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小说精选(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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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第一次看见心心,是三年前的事了。那天姚亚德照例在单身宿舍吃晚饭。公家的饭是五点半就摆上桌的,几乎是在离开办公室乘交通车一回到宿舍,脱下汗湿的衣服,还来不及洗一把脸,就该吃晚饭了。

    晚饭后离睡觉还早得很呢!小伙子们一个个都打扮齐整地出去了,看电影或者和女朋友约会。姚亚德常常想,年轻人虽然常常把不满现实挂在嘴边,可是实际的生活却也过得蛮起劲的。

    姚亚德是个生活极有规律的人,他吃完饭先回到自己屋里来,男工已经给他打好了洗脸水。他洗脸还一直保持着一种自己的方式,就是把肥皂抹在手掌上,然后再把脸埋在手掌里,稀里呼噜地大洗一阵。这种方式还是小时候学从北方来的马车夫赵头儿的样子,当时是小孩子淘气好玩,谁知就成了一生的生活习惯呢!

    他换了衣服,屋里点好一盘蚊香。然后走出来,把门倒关上,手里拿着一本要看的书,这一下子就要等到几乎三小时以后才进屋了。

    整栋宿舍的单身汉差不多都走空了,恐怕连唱山西梆子的厨子老刘都没影儿了呢?他知道只有男工老陈是不会出去的,因为老陈和他一样,年纪比较大一些,不太喜欢动。常常是这样,他在自己屋外相思树旁的躺椅上看书,喝热茶,老陈呢,就在这院子的另一个角落呆坐着。他不识字,没法子看书,只有窸窸窣窣地修理着椅子呀,缝补着自己的衣服呀。老陈是个沉默不太和先生们讲闲话的人,只有他的乡亲来看他时,才有些话说。亚德希望常常有乡亲来找老陈才好,他觉得老陈太寂寞了,是一个老好人,从不埋怨目前的生活,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这是不可能的事,一个从来没有离开家乡而且已经有了家室的人,不得不弃家离乡,到从来也不知道的这个海岛来独自生活着,日子长,能不寂寞吗?何况老陈又是一个那样内向的人。亚德所以希望老陈的乡亲常常来找他,也是基于一种同样是家在大陆的同情心。

    姚亚德习惯地把自己投进藤躺椅上,扭了扭身子,安排好一个最合适的姿势,然后拿起书来。在眼睛还没有接触到书本上的文字之前的这一刹那,是亚德感官中最快乐的,因为马上就可以享受到他喜爱的作家的作品了。老陈是不是会有怀乡病,刚才饭桌上那些不合口味的饭菜,今天办公室中风传的那些变动,统统抛到脑后去了。他要感谢祖父和父亲在他幼年时督促他读书的好习惯,像宿舍这些自小就流浪的青年,就可惜没有机会得到他们父亲那一代读书人的传统习惯,时间在桥牌和泡女朋友里,不知浪费了多少!结果是女朋友交了一打也捞不上一个太太。亚德今天的思维有些游离,拿起书来,脑子里不由得联想到这些不相干的事上去了。他赶紧把书本打开。

    昨天他在这本书上折了一个痕迹,喏,就是这里;他再接着读下去,作者在讲“罪”……

    ……在做人的一方面,正有许多罪常是难以发觉。我自己是个糊涂人,未曾知道做丈夫的道理,就有了妻子,未曾研究过儿童,就有了孩子。施朴克医生说过,不要对小孩子说“不许弄”,最好把危险的东西移开,或者哄开小孩。我看到那句的时候,我的大孩子已经和我差不多高了。我现在发现他对弟弟妹妹过分严厉,就不免责备自己,知道这全是我对他说“不许”说得太多的结果。……

    我结婚已经二十年,到现在不知道给妻子买化妆品等,我的妻子又忙,又一心照应孩子,所以有时要出外应酬,不是鞋子没有,就是少了大衣。我原不是个从来不给她买衣料的,可是买过一两次贵的回来,给她怪了几天,知道我做这件事不中用,所以就不买了。最近有一位朋友告诉我,即使挨骂,也要买,因为太太虽然骂,心里还是喜欢的。这时我才如梦初觉,已经错了将近二十年了。……

    姚亚德看到这里,不由得合上了书,放在膝头上,仰起脸来呆呆地望着对面人家那株耸入高空在摇摆的椰子树,他的脑子不能集中在书上,而在想着什么,想得太远了;他忽然想起为什么自从1950年或者1951年吧,他寄去一封信以后,就不再接到淑贞的来信了呢?从此音讯断绝,已经七八年过去了。算一算吧,他是1939年和淑贞在上海结婚的,婚后不久他就把淑贞送回娘家,自己跑到抗战的内地去,在昆明一住就是五年。胜利前夕回到家园,是安排地下工作,把淑贞接到上海。转过年来胜利了,淑贞也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女儿秋美。但是谁想到宁静的日子没有过几年,他就又匆匆离开上海到台湾来呢!算起来,和淑贞结婚也差不多二十年了,但是团聚的日子连四分之一的五年都没有!他有罪吗?像这位作者所说的?人家连买件衣服的事,都深具内疚,觉得对不起太太,他呢?他应该怎么说呢?

