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小说精选(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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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种天气对于他是多么熟悉。在台湾,虽然台北冬季也是阴雨连绵,也是处处发霉,到处潮湿可厌,但是那味道和江南的黄梅时节又有不同。他停住了书细细地想,是要想出毕竟有何不同来。他记得那年在上海,他为了工作的关系,上海南京两处跑,梅雨时节来了,腻腻歪歪的天气里,他从南京回到上海的家。他是每逢周末回来的,火车上载满了到上海度周末的人。他那一阵子不知怎么那么思念淑贞和秋美,只要有两天假日,他都不肯留在南京。他踏着小雨回来了,妻子和女儿在窗口迎着他。他们住弄堂房子的二楼,正是在街转角处,可以看见自己家的窗口,他向二楼上招呼,心心和妈妈正在窗口——啊!不,不是,秋美和妈妈正在窗口,唉!他真是今晚在巴文家喝多了酒吗?怎么想的!

    亚德觉得眼睛很疲倦,书上的字,行间太密了,他看也看错了行,想也想错了事,还是睡觉吧。

    闭上眼睛关上灯,他又想,《随园诗话》是他所喜爱的一本闲书,好像到了一个地方,总要先去买一本,有时也会随着他旅行许多地方,火车上、轮船上、飞机上。但是奇怪,竟没买过一本正正经经的铅印本,全是像这本一样的石印本。而到台湾,翻印古书之风颇盛,也是把原来石印本又照了相,更加上令人不愉快的印刷。出版界的老板们,只爱发财,不肯为文化做一些讲究的工作,为什么不重新排过,加上新式的标点,请上国学家来写考写注,那才是一本看了过瘾的书哪……

    他越想越远了,简直飞上了思想的太空,不要想了,快睡觉吧!他这样告诉自己,却还是睡不着。

    他再度打开灯。既然睡不着,再看书吧,可是翻开了书,眼皮却是酸酸的,又合上了。眼睛合上,书本也合上,灯又关上。他怪今晚在巴文家喝多了茶,他家喝的是红茶,最要不得的一种茶,所以才使他失眠吗?

    他又想起心心的妈妈,和她一道出去,又一道回来,滋味是甜甜的,令人有一种兴奋或者什么的感觉,唉!为什么这样想!这是难为情的。但是不好了,他今夜要辗转难眠了。他努力地数数目字,却是一点也不管事。让他想淑贞吧,想淑贞吧,想淑贞吧,不要让有栀子花香的小巷的那个小女人走进来,他受不了,受不了……

    夜很静,小座钟的声音,腕表的秒针走动的细微声,都透过静夜传进他的耳鼓,很不容易的,很艰难的,远方有了鸡鸣声,他才模模糊糊地睡着。

    第二天,头发重,喉咙也发痒,他起来,浑身不得动,呀,一夜失眠竟有这样严重的后果。他梳洗完毕,交通车已经赶不上了,索性慢吞吞地穿衣服,吃早点,然后叫了三轮车去办公。对于他这个按部就班的方方正正的人,是很难得的。虽然同事们通宵之后赶不上交通车,原是很普通的事情。到了办公室以后,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浑身没有力气,真想回到床上去,因为这时困神反而来了。

    巴文过来了,亚德糊里糊涂地指着他说:

    “在你家,喝多了酒,还有那个红茶,我今天差点来不了!”

    “真的?”巴文很奇怪地问,“不会吧,大家连一瓶都没喝完。”

    “真的,”他做出睁不开眼睛的样子,“我失眠了一夜。”

    “啊!原来是失眠,我当是……”巴文安心地笑了,他当亚德是病了。

    但是亚德真是有些病状,他的喉咙一呼吸,就仿佛有一丝什么东西,顺着鼻孔直钻入他的喉咙,又痒又干。他努力咳着,想清理它,但一次次这样地来,麻烦极了,他以为回宿舍补睡一觉,一定会好的。

    回到宿舍后,他没有吃午饭,便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早就耽搁了下午上班的交通车。人们都快下班了,他才醒来。

    可是他浑身更酸懒了,实在懒得爬起来。直到宿舍的人上了饭桌,他还是躺着的。

    单身生活的情形就是这样,他一天没吃饭,没有人关心他、注意他、想到他。他心酸酸的,又想到了心心;他今天不能去看心心了,啊!到底他是要看心心,还是要看心心的妈妈?昨夜的梦,使他难为情。

    老陈来灌最后一次的开水,进来才发现今天姚主任有点反常,这样早就躺在床上了。

    “姚主任,您?……”

    “有点不舒服,躺躺就好了。”

    “晚饭也没吃?”

    “不要吃了。”

    老陈只知道他没吃晚饭,哪知道他连午饭都没吃呢!而老陈灌了开水就出去了,并不再关心他。是的,多少年来,他难得倒下来,也就无怪人家不理会这些。就算是一个多病的人,如果他是单身的话,又能受到多少照拂呢?他因此想到一个家了,像这样一个家岂不很好,院子里种着栀子花,屋子里跳着一个小女孩,沙发里笑着一个少妇,但是心心的妈妈也是像他一样孤单的,即使她有心心,她有栀子花,啊!为什么他想到这些,总想到这些?

