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小说精选(3)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一去十年

    当振丰赶到家,站在他的亲生母亲的病榻前时,金鲤鱼已经在弥留的状态中了。她仿佛睁开了眼,也仿佛哼哼地答应了儿子的呼声,可是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是振丰离国到日本读书十年后第一次回家——是一个急电给叫回来的。不然他会呆多久才回来呢?

    当振丰十八岁刚结婚时,就感觉到家中的空气,对他的亲生母亲特别地不利,他也陷入痛苦中。他有抚养着他的母亲,宠惯着他的姐姐,关心着他的父亲,敬爱着他的亲友和仆从,但是他也有一个那样身份的亲生母亲。他知道亲生母亲有什么样的痛苦,因为传遍全家的“金鲤鱼有一条百裥裙”的笑话,已经说明了一切。在这个新旧思想交替和冲突的时代和家庭里,他也无能为力。还是远远地走开吧,走离开这个沉闷的家庭,到日本去念书吧!也许这个家庭没有了他这个目标人物,亲生母亲的强烈的身份观念,可以减轻下来,那么她的痛苦也说不定会随着消失了。他是怀着为人子的痛苦去国的,那时的心情只有自己知道,让他去告诉谁呢!

    他在日本书念得很好,就一年年地待下去了。他吸收了更多更新的学识,一心想钻研更高深的学问,便自私得顾不得国里的那个大家庭了。虽然也时时会兴起对新婚妻子的歉疚,但是结果总是安慰自己说,反正成婚太早,以后的日子长远得很呢。

    现在他回来了,像去国是为了亲生母亲一样,回来仍是为了她,但母亲却死了!死,一了百了。可是他知道母亲是含恨而死的,恨自己一生连想穿一次大红百裥裙的机会都被剥夺了,对她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她是郁郁不欢地度过了这十年的岁月吗?她也恨儿子吗?恨儿子远行不归,使她在家庭的地位,更不得伸张而永停在金鲤鱼的阶段上。生了儿子应当使母亲充满了骄傲的,她却没有得到,人们是一次次地压制了她应得的骄傲。

    振丰也没有想到母亲这样早就去世了,他一直有个信念,总有一天让这个叫“妈”的母亲,和那个叫“娘”的母亲,处于同等的地位,享受到同样的快乐。这是他的孝心,悔恨在母亲的有生之年,并没有向她表示过,竟让她含恨而死。

    这一家人虽然都悲伤于金鲤鱼的死,但是该行的规矩,还是要照行。出殡的那一天,为了门的问题,不能解决。说是因为门窄了些,棺材抬不过去。振丰觉得很奇怪,他问到底是哪个门嫌窄了?家人告诉他,是说的“旁门”,因为金鲤鱼是妾的身份,棺材是不能由大门抬出去的,所以他们正在计划着,要把旁边的门框临时拆下一条来,以便通过。

    振丰听了,胸中有一把火,像要燃烧起来。他的脸涨红了,抑制着激动的心情,故意问:

    “我是姨太太生的,那么我也不能走大门了?”

    老姑母苦笑着责备说:

    “傻孩子,怎么说这样的话!你当然是可以走大门……”

    振丰还没等老姑母讲完,便冲动地,一下子跑到母亲的灵堂,趴伏在棺木上,捶打痛喊着说:

    “我可以走大门,那么就让我妈连着我走一回大门吧!就这么一回!就这么一回!”

    所有的家人亲戚都被这景象吓住了。振丰一直伏在母亲的棺木上痛哭,别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解,因为太意外了。结局还是振丰扶着母亲的棺柩,堂堂正正地由大门抬了出去。

    他觉得他在母亲的生前,从没有能在行为上表示一点孝顺,使她开心,他那时是那么小,那么一事无知,更缺乏对母亲的身份观念的了解。现在他这样做了,不知道母亲在冥冥中可体会到他的心意?但无论如何,他沉重的心情,总算是因此减轻了许多。

    现在算不得什么了

    看见妈妈舍不得把百裥裙给珊珊带到学校去,爸爸倒替珊珊说情了,他对妈妈说:

    “你就借她拿去吧,小孩子喜欢,就让她高兴高兴。其实,现在看起来,这些都算不得什么了!那时,一条百裥裙对于一个女人的身份,是那样地重要吗?现在想来,真是不可思议的。看女学生只要高兴,就可以随便穿上它在台上露一露。唉!时代……”