    亚德觉得今天自己很特别,为什么总想些难得想到的事,而且给自己不断地加些罪。也许是昨夜没有睡好,帐子里有一个蚊子都不行,还有昨夜年轻的一群不知犯了什么毛病,桥牌打到一点钟还不睡,木拖板在榻榻米改装的地板上拖来拖去,都是使他不能安眠的原因。睡眠不足,精神就不济,他毕竟不能和那些小伙子比。

    今夜要好好地补足了觉,提早出去散步吧。他站起来,把书本扔在躺椅上,便漫步走出宿舍。

    老陈正在门口乘凉,果然他的老乡又来了两个,蹲在墙角和老陈谈着。姚亚德看见觉得很安心,他一直是愿意有人来找老陈的。他又想,也许他的同情是多余的,只是给自己心理上不安的一个掩饰罢!

    有一阵微风吹过来,香香的;他嗅了嗅鼻子,闻闻,真香,是栀子花。这里有栀子花吗?他向左右人家的墙头找,六片花瓣排成回旋状,白色的花朵带着黄晕,李笠翁《闲情偶寄》说所以喜欢它,是因为它仿佛玉兰,“惜其树小而不能出檐,如能出檐,即以之权当玉兰,而补三春恨事,谁曰不可!”亚德对于李笠翁的说法,却不以为然呢!栀子花的香气和玉兰并不同,玉兰花闻久了是臭的,栀子却不。

    亚德一边闻着想着找栀子花,便不由得脚步向右面走下去,这和他每天到街上散步的习惯不同了,他每天是因为宿舍里太单调,想要到大街上走走,可以使他的心胸开阔一下,容纳一些世间众生相,以供他无事时谈话或者闲想的资料。但是今天他竟走入右面的小巷中追寻偶然闻到的栀子花香来了。小巷中果然有一个人家的栀子花树探出墙头来,谁说栀子花树小不能出檐呢?这种在台湾的日式木屋,低檐矮垣,绝不是李笠翁时代所指的那么高了。这条小巷,他难得走过,不知道前面出口通到哪里?应当和他每天走的路不至背道而行吧?他还预备在街上转角那家水果摊买个木瓜回去。

    亚德在有栀子花的人家墙外,慢慢地走着,为的是多闻一会儿花的味道。这时他看见前面离巷口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娇小身材的女人,抱着一个小女孩,背向着他,孩子的面孔却正对着他,小手指头含在嘴里,不懂得认生,另一只手竟向亚德招手哪!亚德笑了,他觉得很有趣,不由得脚步加快了些。小女人扳过小孩子的脸,红嘴唇吻向小女孩的嘴巴,并且紧紧地抱着孩子的颈。那个印在小女孩脸上的亲吻,比栀子的花味还香,亚德看呆了,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黄昏的色彩是浓郁的,也许是这浓而暗的光晕,笼罩在这女人和小孩的周遭,衬托得那么不平凡,亚德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这目标,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她们的面前了。

    小女孩也就是刚会走路说话吧,他不知道这样大的小孩该算是几岁。小孩子在女人的怀中又直挺起来,直瞪着亚德,并且再一次地向他笑着。亚德觉得太有趣了,也向小女孩点点头笑笑,完全出自内心喜悦的笑,是报答小女孩在这刹那间所给予他的愉快。

    他不知道小女人是这小孩的什么人,应该是母亲,才有那样挚爱的亲吻。亚德走出了巷子,走到了大街,脑子里还印着小女孩有趣的笑容。他在街角买了木瓜,不像每次那样讲价钱,挑毛病。买了木瓜,他很想依刚才的原路回来,但是觉得不太好意思,如果那小母女俩还在巷子里呢?如果小女孩又向他笑了呢?他该不该停下来,送给向他笑的小朋友这个木瓜?如果是那样的话,又算怎么回事?想了想,他的脚步改向左面走了,按照他往日的路程,避开了那条小巷。

    回到宿舍,大门已经关上了,安分守己的老陈一定又会在院子里呆坐着,为什么他的乡亲们不肯和他多聊一会儿呢?他很怕看老陈寂寞的样子。回自己的房子去,一定要经过正房中间的客厅,那是公共休息和吃饭的地方,再穿过廊子,却听见哪间屋子有声音,原来是来自巴文的房间。收音机开着,在教英语会话。巴文却坐在书桌前写什么。亚德在巴文的窗口停了一下,举着木瓜说:

    “要出国啦?这么用功。学完了会话来吃木瓜。”

    巴文大概没料到有人停在他的窗前,所以连忙把手中的纸盖住了,抬头看见是亚德,难为情地笑了笑,点点头。

    亚德也没想到巴文写的东西是不公开的,所以赶忙抱歉地笑笑向前走去,通过廊子,下到院子里,回到自己屋前的小天地来。

    过了一会儿,巴文来了。刚才在屋子里,明明看见他是光着膀子只穿一条裤衩的,这时却加了长裤和线衣,亚德不由得指着巴文的身上说:

    “何必呢,大热天还是脱掉吧!”

