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小说精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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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母的生日,我画了一幅冬青树送给她,但是我知道,更多的颂词,再多的赠礼,都不如给她一个能使她放心的表白,我许久以来就要对舅母说的是:我的身体虽仍嫌瘦弱,但意志却坚强;我的婚姻虽告失败,但这并不证明我从此失去光明的前途!

    金鲤鱼的百裥裙

    金鲤鱼有一条百裥裙,大红洋缎的,前幅绣着“喜鹊登梅”。金鲤鱼就喜欢个梅花,那上面可不是绣满了一朵朵的梅花。算一算,足足有九十九朵。两只喜鹊双双一对地停在梅枝上,姿式、颜色,配得再好没有,长长的尾巴,高高地翘着,头是黑褐色的,背上青中带紫,肚子是一块白。梅花朵朵,真像是谁把鲜花撒上去的。旁边两幅是绣的蝴蝶穿花,周边全是如意花纹的绣花边。

    裙子是刚从老樟木箱子里拿出来的,红光闪闪地平铺在大沙发上。珊珊不知怎么欣赏才好,她双手抚着胸口,兴奋地叹着气说:

    “唉!不得了,不得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百裥裙!”

    她弯下腰伸手去摸摸那些梅花,那些平整的裥子,那些细致的花边。她轻轻地摸,仿佛一用力就会把那些娇嫩的花瓣儿摸散了似的。然后她又斜起头来,娇憨地问妈妈:

    “妈咪!这条百裥裙是你结婚穿的礼服吗?”

    妈妈微笑着摇摇头。这时爸爸刚好进来了,妈妈看了爸爸一眼,对珊珊说:

    “妈咪结婚已经穿新式礼服喽!”

    “那么这是谁的呢?”珊珊又一边轻抚着裙子一边问。

    “问你爸爸吧!”妈妈说。

    爸爸并没有注意她们母女在说什么,他是进来拿晚报看的,这时他回过头来,才注意到沙发上的东西。他扶了扶眼镜,仔细地看了看,并没有看出什么来。

    “爸,这是谁的百裥裙呀?不是妈咪跟你结婚穿的吗?”珊珊还是问。

    爸爸只是轻轻摇摇头,并没有回答,仿佛他也闹不清当年结婚妈咪穿的什么衣服了。但是停一下,他像又想起了什么,扭过头来,看了那裙子一眼,问妈说:

    “这是哪里来的?”

    “哪里来的?”妈咪谜语般地笑了,却对珊珊说:

    “是你祖母的呀!”

    “祖母的?是祖母结婚穿的呀!”珊珊更加惊奇,更加地发生兴趣了。

    听说是祖母的,爸又伸了一下脖子,把报纸放下来,对妈咪说:

    “拿出来做什么呢?”

    “问你的女儿。”妈妈对女儿讲“问爸爸”,对爸爸却又讲“问女儿”了,总是在打谜语。

    珊珊又耸肩又挤眼的,满脸洋表情,她笑嘻嘻地说:

    “我们学校欢送毕业同学晚会,有一个节目是服装表演,她们要我穿民初的新娘服装呢!”

    “民初的新娘子是穿这个吗?”爸爸不懂,问妈妈。

    “谁知道!反正我没穿过!”妈咪有点生气爸爸的糊涂,他好像什么事都忘记了。

    “爸,你忘了吗?”珊珊老实不客气地说:“你是民国十年才结婚的呀!结了婚,你就一个人跑到日本去读书,一去十年才回来,害得我和哥哥们都小了十岁(她撅了一下嘴)。你如果早十年生大哥,大哥今年不就四十岁了?连我也有二十八岁了呀!”

    爸爸听了小女儿的话,哈哈地笑了,没表示意见。妈妈也笑了,也没表示意见。然后妈妈要叠起那条百裥裙,珊珊可急了。说:

    “不要收呀,明天我就要拿到学校去,穿了好练习走路呢!”