    亚德又昏昏沉沉不知时刻地睡到四围黑暗下来,街上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他才恍然地想起,他现在应当是得了流行性感冒了,他应当早想起来叫老陈给他买些药来,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不知道几点钟了?也好像睡了一整天,精神好了些,口渴,想起来喝水,才发现自己几乎是和衣倒在床上的,怪不得睡得这样不得劲,怪梦连连!

    可是这时他听见外面有了什么人的声音,很奇怪,向他的房间的方向走来,是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有人敲屋门:

    “姚先生!姚先生!”是女人的声音,也有男人的声音。

    他赶快打开了门,站在屋门口的,竟是心心家的小女工,慌张地说:

    “姚先生,我们太太请你去一趟。”

    “什么事?”她的慌张,也使他吃惊了。

    “心心发烧很高,叫也不答应……”小女工哭了。

    “是吗?”亚德也慌了,但他还是劝慰小女工,“不要着急,我来。”

    他来不及整理,就穿了上衣随着小女工走了,又从抽屉里抓了一把钞票。

    他走着,头有些昏,好像太猛了,头脑还没清醒过来。走了几步,他才又问:

    “心心怎么了?”他昨天一天没有看见心心,好像别离了很久,不知心心的近况。

    小女工继续说,前天太太晚上回来,心心还好好的,昨天和今天,两天都没有咳嗽,怎么反而病了呢!晚上心心睡下了,妈妈摸摸头,只说好像又有些热的样子,但是刚才太太忽然叫她看,可不是吗,叫也不答应了,心心的喉咙好像有痰,出不来,太太急死了。

    到了心心家,亚德连忙进去,心心正被抱在妈妈的怀里,妈妈看见亚德来,好像见了救星,她皱着眉头焦急地说:

    “怎么办啊!她怎么啦?”

    然而亚德也对孩子的事没有经验,他惟一想到的就是去找医生,但是妈妈说:

    “恐怕太晚了,台湾的医生,晚上是叫不开门的,除了外科医院,他们连电话都不接。”

    “让我来想,”亚德还站不稳,头也发晕,思索都显得吃力,好像思想不能集中,但他终于想起来了,和公家的特约医生比较熟,这家医生的门,就凭他,大概可以叫开的。

    他们匆忙地把心心厚厚地包起来,小女工去喊车子,车子来了,他又看见妈妈只顾孩子,自己也没加件衣服,于是他自动从墙壁上的挂钩取下一件外衣。他站在她的身后,她这样矫小、娇弱,他为她披好衣服,不由得抚着她的两肩头说:

    “不要着急。”

    他是出于诚意的,他只感到她需要受到保护。

    上了三轮车,他们两个人紧拥着怀中的孩子。他在想,如果公家医生的门也叫不开的话,该怎么办呢?这是他的责任了。可以的,他可以用力地叫门,并且喊:

    “张医生,是我!是姚亚德!请开开门。”

    到了以后,很幸运的,门很容易地叫开了,张医生也从睡眠中被叫起来。

    医生到底是医生,手脚是快速而利落的。马上,一面听诊翻开看着孩子的各方面,一面听母亲的述说,他就断定是急性肺炎,出疹子以后不小心,就容易并发的病症。

    心心的妈妈急坏了,哀求着医生,问他要紧不要紧,因为“急性”两个字在西医的病症里,一加上,就怪让人害怕的。

    但是普天下的医生有一个同样的习惯,他常常不答复患者的问题,你问一百声他也不答复,好像没听见一样,他只管在他那病历纸上写着看不懂的德文,然后护士就仿佛自然地知道该拿什么针来注射。病人是没有办法的,因为医生正在努力地做挽救生命的工作,他只动手,不开口,问什么也不肯说的。但是女人们也奇怪,没有再比女人更爱向医生发问的了,不够常识的问题,不信任的问题。当然这都是发自她们焦急而无可依赖的心情。尤其像今天晚上,她是一个多么无可依赖的小女人啊!

    亚德像照应自己的家人一样地照应着她,医生也不问她是谁,亚德也不讲她是谁。亚德为她拿着外衣和心心的毛毯。注射好了,医生才张口,嘱咐一些该注意事项的话,她这才略为安心地放松了一些脸色。他们一同走出来,亚德又拥着她坐上车。一路上他们都没讲话,是刚才的情绪太紧张了,这时都懒得开口。

    亚德又送她们母女回家来,热心地为她们安排,他奇怪他这时精神倒好了,身上、头上好像也不那么又酸又昏的了。这时大家都情绪轻松了些,她把心心送到床上安睡,出来后,很感激很抱歉地说:“真是麻烦您了。刚才我可急死了。您已经睡了吧?”