    话好像没说完,就在一声感喟下戛然而止了。而珊珊只听了头一句,就高兴得把百裥裙抱了起来,其余,爸爸说的什么,就完全不理会了。

    妈妈也想起了什么,她对爸爸说:

    “振丰,你知道,我当初很有心要把这条百裥裙给放进棺材里,给妈一起陪葬算了,我知道妈是多么喜欢它。可是……”

    妈也没再说下去了,她和爸一时都不再说话,沉入了缅想中。

    珊珊却只顾拿了裙子朝身上比来比去,等到裙子扯开来是散开的两幅,珊珊才急得喊妈妈:

    “妈咪,快来,看这条裙子是怎么穿法嘛!”

    妈拿起裙子来看看,笑了,她翻开那裙腰,指给爸爸和珊珊看,说:

    “我说没有人穿过,一点儿不错吧?看,带子都还没缝上去哪!”

    晚晴

    一

    天暗下来了,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暴雨终归要下一场的,天气本来也太闷了。但是大家担心的是他们的主客姚亚德,为什么这时候还没来?不要等下被暴雨阻在什么地方。

    这是李处长的家。大家都在客厅里谈话,等待着最后最重要的客人,茶房进来问,现在要不要就开饭,李处长摆摆手说:

    “别忙,主客还没来。”

    大家也都看着天色怀疑地问:

    “姚主秘今天怎么啦,像一座钟那么准确的人,竟也有走慢了的一天。”

    他们习惯称姚亚德作姚主秘,因为他是这机构的主任秘书,不,他曾经是主任秘书,现在却调到保管委员会做主任委员去了。是个闲差事。大家都说好好先生姚亚德是到保管委员会被冷藏起来了,因为他刚刚是在前年换局长时调开的,错觉的谣言就随之而起了。其实他和新局长是同学,而且把他调开也是在新局长到任前三个月的事,和这件事本是毫不相干的。不过,当时人们对于他忽然请调,感到很突然就是了。

    雷声近了,像是从宇宙的那一边滚滚而来,到了这边所发出的声音,好像愤怒得要把这边的天空劈开来。跟着,雨就从那劈裂开的天空倾落下来,姚亚德也在大雨中进了门。

    姚亚德向在座的人道歉。他是昨天从台中来的,他离开台北有一年多了,老同事中多半一直就没有再见到过他,所以都趋向前来,和他热烈地握手。他们发现他瘦了些,老了些,但在人情之常是不便说的,所以大家反而笑着说:

    “姚主秘,你还是那样,没有变。”

    “没有变?”姚亚德和善地笑了,摸摸自己的嘴巴,“人总是要变的。”

    “喏,”姚亚德又指着站在面前曾是他部下里最年轻的一个说:“巴文,一年不见,结婚了,骚胡子也留起来了!”

    巴文笑了,虽然蓄了两撇克拉克盖柏尔式的小胡子,但仍掩饰不住他的青春气息,留胡子倒像是一种小孩子淘气的行为。在姚亚德没有离开台北前,巴文还没有结婚,他们是同住在一个单身宿舍里的。他很喜欢巴文,常常和他闲谈、下棋、散步。巴文是北方人,他不说“闲谈”或“聊天”,总是用那北方人可爱的粗犷口气说:

    “找咱们主秘聊大天儿去!”

    在姚亚德没有来以前,李处长就跟大家闲谈说,姚亚德比一年前在台北似乎精神差一些,想想看,精神怎么能不差呢?得到太太死在大陆上的确实消息,惟一的女儿才十五岁,不知下落。不过现在可好了,女儿已经有了消息,而且可以到台湾来团聚,这是一件事;另外一件事是李处长太太正要给姚亚德介绍一位女朋友,说不定可以成功,因为一直不肯答应再结婚的姚亚德,已经被李处长太太说服了,这是李氏夫妇引为得意的事。而且说,姚亚德此番北上,说是为了保管委员会公出,那才瞎扯呢!相亲才是正事。

    听了李处长的话,人人的脑子里就浮现了对于姚亚德想法不同的影像,他们想,在这两种不同的情绪下——太太死在大陆的打击和即可能再结婚的兴趣,到底使姚亚德变成什么样子了呢?

    当他们发现走进来的姚主秘确是老了些、瘦了些,也就只好说他“没有变”了!但是姚亚德却一定要说“人总是要变的”。

    这时李太太也从内室出来了,姚亚德和李太太的哥哥是要好的同学,所以,他和李太太有时也开玩笑的:

    “呀!越来越年轻了!”

