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散文精选(3)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文津街

    常自夸说,在北平,我闭着眼都能走回家,其实,手边没有一张北平市区图,有些原来熟悉的街道和胡同,竟也连不起来了。只是走过那些街道所引起的情绪,却是不容易忘记的。就说,冬日雪后初晴,路过驾在北海和中海的金鳌玉桥吧,看雪盖满在桥两边的冰面上,一片白,闪着太阳的微微的金光,漪澜堂到五龙亭的冰面上,正有人穿着冰鞋滑过去,飘逸优美的姿态,年轻同伴的朝气和快乐,觉得虽在冬日,也因这幅雪漫冰面的风景,不由得引发起我活跃的心情,赶快回家去,取了冰鞋也来滑一会儿!

    在北平的市街里,很喜欢傍着旧紫禁城一带的地方,蔚蓝晴朗的天空下,看朱红的墙;因为唯有在这一带才看得见。家住在南长街的几年,出门时无论是要到东、西、南、北城去,都会看见这样朱红的墙。要到东北的方向去,洋车就会经过北长街转向东去,到了文津街了,故宫的后门,对着景山的前门,是一条皇宫的街,总是静静的,没有车马喧哗,引发起的是思古之幽情。

    景山俗称煤山,是在神武门外旧宫城的背面,很少人到这里来逛,人们都涌到附近的北海去了。就像在中山公园隔壁的太庙一样,黄昏时,人们都挤进中山公园乘凉,太庙冷清清的;只有几个不嫌寂寞的人,才到太庙的参天古松下品茗,或者静默的观看那几只灰鹤(人们都挤在中山公园里看孔雀开屏了)。

    景山也实在没有什么可“逛”的,山有五峰,峰各有亭,站在中峰上,可以看故宫平面图,倒是有趣的,古建筑很整齐庄严,四个角楼,静静的站在暮霭中,皇帝没有了,他的卧室,他的书房,他的一切,凭块儿八毛的门票就可以一览无遗了。

    做小学生的时候,高年级的旅行,可以远到西山八大处,低年级的就在城里转,景山是目标之一,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年年一次排队到景山去,站在刚上山坡的那棵不算高大的树下,听老师讲解:一个明朝末年的皇帝——思宗,他殉国死在这棵树上。怎么死的?上吊。啊!一个皇帝上吊了!小学生把这件事紧紧地记在心中。后来每逢过文津街,便兴起那思古的幽情,恐怕和幼小心灵中所刻印下来的那几次历史凭吊,很有关系吧!

    挤老米

    读了朱介凡先生的“晒暖”,说到北方话的“晒老爷儿”“挤老米”,又使我回了一次冬日北方的童年。

    冬天在北方,并不一定是冷得让人就想在屋里烤火炉。天晴,早上的太阳先晒到墙边,再普照大地,不由得就想离开火炉,还是去接受大自然所给予的温暖吧!

    通常是墙角边摆着几个小板凳,坐着弟弟妹妹们,穿着外罩蓝布大褂的棉袍,打着皮包头的毛窝,宋妈在哄他们玩儿。她手里不闲着,不是搓麻绳纳鞋底(想起她那针锥子要扎进鞋底子以前,先在头发里划两下的姿态来了),就是缝骆驼鞍儿的鞋帮子。不知怎么,在北方,妇女有做不完的针线活儿,无分冬夏。

    离开了北平,无论到什么地方,都莫辨东西,因为我习惯的是古老方正的北平城,她的方向正确,老爷儿(就是太阳)早上是正正地从每家的西墙照起,玻璃窗四边,还有一圈窗户格,糊的是东昌纸,太阳的光线和暖意都可以透进屋里来。在满窗朝日的方桌前,看着妈妈照镜子梳头,把刨花的胶液用小刷子抿到她的光洁的头发上。小几上的水仙花也被太阳照到了。它就要在年前年后开放的。长方形的水仙花盆里,水中透出雨花台的各色晶莹的彩石来。或者,喜欢摆弄植物的爸爸,他在冬日,用一只清洁的浅磁盆,铺上一层棉花和水,撒上一些麦粒,每天在阳光照射下,看它渐渐发芽茁长,生出翠绿秀丽的青苗来,也是冬日屋中玩赏的乐趣。

    孩子们的生活当然大部分是在学校。小学生很少烤火炉(中学女学生最爱烤火炉),下课休息十分钟都跑到教室外,操场上。男孩子便成群地涌到有太阳照着的墙边去挤老米,他们挤来挤去,嘴里大声喊着:

    挤呀!挤呀!

    挤老米呀!

    挤出屎来喂喂你呀!

    这样又粗又脏的话,女孩子是不肯随便乱喊的。

    直到上课铃响了,大家才从墙边撤退,他们已经是浑身暖和,不但一点寒意没有了,摘下来毛线帽子,光头上也许还冒着白色的热气儿呢!

