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城南旧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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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的虎坊桥大街很热闹,来来往往的,眼前都是人,也有邻居围在马车前等着看新鲜,宋妈早就告诉人家了吧!

    兰姨娘换了一个人,她的油光刷亮的麻花髻没有了,现在头发剪的是华伦王子式!就跟我故事书里画的一样:一排头发齐齐的齐着眉毛,两边垂到耳朵边。身上穿的正是那件蛋青绸子旗袍,做成长身坎肩另接两只袖子样式的,脖子上围一条白纱,斜斜地系成一个大蝴蝶结,就跟在女高师念书的张家三姨打扮得一样样!

    她跟爸妈说了多少感谢的话,然后低下身来摸着我的脸说:

    “英子,好好地念书,可别像上回那么招你妈生气了,上三年级可是大姑娘啦!”

    我想哭,也想笑,不知什么滋味,看兰姨娘跟德先叔同进了马车,隔着窗子还跟我们招手。

    那马车越走越远越快了,扬起一阵滚滚灰尘,就什么也看不清了,我仰头看爸爸,他用手摸着胸口,像妈每次生了气犯胃病那样,我心里只觉得有些对不起爸,更是同情。我轻轻推爸爸的大腿,问他:

    “爸,你要吃豆蔻吗?我去给你买。”

    他并没有听见,但冲那远远的烟尘摇摇头。

    驴打滚儿

    换绿盆儿的,用他的蓝布掸子的把儿,使劲敲着那个两面的大绿盆说:

    “听听!您听听!什么声儿!哪找这绿盆去,赛江西瓷!您再添吧!”

    妈妈用一堆报纸,三只旧皮鞋,两个破铁锅要换他的四只小板凳,一块洗衣板;宋妈还要饶一个小小绿盆儿,留着拌黄瓜用。

    我呢,抱着一个小板凳不放手。换绿盆儿的嚷着要妈妈再添东西。一件旧棉袄,两叠破书都加进去了,他还说:

    “添吧,您。”

    妈说:“不换了!”叫宋妈把东西搬进去。我着急买卖不能成交,凳子要交还他,谁知换绿盆儿的大声一喊:

    “拿去吧!换啦!”他挥着手垂头丧气地说,“唉!谁让今儿个没开张哪!”

    四只小板凳就摆在对门的大树阴底下,宋妈带着我们四个人——我,珠珠,弟弟,燕燕——坐在新板凳上讲故事。燕燕小,挤在宋妈的身边,半坐半靠着,吃她的手指头玩。

    “你家小栓子多大了?”我问。

    “跟你一般儿大,九岁喽!”

    小栓子是宋妈的儿子。她这两天正给我们讲她老家的故事:地里的麦穗长啦,山坡的青草高啦,小栓子摘了狗尾巴花扎在牛犄角上啦。她手里还拿着一只厚厚的鞋底,用粗麻绳纳得密密的,正是给小栓子做的。

    “那么他也上三年级啦?”我问。

    “乡下人有你这好命儿?他成年价给人看牛哪!”她说着停了手里的活儿,举起锥子在头发里划几下,自言自语地说:“今年个,可得回家看看了,心里老不顺序。”她说完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

    “那么你家丫头子呢?”

    其实丫头子的故事我早已经知道了,宋妈讲过好几遍。宋妈的丫头子和弟弟一样,今年也四岁了。她生了丫头子,才到城里来当奶妈,一下就到我们家,做了弟弟的奶妈。她的奶水好,弟弟吃得又白又胖。她的丫头子呢,就在她来我家试妥了工以后,被她的丈夫抱回去给人家奶去了。我问一次,她讲一次,我也听不腻就是了。

    “丫头子呀,她花钱给人家奶去啦!”宋妈说。

    “将来还归不归你?”

    “我的姑娘不归我?你归不归你妈?”她反问我。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给奶?为什么到我家当奶妈?为什么你挣的钱又给人家去?”

    “为什么?为的是——说了你也不懂,俺们乡下人命苦呀!小栓子他爸没出息,动不动就打我,我一狠心就出来当奶妈自己挣钱!”