    “没有关系。”亚德回答。睡,他是从下午就睡的,但是他怎么肯讲呢?这家人是只有三个弱小的女人,是需要一个男人保护的,从今晚的事就可以证明了,但是那个好流浪的男人却不知这时是在海上呢,还是在哪块陆地上?这个年轻的海员,要到什么时候才有归心似箭的心情?要到像他这样老大吗?像他这样老大,已经晚了,他对于自己和妻女团聚的希望已经很渺茫了。……

    亚德忽然呆想了一阵,她也没再开口。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为他倒了一杯茶。他喝着茶,才想起该回去,他怎么能够那么安稳地,好像在自己家一样地呆坐着不走呢!

    他走出去,发现这时天上飘起极细极细的雨丝来了,有一点凉,也气闷,天气变得很快,呼吸并不舒服,是气压低的缘故,正合了昨天看的《随园诗话》中的那句,“不待雨来先地湿,并无云处亦天低。”

    这次他很快地睡着了,一躺下去,才仿佛发觉了疲倦,他无意地呻吟了两声,整个的人像散了骨架,就等待这一觉才恢复体力了,他后悔竟忘记请医生替他注射一针和拿些药了。

    第二天,他的身体仍很沉重,好像没有睡够,也必得起来了,办公室倒是请了两天病假,但是他还是要去看心心。

    他去心心家时,心心已经被带去昨天的医生家诊治,小女工留在家里,她说今早心心好多了,已经醒过来,她说昨夜亏了姚先生,太太都哭了。

    心心看病回来了,看见亚德,母亲的脸上泛着笑容。他看她,觉得她的美丽带着憔悴,使他动心。

    心心仍然在睡,亚德接过来,发现心心的睡姿是这样可怜可爱,他不禁亲吻了她的小嘴巴。他把她放到床上去,心心被惊醒了,略睁开了眼,但随即又闭上,亚德弯下腰去的时候,忽然有凄然的感觉,想掉下眼泪来,他惊奇自己的情感怎么变得脆弱起来,像女人似的。他赶紧忍住这酸楚的心情,转过头来笑对她说:

    “我想心心没关系,医生怎么说?”

    “医生也没说什么,只说再吃药。”然后她想起来了,说:“今天没有上班去吗?”

    他不肯讲自己也病了,只摇摇头,表示这是无足轻重的事。

    “那么您在这里吃午饭吧?我去买菜。”

    “那怎么好。”亚德不知怎么说才好。

    但是她已经准备去菜场了,她穿了鞋,又回过头来说:“我烧两样小菜,也许您爱吃,在巴文家您说过的,我记住了。”

    他答应留下来,她既然为了表示感激他,他也不能辜负她的善意。

    他听见小女工正在后面房里洗衣服,那么他留在这屋里,就有照应心心的责任了。

    果然在她走后不久,心心醒了,在卧室里哭起来,他好像记得说,病重的孩子是不哭的,知道哭,那就是好起来的现象。他赶快进屋去,把心心抱起来,心心怔怔地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他,是的,这一阵子他们很少接触了呢!

    他把心心搂在怀里,坐在沙发上,心心就乖乖地依着他。他举起她的软小的手,放在唇边吻着,逗心心笑。心心变得那么成熟的样子,她笑得又无奈、又凄凉,在那刹那的感觉中,仿佛就是她妈妈。

    她回来后,他又帮着她给心心吃药,是费了一些力气的,药吃下去,又呕出来,并且哭泣着。

    他仍然抱着心心,她在摆饭菜,浓厚的家庭的味道,刺激他的错觉,他头有些晕,恍惚起来。

    他的胃口并不好,但勉强地吃下许多,回到宿舍时,他也呕吐了,他挣扎着换上睡衣,心想也许睡个觉,又可以恢复过来,但是没有,他的梦很多很乱,大概睡了一天一夜,才又被老陈发现他病得不轻。

    六

    老陈是给亚德送一封香港的来信,发现他病了。老陈很纳闷,他昨天送开水来时,姚先生就这么躺在床上,怎么到今天晚上,还是这么躺着呢?他拿了航空信封,走到床前去,轻轻地叫:“姚主任!姚主任!”

    亚德没醒过来,只是又似答应,又似呻吟地哼哼了两声。老陈觉得不对劲儿,又叫:

    “姚主任!您的信。”这回他试着声音大了些。

    没有回答,没有动态,老陈不由得再向前探着身子看,才发现亚德满脸通红,眼睛糊着一层眼屎,气色完全不对了。老陈吓了一跳,大胆地又摸摸亚德的头,滚烫的。他不懂得是怎么回事,有些无措,便把航空信扔在桌上,返身出去。他是想去找哪位先生告诉一声,但是宿舍的人走空了。哦!今天是周末,他才想起来,连大师傅老刘都没了影儿,一栋宿舍里,只剩下他和这位病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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