    卖冻儿

    如果说北平样样我都喜欢,并不尽然。在这冬寒天气,不由得想起了很早便进入我的记忆中的一种人物,因为这种人物并非偶然见到的,而是很久以来就有的,便是北平的一些乞丐。

    回忆应当是些美好的事情,乞丐未免令人扫兴,然而它毕竟是在我生活中所常见到的人物,也因为那些人物,曾给了我某些想法。

    记得有一篇西洋小说,描写一个贫苦的小孩子,因为母亲害病不能工作,他便出来乞讨,当他向过路人讲出原委的时候,路人不信,他便带着人到他家里去看看,路人一见果然母病在床,便慷慨解囊了。小孩子的母亲从此便“弄真成假”,天天假病在床,叫小孩子到路上去带人回来“参观”。这是以小孩和病来骗取人类同情心的故事。这种事情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可以发生的,像在台北街头,妇人教小孩缠住路人买奖券,便是类似的作风。这些使我想起北平一种名为“卖冻儿”的乞丐。

    冬寒腊月,天气冷得泼水成冰,“卖冻儿”的(都是男乞丐)出世了,蓬着头发,一脸一身的滋泥儿,光着两条腿,在膝盖的地方,捆上一圈戏报子纸。身上也一样,光着脊梁,裹着一层戏报子纸,外面再披上一两块破麻包。然后,缩着脖子,哆哩哆嗦的,牙打着战儿,逢人伸出手来乞讨。以寒冷无衣来博取人的同情与施舍。然而在记忆中,我从小便害怕看那样子,不但不能引起我的同情,反而是憎恶。这种乞丐便名为“卖冻儿”。

    最讨厌的是宋妈,我如果爱美不肯多穿衣服,她便要讽刺我:“你这是干吗?卖冻儿呀?还不穿衣服去!”

    “卖冻儿”由于一种乞丐的类型,而成了一句北平通用的俏皮话儿了。

    卖冻儿的身上裹的戏报子纸,都是从公共广告牌上揭下来的,各戏院子的戏报子,通常都是用白纸红绿墨写成的,每天贴上一张,过些日子,也相当厚了,揭下来,裹在腿上身上,据说也有保温作用。

    至于拿着一把破布掸子在人身上乱掸一阵的乞妇,名“掸孙儿”;以砖击胸行乞的,名为“擂砖”,这等等类型乞丐,我记忆虽清晰,可也是属于陈谷子烂芝麻,说多了未免令人扫兴,还是不去回忆他们吧!

    台上、台下

    礼拜六的下午,我常常被大人带到城南游艺园去。门票只要两毛(我是挤在大人的腋下进去的,不要票)。进去就可以有无数的玩处,唱京戏的大戏场,当然是最主要的,可是那里的文明戏,也一样的使我发生兴趣,小鸣钟,张笑影的“锯碗丁”“春阿氏”,都是我喜爱看的戏。

    文明戏场的对面,仿佛就是魔术场,看着穿燕尾服的变戏法儿的,随着音乐的旋律走着一颠一跳前进后退的特殊台步,一面从空空的大礼帽中掏出那么多的东西:花手绢,万国旗,面包,活兔子,金鱼缸,这时乐声大奏,掌声四起,在我小小心灵中,只感到无限的愉悦!觉得世界真可爱,无中生有的东西这么多!

    我从小就是一个喜欢找新鲜刺激的孩子,喜欢在平凡的事物中给自己找一些思想的娱乐,所以,在那样大的一个城南游艺园里,不光是听听戏,社会众生相,也都可以在这天地里看到:美丽、享受、欺骗、势利、罪恶……但是在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的观感中,她又能体会到什么呢?

    有些事物,在我的记忆中,是清晰得如在目前一样,在大戏场的木板屏风后面的角落里,茶房正从一大盆滚烫的开水里,拧起一大把毛巾,送到客座上来。当戏台上是不重要的过场时,茶房便要表演“扔手巾把儿”的绝技了,楼下的茶房,站在观众群中惹人注目的地位,把一大捆热手巾,忽下子,扔给楼上的茶房,或者是由后座扔到前座去,客人擦过脸收集了再扔下来,扔回去。这样扔来扔去,万无一失,也能博得满堂喝彩,观众中会冒出一嗓子:“好手巾把儿!”