    我还记得她刚来的那一天,是个冬天,她穿着大红棉袄,里子是白布的,油亮亮的很脏了。她把奶头塞到弟弟的嘴里,弟弟就咕嘟咕嘟地吸呀吸呀,吃了一大顿奶,立刻睡着了,过了很久才醒来,也不哭了。就这样留下她当奶妈的。

    过了三天,她的丈夫来了,拉着一匹驴,拴在门前的树干上。他有一张大长脸,黄板儿牙,怎么这么难看!妈妈下工钱了,折子上写着:一个月四块钱,两副银首饰,四季衣裳,一床新铺盖,过了一年零四个月才许回家去。

    穿着红棉袄的宋妈,把她的小孩子包裹在一条旧花棉被里,交给她的丈夫。她送她的丈夫和孩子出来时,哭了,背转身去掀起衣襟在擦眼泪,半天抬不起头来。媒人店的老张劝宋妈说:

    “别哭了,小心把奶憋回去。”

    宋妈这才止住哭,她把钱算给老张,剩下的全给了她丈夫。她又嘱咐她丈夫许多话,她的丈夫说:

    “你放心吧。”

    他就抱着孩子牵着驴,走远了。

    到了一年四个月,黄板儿牙又来了,他要接宋妈回去,但是宋妈舍不得弟弟,妈妈又要生小孩子,就又把她留下了。宋妈的大洋钱,数了一大垛交给她丈夫,他把钱放进蓝布袋子里,叮叮当当的,牵着驴又走了。

    以后他就每年来两回,小叫驴拴在院子里墙犄角,弄得满地的驴粪球,好在就一天,他准走。随着驴背滚下来的是一个大麻袋,里面不是大花生,就是大醉枣,是他送给老爷和太太——我爸爸和妈妈的。乡下有的是。

    我简直想不出宋妈要是真的回她老家去,我们家会成了什么样儿?老早起来谁给我梳辫子上学去?谁喂燕燕吃饭?弟弟挨爸爸打的时候谁来护着?珠珠拉了屎谁给擦?我们都离不开她呀!

    可是她常常要提回家去的话,她近来就问我们好几次:“我回俺们老家去好不好?”

    “不许啦!”除了不会说话的燕燕以外,我们齐声反对。春天弟弟出麻疹闹得很凶,他紧闭着嘴不肯喝那芦根汤,我们围着鼻子眼睛起满了红疹的弟弟看。妈说:

    “好,不吃药,就叫你奶妈回去!回去吧!宋妈!把衣服、玩意儿,都送给你们小栓子、小丫头子去!”

    宋妈假装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走喽!回家喽!回家找俺们小栓子、小丫头子去哟!”

    “我喝!我喝!不要走!”弟弟可怜兮兮地张开手要过妈妈手里的那碗芦根汤,一口气喝下了大半碗。宋妈心疼得什么似的,立刻搂抱起弟弟,把头靠着弟弟滚烫的烂花脸儿说:

    “不走!我不会走!我还是要俺们弟弟,不要小栓子,不要小丫头子!”跟着,她的眼圈可红了,弟弟在她的拍哄中渐渐睡着了。

    前几天,一个管宋妈叫大婶儿的小伙子来了,他来住两天,想找活儿做。他会用铁丝给大门的电灯编灯罩儿,免得灯泡被贼偷走。宋妈问他说:

    “你上京来的时候,看见我们小栓子好吧?”

    “嗯?”他好像吃了一惊,瞪着眼珠,“我倒没看见,我是打刘村我舅舅那儿来的!”

    “噢,”宋妈怀着心思地呆了一下,又问:“你打你舅那儿来的,那,俺们丫头给刘村的金子他妈奶着,你可听说孩子结实吗?”

    “哦?”他又是一惊,“没——没听说。准没错儿,放心吧!”

    停了一下他可又说:

    “大婶儿,您要能回趟家看看也好,三四年没回去啦!”