    妈妈说:“我看你还是另想办法吧!我是舍不得你拿去乱穿,这是存了四十多年的老古董咧!”

    珊珊还是不依,她扭着腰肢,撒娇地说:

    “我要拿去给同学们看。我要告诉她们,这是我祖母结婚穿的百裥裙!”

    “谁告诉你这是你祖母结婚穿的啦?你祖母根本没穿过!”妈妈不在意地随口就讲了这么一句话,珊珊略显惊奇地瞪着眼睛看妈咪,爸爸却有些不耐烦地责备妈妈说:

    “你跟小孩子讲这些没有意思的事情干什么呢?”

    但是妈妈不会忘记祖母的,她常说,因为祖母的关系,爸爸终于去国十年回来了,不然的话,也许没有珊珊的三个哥哥,更不要说珊珊了。

    爸爸当然更不会忘记祖母,因为祖母的关系,他才决心到日本去读书的。

    在这里,很少——可以说简直没有人认识当年的祖母,当然更不知道金鲤鱼有一条百裥裙的故事了。

    六岁来到许家

    许大太太常常喜欢指着金鲤鱼对人这么说:

    “她呀,六岁来到许家,会什么呀?我还得天天给她梳辫子,伺候她哪!”

    许大太太给金鲤鱼的辫子梳得很紧,她对金鲤鱼也管得很紧。没有人知道金鲤鱼的娘家在哪儿,就知道是许大太太随许大老爷在崇明县的任上,把金鲤鱼买来的。可是金鲤鱼并不是崇明县的人,听说是有人从镇江把她带去的。六岁的小姑娘,就流离转徙地卖到了许家。她聪明伶俐,人见人爱。虽然是个丫头的身份,可是许大太太收在房里当女儿看待。许家的丫头多的是,谁有金鲤鱼这么吃香?她原来是叫鲤鱼的,因为受宠,就有那多事的人,给加上个“金”字,从此就金鲤鱼金鲤鱼地叫顺了口。

    许大太太生了许多女儿,大小姐,二小姐,三小姐,四小姐,五——还是小姐。到了五小姐,索性停止不生了。许家的人都很着急,许大老爷的官做得那么大,她如果没个儿子,很遗憾吧。因此老太太要考虑给儿子纳妾了。许大太太什么都行,就是生儿子不行,她看着自己的一窝女儿,一个赛一个地标致,如果其中有一个是儿子,也这么粉团儿似的,该是多么的不同!

    那天许大太太带着五个女儿,还有金鲤鱼,在花厅里做女红。她请了龚嫂子来教女儿们绣花。龚嫂子是湖南人,来到北京,专给宫里绣花的,也在外面兼教闺中妇女刺绣。许大太太懂得一点刺绣,她说苏绣虽然翎毛花卉山水人物无不逼肖,可是湘绣也有它的特长,因为湘绣参考了外国绣法,显得新鲜活泼,所以她请了龚嫂子来教刺绣。

    龚嫂子来了,闺中就不寂寞,她常常带来宫中逸事,都不是外面能知道的。所以她的来临,除了教习以外,也还多了一个谈天的朋友。

    那天许大太太和龚嫂子又谈起了老爷要纳妾的事。龚嫂子忽然瞟了一眼金鲤鱼,努努嘴,没说什么。金鲤鱼正低头在白缎子上描花样。她这时十六岁了,个子可不大,小精豆子似的。许大太太明白了龚嫂子的意思,她寻思,龚嫂子的脑筋怎么转得那么快,眼前摆个十六岁的大丫头,她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金鲤鱼是她自己的人,百依百顺,逃不出她的手掌心。把金鲤鱼收房给老爷做姨太太,才是办法。她想得好,心里就畅快了许多,这些时候,为了老太太要给丈夫娶姨太太,她都快闷死了!

