上搭棚住,七十多岁的祖母也一样。后来阿烈哥返台,在一群孤儿寡妇中,他不得不挑起这大家族的许多责任。

    阿烈哥说,幸好他考取了当时的放送局,薪水两倍于一般薪水阶级,负起奉养祖母的担子。他也曾把祖母接来台北居住就医过,可是她还是在八十岁上、在祖父死后十年中风去世了。她死时更不如祖父,四个儿子都已先她而去,送终的只好是承重孙阿烈哥了。

    而我们那时北平,也是寡妇和孤儿,又和家乡断绝音信多年,详细的情形都不知道。只是祖母在我的印象中却是和蔼的、美丽的。

    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是板桥镇上一个美丽、乖巧的女孩,她十五岁上就嫁给比她大了十五岁的父亲,那是因为父亲在新埔、头份教过小学以后,有人邀他到板桥林本源做事,所以娶了我的母亲。

    母亲是典型的中国三从四德的女性,她识字不多,但美丽且极聪明,脾气好,开朗,热心,与人无争,不抱怨,勤勉,整洁。这好像是我自己吹嘘母亲是说不尽的好女人。其实亲友中,也都会这样赞美她。

    母亲嫁给父亲不久,父亲就带着母亲和母亲肚中的我到日本去,在大阪城生下了我。父亲是个典型的大男人,据说在日本到酒馆林立的街坊,从黑夜饮到天明,一夜之间,喝遍一条街,够任性的了。但是他却有更多优点,他负责任地工作,努力求生存,热心助人,不吝金钱。我们每一个孩子,他管得虽严,却都疼爱。

    在大阪的日子,母亲也津津乐道。她说当年她是个足不出户的异国少妇(在别人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偶然上街,也不过是随着背伏着小女婴的下女出去走走。像春天,傍着淀川,造币局一带,樱花盛开了,风景很美。母亲说,我们出门逛街,还得忍受身后边淘气的日本小鬼偶然喊过来的“清国奴”这样侮辱中国人的口号,因为母亲穿的是中国服装。

    后来父亲要远离日本人占据的台湾,到北平去打天下,便先把母亲和三岁的我送回台湾。在客家村和板桥两地住了两年,才到北平去的。母亲以一个闽南语系的女人嫁给客家人,在当时是罕见的。母亲缠过足,个子又小,而客家女性大脚,劳动起来是有力有劲的。但是娇小的母亲在客家大家庭里仍能应付得很好,那是因为母亲乖,不多讲话。她说妯娌们轮流烧饭,她一样轮班,小小的个子,在乡间的大灶间,烧柴、举炊,她都得站在一个矮凳上才够得到,但她从不说苦。不说苦,也是女性的一种德性吧,我从未见母亲喊过苦,这样的德性在潜移默化中,也给了我们姊弟做人的道理。像我,脾气虽然急躁,却极能耐苦,这一半是客家人的本性,一半也是得自母亲。

    父亲去世前在北平的日子,是最幸福的,但自父亲去世(母亲才二十九岁),一直到我成年,我们从来都没有太感觉做孤儿的悲哀,而是因为母亲,她事事依从我们,从不摆出一副苦相,真是所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了。

    我的母亲常说这样两句台湾谚语,她说:“一斤肉不值四两葱,一斤儿不值四两夫。”意思是说,一斤肉的功用抵不过四两葱,一斤儿子抵不过四两丈夫。用有实质的重量来比喻人伦,实在是很有趣的象征手法。我母亲也常说另一句谚语:“食夫香香,食子淡淡。”这是说,妻子吃丈夫赚来的,是天经地义,没有话说,所以吃得香;等到有一天要靠子女养活时,那味道到底淡些。这些话表现出我的母亲对一个男人——丈夫的爱情之深、之专。

    现在已婚妇女,凑在一起总是要怨丈夫,我的母亲从来没有过。甚至于我们一起回忆父亲时,我如果说了父亲这样好那样好,母亲很高兴地加入说。如果我们忽想起爸爸有些不好的地方,母亲就一声也不言语,她不好驳我们,却也不愿随着孩子回忆她的丈夫的缺点。

    我的母亲十五岁结婚,二十九岁守寡,前年八十一岁去世。在讣闻里,我们细数了她的直系子、孙、媳婿等四代四十多人,没有太保太妹,没有吃喝嫖赌不良嗜好的。是母亲虽早年守寡,却有晚年之福。

    在这妇女节日,写三位旧时女子——我的曾祖母、祖母、母亲,无他,只是想借此写一点中国女性生活的一面,和她们不同的身世。但有一点相同的,无论她们曾受了多少苦,享了多少福,都是活到八十岁以上的长寿者。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