    等到这个小伙子走了,宋妈跟妈妈说,她听了她侄子的话,吞吞吐吐的,很不放心。

    妈妈安慰她说:

    “我看你这侄儿不正经,你听,他一会儿打你们家来,一会儿打他舅舅家来。他自己的话都对不上,怎么能知道你家孩子的事呢!”

    宋妈还是不放心,她说:

    “我打今年个一开年心里就老不顺序,做了好几回梦啦!”

    她叫了算命的来给解梦。礼拜那天又叫我替她写信。她老家的地名我已经背下了:顺义县牛栏山冯村妥交冯大明吾夫平安家信。

    “念书多好,看你九岁就会写信,出门丢不了啦!”

    “信上说什么?”我拿着笔,铺一张信纸,逞起能来。

    “你就写呀,家里大小可平安?小栓子到野地里放牛要小心,别尽顾得下水里玩。我给做好了两双鞋一套裤褂。丫头子那儿别忘了到时候送钱去!给人家多道道乏。拿回去的钱前后快二百块了,后坡的二分地该赎就赎回来,省得老种人家的地。还有,我这儿倒是平安,就是惦记着孩子,赶下个月要来的时候,把栓子带来我瞅瞅也安心。还有……”

    “这封信太长了!”我拦住她没完没了的话,“还是让爸爸写吧!”

    爸爸给她写的信寄出去了,宋妈这几天很高兴。现在,她问弟弟说:

    “要是小栓子来,你的新板凳给不给他坐?”

    “给呀!”弟弟说着立刻就站起来。

    “我也给。”珠珠说。

    “等小栓子来,跟我一块儿上附小念书好不好?”我说。

    “那敢情好,只要你妈答应让他在这儿住着。”

    “我去说!我妈妈很听我的话。”

    “小栓子来了,你们可别笑他呀,英子,你可是顶能笑话人!他是乡下人,可土着呢!”宋妈说的仿佛小栓子等会儿就到似的。她又看看我说:

    “英子,他准比你高,四年了,可得长多老高呀!”

    宋妈高兴得抱起燕燕,放在她的膝盖上。膝盖头颠呀颠的,她唱起她的歌:

    “鸡蛋鸡蛋壳壳儿,里头坐个哥哥儿,哥哥出来卖菜,里头坐个奶奶,奶奶出来烧香,里头坐个姑娘,姑娘出来点灯,烧了鼻子眼睛!”

    她唱着,用手扳住燕燕的小手指,指着鼻子和眼睛,燕燕笑得咯咯的。

    宋妈又唱那快板儿:

    “槐树槐,槐树槐,槐树底下搭戏台,人家姑娘都来到,就差我的姑娘还没来;说着说着就来了,骑着驴,打着伞,光着屁股挽着纂……”

    太阳斜过来了,金黄的光从树叶缝里透过来,正照着我的眼,我随着宋妈的歌声,斜头躲过晃眼的太阳,忽然看见远远的胡同口外,一团黑在动着。我举起手遮住阳光仔细看,真是一匹小驴,得、得、得地走过来了。赶驴的人,蓝布的半截褂子上,蒙了一层黄土。哟!那不是黄板儿牙吗?我喊宋妈:

    “你看,真有人骑驴来了!”

    宋妈停止了歌声,转过头去呆呆地看。

    黄板儿牙一声:“窝——哦!”小驴停在我们的面前。

    宋妈不说话,也不站起来,刚才的笑容没有了,绷着脸,眼直直瞅着她的丈夫,仿佛等什么。

    黄板儿牙也没说话,扑扑地掸他的衣服,黄土都飞起来了。我看不起他!拿手捂着鼻子。他又摘下了草帽扇着,不知道跟谁说:

    “好热呀!”

    宋妈这才好像忍不住了,问说:

    “孩子呢?”