    六岁来到许家,十六岁收房做了许老爷的姨太太,金鲤鱼的个子还抵不上老爷书房里的小书架子高呢!那不要紧,她才十六岁,还在长哪!可是,年头儿收的房,年底她就做了母亲了。金鲤鱼真的生了一个粉团儿似的大儿子,举家欢天喜地,却都来向许大太太道喜,许大太太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

    许大太太不要金鲤鱼受累,奶妈早就给雇好了。一生下,就抱到自己的房里来抚养。许大太太没有什么可操心的了。许大老爷,就让他归了金鲤鱼吧!她有了振丰——是外公给起的名字——就够了。

    有许大太太这样一位大太太,怪不得人家会说:

    “金鲤鱼,你算是有福气的,遇上了这位大太太。”

    金鲤鱼也觉得自己确是有福气的。可是当人家这么对她说的时候,她只笑笑。人家以为那笑意便是表示她的同意和满意,其实不,她不是那意思。她认为她有福气,并不是因为遇到了许大太太,而是因为她有一个争气的肚子,会生儿子。所以她笑笑,不否认,也不承认。

    无论许大太太待她怎么好,她仍然是金鲤鱼。除了振丰叫她一声“妈”以外,许家一家人都还叫她金鲤鱼。老太太叫她金鲤鱼,大太太叫她金鲤鱼,小姐们也叫她金鲤鱼,她是一家三辈子人的金鲤鱼!金鲤鱼,金鲤鱼,她一直在想,怎么让这条金鲤鱼跳过龙门!

    到了振丰十八岁,这个家庭都还没有什么大改变,只是这时已经民国了,许家的大老爷早已退隐在家做遗老了。

    这一年的年底,就要为振丰完婚。振丰自己嫌早,但是父母之命难违,谁让他是这一家的独子,又是最小的呢!对方是江宁端木家的四小姐,也才不过十六岁。

    从春天两家就开始准备了。儿子是金鲤鱼生的,如今要娶媳妇了,金鲤鱼是什么滋味?有什么打算?

    有一天,她独自来到龚嫂子家。

    绣个喜鹊登梅吧

    龚嫂子不是当年在宫里走动的龚嫂子了,可是皇室的余荫,也还给她带来了许多幸运。她在哈德门里居家,虽然年纪大了,眼睛不行了,不能自己穿针引线地绣花,可是她收了一些女徒弟,一边教,一边也接一些定制的绣活,生意很好,远近皆知。东交民巷里的洋人,也常到她家里来买绣货。

    龚嫂子看见金鲤鱼来了,虽然惊奇,但很高兴。她总算是亲眼看着金鲤鱼从小丫头变成大丫头,又从大丫头收房作了姨奶奶,何况——多多少少,金鲤鱼能收房,总还是她给提的头儿呢。金鲤鱼命中带了儿子,活该要享后福呢!她也听说金鲤鱼年底要娶儿媳妇了,所以她见了面就先向金鲤鱼道喜。金鲤鱼谢了她,两个人感叹着日子过得快。然后,金鲤鱼就说到正题上了,她说:

    “龚嫂子,我今天是来找龚嫂子给绣点东西。”

    于是她解开包袱,摊开了一块大红洋缎,说是要做一条百裥裙,绣花的。

    “绣什么呢?”龚嫂子问。

    “就绣个喜鹊登梅吧!”金鲤鱼这么说了,然后指点着花样的排列,她要一幅绣满了梅花的“喜鹊登梅”,她说她就爱个梅花,自小爱梅花,爱得要命。她问龚嫂子对于她的设计,有什么意见?

    龚嫂子一边听金鲤鱼说,一边在寻思,这条百裥裙是给谁穿的?给新媳妇穿的吗?不对。新媳妇不穿“喜鹊登梅”这种花样,也用不着许家给做,端木家在南边,到时候会从南边带来不知道多多少少绣活呢!她不由得问了:

    “这条裙子是谁穿呀?”