    亚德知道巴文是因为在上司的面前,不便太放肆,其实有什么关系,这个年头儿,这个热地方,也没那些礼貌的讲究了。也许巴文还不太明了他的脾气,以为上司平常在家里也是整整齐齐的装束,便不好打赤膊,但他们哪里知道他自小在旧式大家庭的生活下,是比较拘谨的,成了习惯也就没有办法了,但他并不要别人尤其是属员向他看齐,那是用不着的。

    和巴文吃着木瓜,闲谈着,话题扯到英语会话上去,他问巴文准备得如何了,因为他听说巴文要留学去的。巴文耸肩笑了笑,显露着年轻人的纯真。

    “您说是留学好,还是结婚好?”巴文摇着腿问亚德。

    “哦——”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倒把亚德问住了。

    亚德还来不及回答呢,第二个问题又来了:

    “您说是结了婚走好,还是回来再结婚?”

    “哦——”亚德又是答不出了。

    是的,巴文有个女朋友,同事向巴文开玩笑他听说过,但不详细;也知道巴文有出国的意思,没想到成家和立业齐集于一身,于是他说:

    “我们中国有句老话,成家立业,可见得是先成家再立业,还是先结婚吧!”

    “先成家再立业,您讲的是我爷爷那年头儿的美事儿啦!”巴文喊着说,“我爸爸倒是轮到了,娶了我妈,交给我奶奶,他就到日本留学去了。他不用操心我大哥生下来奶够不够吃,要不要兼个差赚钱买奶粉什么的!那是大家庭制度下惟一值得我们这一代向往而不可得的事了!”

    巴文摇着头遗憾的样子说了这么一大套。亚德听了想想果然不错,先成家,后立业早已不合今天的潮流,想想他自己吧!二十年来两次战争,使他的家庭破毁而离散,他怎么又劝人家什么先成家后立业哪!婚姻之事是一天天地困难了,前途和家庭,几乎不是可以同时兼得的。

    “那么依你的意思呢?先留学?”亚德笑笑问。

    “那——小姐飞了呢?”巴文做出一个很滑稽的样子,亚德不由得哈哈大笑了,这年轻人是爽朗的,善于解嘲,但是笑声的后面却隐藏着这一代青年的困难,要有多大的体魄,才能在这竞争生存的社会,独立地把两者都克服呢!

    “所以嘛!伏尔泰借着某篇作品曾说过这几句话,我愿意供你参考,他说:‘我看尽了世界所有珍奇美丽的东西以后,觉得只有家庭最好。我娶了一个妻子,虽然不久我便怀疑她的贞洁,但我还是觉得,这种生活比其他的都要快乐。’另一个哲学家厌世主义的叔本华,他的一生所以不幸,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他拒绝了正常的生活——女人、婚姻和小孩。”亚德这样劝解巴文,实在他自己也同意这种看法。

    亚德和这个年轻人谈得很投机,他发现巴文是一个活泼而快乐的青年,正在攀登人生的山坡,要给他勇气,不要使他气馁。

    巴文很注意听亚德说话,并且抿着嘴点头,颇以为然的样子。

    “我就是在写信征求她的意思。”巴文向亚德吐露心事,“说实在的,我是出生在北方的大家庭,因此还存在着浓厚的家庭观念,就是您说的,成家的意念在目前似乎胜过一切。”

    巴文说到这儿,停住了,心中若有所思,呆呆地望着地上一只金绿色的甲虫,他捏起它来看了看,又把它放了。

    天渐渐地暗下来,蝉声停止了,老陈来送睡前最后一次的开水,并且把饭厅的灯打开。亚德该进屋了,因为他必须打开紧闭的门窗,蚊子已经全部熏死在屋里了,却要把蚊香的气味放出去。而且他还要放下蚊帐,整理一下明天要给老太婆洗的衣袜。衣服上失落的扣子,记得是放在空的蓝墨水纸盒里,许多年来,这一切家务琐事,都要他自己细心地处理,他惯了,但是近来却也懒散多了。他希望明天老太婆来时最好把熨好的衣服放进壁橱,不要随便扔在椅子上,他不是一直准许那可靠的老太婆处理他的衣物吗?难道她近来也懒散了?这总是女人家的事呀!

    他猛一捻开灯,爬在书桌窗前玻璃上的两只壁虎跑开了,他打开窗,立刻一阵微风从铁纱窗吹进来,桌灯旁有几只垂死的蚊虫。

    抹去桌上蚊虫的时候,他又想起巷子里小女孩被亲吻时的那幅美丽的画。为什么这么一个到处可以看见的小女孩,会使他今晚不断地想起呢?他猛地想起来了,啊,她不是正和自己初离开淑贞母女俩时的秋美差不多大吗?

    十年了,秋美该是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了,他想象不出自己的大女儿大到什么程度,该是什么样子,在他的印象中,秋美还是个刚会走路说话的小女儿,就像小巷口的小女孩一样。

    淑贞呢?他倒头在蚊帐里,今天好热,席是温热的,他把床头的灯关闭了,在无边的黑暗中,他轻唤着他的小妻子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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