    但是观众与茶房之间的纠纷,恐怕每天每场都不可免,而且也真乱哄。当那位女茶房硬把果碟摆上来,而我们硬不要的时候,真是一场无味的争执。茶房看见客人带了小孩子,更不肯把果碟拿走了。可不是,我轻轻的,偷偷的,把一颗糖花生放进嘴吃,再来一颗,再来一颗,再来一颗,等到大人发现时,去了大半碟儿了,这时不买也得买了。

    茶,在这种场合里也很要紧。要了一壶茶的大老爷,可神气了,总得发发威风,茶壶盖儿敲得呱呱山响,为的是茶房来迟了,大爷没热茶喝,回头怎么捧角儿喊好儿呢!包厢里的老爷们发起脾气来更有劲儿,他们把茶壶扔飞出去,茶房还得过来赔不是。那时的社会,卑贱与尊贵,是强烈的对比着。

    在那样的环境里:台上锣鼓喧天,上场门和下场门都站满了不相干的人,饮场的,检场的,打煤气灯的,换广告的,在演员中穿来穿去。台下则是烟雾弥漫,扔手巾把儿的,要茶钱的,卖玉兰花的,飞茶壶的,怪声叫好的,呼儿唤女的,乱成一片。我却在这乱哄哄的场面下,悠然自得。我觉得在我的周围,是这么热闹,这么自由自在。

    一张地图

    瑞君、亦穆夫妇老远地跑来了,一进门瑞君就快乐而兴奋地说:

    “猜,给你带什么来了?”

    一边说着,她打开了手提包。

    我无从猜起,她已经把一叠纸拿出来了:

    “喏!”她递给了我。

    打开来,啊!一张崭新的北平全图!

    “希望你看了图,能把文津街,景山前街连起来,把东西南北方向也弄清楚。”

    “已经有细心的读者告诉我了,”我惭愧(但这个惭愧是快乐的)地说,“并且使我在回忆中去了一次北平图书馆和北海前面的团城。”

    在灯下,我们几个头便挤在这张地图上,指着,说着。熟悉的地方,无边的回忆。

    “喏,”瑞妹说,“曾在黄化门住很多年,北城的地理我才熟。”

    于是她说起黄化门离帘子库很近,她每天上学坐洋车,都是坐停在帘子库的老尹的洋车。老尹当初是前清帘子库的总管,现在可在帘子库门口拉洋车。她们坐他的车,总喜欢问他哪一个门是当初的帘子库,皇宫里每年要用多少帘子?怎么个收藏法?他也得意地说给她们听,温习着他那些一去不回的老日子。

    在北平,残留下来的这样的人物和故事,不知有多少。我也想起在我曾工作过的大学里的一个人物。校园后的花房里,住着一个“花儿把式”(新名词:园丁。说俗点儿:花儿匠),他镇日与花为伍,花是他的生命。据说他原是清皇室的一位公子哥儿,生平就爱养花,不想民国后,面对现实生活,他落魄得没办法,最后在大学里找到一个园丁的工作,总算是花儿给了他求生的路子,虽说惨,却也有些诗意。

    整个晚上,我们凭着一张地图都在说北平。客人走后,家人睡了,我又独自展开了地图,细细地看着每条街,每条胡同,回忆是无法记出详细年月的,常常会由一条小胡同,一个不相干的感触,把思路牵回到自己的童年,想起我的住室,我的小床,我的玩具和伴侣,……一环跟着一环,故事既无关系,年月也不衔接,思想就是这么个奇妙的东西。

    第二天晏起了,原来就容易发疼的眼睛,因为看太久那细小的地图上的字,就更疼了!

    在胡同里长大

    欣赏喜乐的六十多幅画北平的彩色图片,一面细读这一篇篇有趣的散文,也就一阵阵勾起我的第二故乡之思。尤其在这些画片中,很多是画到胡同风光的,使我这自小在“胡同”里长大的人,不由得看着看着图片,就回到椿树上二条、新帘子胡同、西交民巷、梁家园、南柳巷和永光寺街这些我住过的胡同里去——在北平的二十六年里,从五岁到三十一岁,我只住过两次大街,那就是虎坊桥大街和南长街。在北平一年四季的生活,在胡同里穿出穿进的,何止是“春天的胡同”(喜乐给小民画插图的书名)。北平是个四季分明的地方,不像台湾这样四季常绿,记得我的母亲生前曾讲她第一次到北平的笑话;到北平去时是二月,树还没发芽,都是干树枝子,我的母亲竟土里土气地说:“怎么北京的树都死光啦!”

    在干树枝上,可以很清楚的看见鸟巢,或者下大雪的日子,满树银白,一碰,雪花抖落下来,冰凉的掉在你的后脖里,小孩子都会又惊奇又高兴的缩着脖子吱吱叫。

    冬夜的胡同里,可以听见几种叫卖声,卖半空儿花生的,卖萝卜赛梨的,卖炸豆腐开锅的。开门出去,买个叫做“心里美”的萝卜,在一盏小灯下,看卖萝卜的挑出一个绿皮红瓤的,听他用小刀劈开萝卜的清脆声,就让你满心高兴。北平俗话说:“吃萝卜就热茶,气得大夫满街爬!”在一炉红火上,开水壶冒气嗡嗡地响了,吃着半空儿花生或萝卜,喝着热茶,外面也许是北风怒吼,屋里却是和谐温暖,这种情况,北平老乡都曾经历过、体验过。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