    “我。”金鲤鱼回答得很自然,很简单,很坚定。只是一个“我”字,分量可不轻。

    “噢——”龚嫂子一时愣住了,答不上话,脑子在想,金鲤鱼要穿大红百裥裙了吗?她配吗?许家的规矩那么大,丫头收房的姨奶奶,哪就轮上穿红百裥裙了呢?就算是她生了儿子,可是在许家,她知道得很清楚,儿子归儿子,金鲤鱼归金鲤鱼呀!她很纳闷。可是她仍然笑脸迎人地依照了金鲤鱼所设计的花样——绣个满幅喜鹊登梅。她答应赶工半个月做好。

    喜鹊登梅的绣花大红百裥裙做好了,是龚嫂子亲自送来的。谁有龚嫂子懂事?她知道该怎么做,因此她直截了当地就送到金鲤鱼的房里。

    打开了包袱,金鲤鱼看了看,表示很满意,就随手叠好又给包上了,她那稳定而不在乎的神气,真让龚嫂子吃惊。龚嫂子暗地里在算,金鲤鱼有多大了?十六岁收房,加上十八岁的儿子,今年三十四喽!到许家也快有三十年喽,她要穿红百裥裙啦!她不知道应当怎么说,金鲤鱼到底该不该穿?

    金鲤鱼自己觉得她该穿。如果没有人出来主张她穿,那么,她自己来主张好了。送走了龚嫂子回到房里,她就知道“金鲤鱼有条百裥裙”这句话,一定已经被龚嫂子从前头的门房传到太太的后上房了,甚至于跨院堆煤的小屋里,西院的丁香树底下,到处都悄声悄语在传这句话。可是,她不在乎,金鲤鱼不在乎。她正希望大家知道,她有一条大红西洋缎的绣花百裥裙了。

    很早以来,她就在想这样一条裙子,像家中一切喜庆日子时,老奶奶,少奶奶,姑奶奶们所穿的一样。她要把金鲤鱼和大红百裥裙,有一天连在一起——就是在她亲生儿子振丰娶亲的那天。谁说她不能穿?这是民国了,她知道民国的意义是什么——“我也能穿大红百裥裙”,这就是民国。

    百裥裙收在樟木箱子时,她并没有拿出来给任何人看,也没有任何人来问过她,大家就心照不宣吧。她也没有试穿过,用不着那么猴儿急。她非常沉着,她知道该怎么样的沉着去应付那日子——她真正把大红绣花百裥裙穿上身的日子。

    可是到了冬月底,许大太太发布了一个命令,大少爷振丰娶亲的那天,家里妇女一律穿旗袍,因为这是民国了,外面已经兴穿旗袍了,而且两个新人都是念洋学堂的,大家都穿旗袍,才显得一番新气象。许大太太又说,她已经叫了亿丰祥的掌柜的来,做旗袍的绫罗绸缎会送来一车,每人一件,大家选吧。许大太太向大家说这些话的时候,曾向金鲤鱼扫了一眼。金鲤鱼坐在人堆里,眼睛可望着没有人的地方,身子扳得纹风不动,她真沉得住气。她也知道这时有多少只眼睛向她射过来,仿佛改穿旗袍是冲着她一个人发的。空气不对,她像被人打了一闷棍子。她真没想到这一招儿,心像被虫啃般的痛苦。她被铁链链住了,想挣脱出来一下,都不可能。

    到了大喜的日子,果然没有任何一条大红百裥裙出现。不穿大红百裥裙,固然没有身份的区别了,但是,穿了呢?不就有区别了吗?她就是要这一点点的区别呀!一条绣花大红百裥裙的分量,可比旗袍重多了,旗袍人人可以穿,大红百裥裙可不是的呀!她多少年就梦想着,有一天穿上一条绣着满是梅花的大红西洋缎的百裥裙,在上房里,在花厅上,在喜棚下走动着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从熨得平整坚实的裙裥子里发出来的。那个声音,曾令她羡妒,令她渴望,令她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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