    李太太很爱听,但是她也回敬了一句:

    “你当然要奉承我呀,因为……”她转过脸问大家,“你们知道不知道我要给你们主秘大人介绍女朋友?”

    姚亚德倒不好意思起来了,他连连地说:

    “别在小弟弟们的面前随便讲啊!”他又对大家说,“真正没有变的是李太太,她总是使人想到她念中学时的那个样子。”

    这样打岔过去了,李处长也在餐厅那边喊请他们入席。

    酒席是够丰富的,台北的馆子也有风气,今年是湖南馆子正当时,大盘大碗大筷子,大气派,一桌席的价钱也大有可观。但是他们知道姚亚德没有什么嗜好,规规矩矩的君子,只是喜欢吃吃馆子喝点酒,还有一壶好茶。今天是叫的天长楼的菜,是当时的湖南菜里最当时的馆子。

    姚亚德的情绪好像不坏,大家的酒量和食欲也都很好,尽管外面是倾盆大雨,餐厅里还是蛮热闹的,姚亚德喝了酒,话题也多些,端起酒杯,他感慨地说,四川的茅台,北平的莲花白,就不必谈了,在眼前,倒不如研究公卖局的绍兴酒或者黑啤酒。他的脸稍稍地红了,散发着光,看起来比初进门时好多了,好像又恢复到一年多以前住在单身宿舍时的样子。

    在一般年轻职员的心目中,姚亚德是一个最平易近人的上司,他有兄长般的和善,又能和青年人谈他们所喜欢的话题,这也许是和他在台湾一直独身而且又和一群年轻小伙子同住单身宿舍的关系吧!他虽然打不动篮球了,但是乒乓球或羽毛球却也能玩玩,不像其他年长的上司,家和官阶像一条沟渠,隔离开上司和部属。

    在这一点上,巴文的感觉尤其深,他敬姚亚德的酒,望着对面这位老上司兼兄长,不由得发了一下愣,脑子里忽然想到一件不该想的事情上去了:黄昏的散步,巷口外的小女孩,姚亚德的呓语,……但很快的,巴文摇晃了一下自己的头,是要把所想的事从脑子里甩掉。他再举起杯子来敬李处长。

    李处长放下了酒杯,忽然看看房顶说:

    “亚德,你记得这房子原来的样子吗?”

    姚亚德抬起头四处望望,感慨地说:“在所有的变化中,它的变化恐怕是最大的了!”

    “你看这间屋子原来是?……”李处长要姚亚德回答。

    “它——它好像也是我们那时的会客室,不是吗?”姚亚德索性从酒席中站起身来,这时大家都已经吃好了,退到客厅里来。顺便的,李处长领着姚亚德和巴文等人到各房间看看,因为他们都曾经在这栋房子里居住,那时这里是单身宿舍,单身的陆续结了婚搬出去,姚亚德又调到台中去,单身宿舍冷落了,后来便大事修建一番,改成李处长的公馆。

    这时雨已经停了,远处的天空有一道虹,院中花草上的雨珠还在滴落,铺了水泥小径的两旁是草坪,被雨水洗过了,真青,真绿。他们都陆续地走向院子里来看天上的虹,看草上的水。不再闷热,喝了酒的男人们也需要散发散发酒气。

    李处长指着草坪右面的房间对姚亚德说:

    “亚德,你的房间,你猜我现在做什么?”

    “做堆房。”姚亚德随便地说,因为那不是最好的房间,当初他只是喜欢它坐落在右角上,可以和那些小伙子们离得远些,免得那些年轻人的高谈阔论影响他读书时的安静。

    “哪里,”李处长也有一股孩子气,“那是我自己的小房间,连太太都不许进去。”后一句是用手捂着嘴小声说的。

    “你在里面干什么呀?”姚亚德也仿佛含着坏笑地问。

    “光膀子、抽雪茄、看书、写他妈的报告,都在你那小屋子里。亚德,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当初就喜欢这么一间小屋子,敢情是真有意思!它的位置是隐藏的,使我受不到‘家’的骚扰。”李处长也是北方人,粗声大气和巴文是一类型的,他虽然居留国外多年,但还是喜欢说两句带脏字眼儿的中国话。

    “家的骚扰?!”姚亚德听了微微地笑了,提到家,他有一点感触,一个不相干的联想,在他脑海里晃了一下。

    “家庭中的单身汉房间!”李处长又注释了一句。

    “那房间的确不错。”姚亚德走向他的旧居去。窗子已经换了草绿色的尼龙网,他想说,坐在窗旁的藤躺椅上,看窗外相思树叶的摇摆是一件高兴的事,但是他发现窗前的那棵小相思树没有了,铺上了草坪,靠窗两边的墙下种植了美人蕉,淡雅的情调没有了,换上了浓装。他知道美人蕉是繁生的,它能在不久的时间,就密密麻麻地长满了墙边。但他还是对现在的主人说了:

    “还有几只会叫的壁虎,不知道每天陪着你不?”