    “上——上他大妈家去了。”他又抬起脚来掸鞋,没看宋妈。他的白布袜子都变黄了,那也是宋妈给做的。他的袜子像鞋一样,底子好几层,细针密线儿纳的。

    我看着驴背上的大麻袋,不知里面这回装的是什么。黄板儿牙把口袋拿下来解开了,从里面掏出一大捧烤得倍儿干的挂落枣给我,咬起来是脆的,味儿是辣的,香的。

    “英子,你带珠珠上小红她们家玩去,挂落枣儿多拿点儿去,分给人家吃。”宋妈说。

    我带着珠珠走了,回过头看,宋妈一手收拾起四个新板凳,一手抱燕燕,弟弟拉着她的衣角,他们正向家里走。黄板儿牙牵起小叫驴,走进我家门,他准又要住一夜。他的驴满地打滚儿,爸爸种的花草,又要被糟践了。

    等我们从小红家回来,天都快黑了,挂落枣没吃几个,小红用细绳穿好全给我挂在脖子上了。

    进门来,宋妈和她丈夫正在门道里。黄板儿牙坐在我们的新板凳上发呆,宋妈蒙着脸哭,不敢出声儿。

    屋里已经摆上饭菜了。妈妈在喂燕燕吃饭,皱着眉,抿着嘴,又摇头叹着气,神气挺不对。

    “妈,”我小声地叫,“宋妈哭呢!”

    妈妈向我轻轻地摆手,禁止我说话。什么事情这样重要?

    “宋妈的小栓子已经死了,”妈妈沙着嗓子对我说,她又转向爸爸,“唉!已经死了一两年,到现在才说出来,怪不得宋妈这一阵子总是心不安,一定要叫她丈夫来问问。她侄子那次来,是话里有意思的。两件事一齐发作,叫人怎么受!”

    爸爸也摇头叹息着,没有话可说。

    我听了也很难过,但不知另外还有一件事是什么,又不敢问。

    妈妈叫我去喊宋妈来,我也感觉是件严重的事,到门道里,不敢像每次那样大声吆喝她,我轻轻地喊:

    “宋妈,妈叫你呢!”

    宋妈很不容易地止住抽噎的哭声,到屋里来。妈对她说:

    “你明天跟他回家去看看吧,你也好几年没回家了。”

    “孩子都没了,我还回去干么?不回去了,死也不回去了!”宋妈红着眼狠狠地说;并且接过妈妈手中的汤匙喂燕燕,好像这样就表示她呆定在我们家不走了。

    “你家丫头子到底给了谁呢?能找回来吗?”

    “好狠心呀!”宋妈恨得咬着牙,“那年抱回去,敢情还没出哈德门,他就把孩子给了人,他说没要人家钱,我就不信!”

    “给了谁,有名有姓,就有地方找去。”

    “说是给了一个赶马车的,公母俩四十岁了没儿没女的,谁知道是真话假话!”

    “问清楚了找找也好。”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宋妈成年跟我们念叨的小栓子和丫头子,这一下都没有了。年年宋妈都给他们两个做那么多衣服和鞋子,她的丈夫都送给了谁?旧花棉被里裹着的那个小婴孩,到了谁家了?我想问小栓子是怎么死的,可是看着宋妈的红肿的眼睛,就不敢问了。

    “我看你还是回去。”妈妈又劝她,但是宋妈摇摇头,不说什么,尽管流泪。她一匙一匙地喂燕燕,燕燕也一口一口地吃,但两眼却盯着宋妈看。因为宋妈从来没有这个样子过。

    宋妈照样地替我们四个人打水洗澡,每个人的脸上、脖子上扑上厚厚的痱子粉,照样把弟弟和燕燕送上了床。只是她今天没有心思再唱她的打火链儿的歌儿了,光用扇子扑呀扑呀扇着他们睡了觉。一切都照常,不过她今天没有吃晚饭,把她的丈夫扔在门道儿里不理他。他呢,正用打火石打亮了火,巴达巴达地抽着旱烟袋。小驴大概饿了,它在地上卧着,忽然仰起脖子一声高叫,多么难听!黄板儿牙过去打开了一袋子干草,它看见吃的,一翻滚,站起来,小蹄子把爸爸种在花池子边的玉簪花给踩倒了两三棵。驴子吃上干草子,鼻子一抽一抽的,大黄牙齿露着。怪不得,奶妈的丈夫像谁来着,原来是它!宋妈为什么嫁给黄板儿牙,这蠢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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