    “这倒没注意。”

    姚亚德心想,你毕竟还是没尝过寂寞的生活,所以你不懂得观察壁虎的心情。年轻的一群回到客厅去了,他们在准备打桥牌,巴文要姚亚德加入,说还是和他老搭档,但是姚亚德拒绝了。他毕竟不是一年前的他了,他说得并不错,人总是会变的,看,他竟变得对桥牌毫不关心了。

    看年轻的一群上了阵,他也向主人告辞,李处长夫妇还要留他多坐一坐,不打桥牌,看一看也可以的呀!但是他推说还要去看几位朋友,并且向李太太笑笑说:

    “明天不是还要见面吗?”

    明天,是指李太太介绍小姐跟他见面的日子。李太太一听也就放了他,并且嘱咐他明天要早到,要等小姐,不要被小姐等。

    走到玄关的地方,他坐下来穿鞋,看见下面横七竖八摆着几双年轻人的皮鞋,他在其中找出了自己的,听见李太太的嘱咐,他呆了一下,好像那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向其中一个青年人说的。“等小姐”,对于他是怎样陌生的一件事啊!如果这是对他说的,他希望屋里的年轻人都没有听见,难为情极了!

    未来的安排,也不知道会到什么地步?对于李氏夫妇的热心,他是由衷地感激,这总表示人们是这样关心他。但他对于介绍小姐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兴趣呢?他问自己。自从李太太提议以来,他一直认为那是一件不顶真实的事情,直到现在,听了李太太的嘱咐,他才意识到这确不是开玩笑的事了,因为“要等小姐,不要被小姐等”说明了它的重要。

    他穿好皮鞋,轻跺了跺脚,这是毛病,一方面是要使脚摆正在鞋里面,一方面也是有跺去尘土的意思。然后他仰起脸来对李太太笑说:

    “遵命!”

    他知道女太太们给男人做媒的脾气,她们比要找太太的人还热心,还急切,势在必成的心理很重。为了做媒,闹得不欢的事情也很多,这也许是中国特有的情形,男女社交的生活一直不能明朗起来,所以还残存着“做媒”的习惯,半新不旧的方式,常常就弄得尴尬和矛盾。希望李太太不要对他太急切了,失望的结果,是难免的啊!

    他也曾想过,到底他是不是很想结婚成家?想的,一年以前就为了对家庭生活起了莫名的热望,才开始设法和香港的亲戚联络,千方百计地向大陆探寻妻女的下落。他的良心很受谴责,如果不是为了心心这小女孩,以及心心的妈妈,他也许到现在还不知道妻的死和女儿秋美的现状。

    啊!心心!心心的妈妈!姚亚德的眼前浮现了这小母女俩的身影,妈妈抱着心心,心心左手的食指含在嘴里,右手在向他招摆,然后妈妈扳过心心的小脸,向她的小嘴亲吻着,栀子花的香味从巷子的那一头传过来,香极了,心心的小嘴巴香极了,妈妈的亲吻香极了,他的心头也有一缕游丝在浮动,使他因了这一幅动人的图画而产生了一种错觉,脚步常常随着他的错觉走向巷子的那头去。

    是啊!现在他的脚步竟又下意识地走向这条巷子来了。刚才在李处长家,他为什么要早早告辞出来?他并没有像对主人所说的理由,要去看几个朋友,他并没有看朋友的习惯,只有散步的习惯。也许刚才饭后在庭院里看景色,使他在无意中恢复到一年多以前在台北的习惯,饭后在院子里走动走动,然后就走出了单身宿舍的大门,在凉爽的黄昏里,随便走走,但他最后终于选择了向右面的小巷穿出去,再转到大街上,从左面的巷子向回走,原因是巷子头上的一家,有个名叫心心的小女孩,引起了他的兴趣。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