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城南旧事(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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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我洗脸的时候,把皮球也放在脸盆里用胰子洗了一遍,皮球是雪白的了,盆里的水可黑了。我把皮球收进书包里,这时宋妈走进来换洗脸水,她“哟”了一声,指着脸盆说:

    “这是你的脸?多干净呀!”

    “比你的臭小脚干净!”我说完扑哧笑了。我也不知为什么会想到宋妈的脚,大概是因为她的脚裹得太严紧了。妈妈说过,那里面是臭的。

    宋妈也笑了,她说:

    “你嘴厉害不是?咬不动烧饼可别哭呀!”

    咬不动烧饼,实在是我每天早晨吃早点的一件痛苦的事。我的大牙都被虫蛀了,前面的又掉了两个,新的还没长出来,所以我就没法把烧饼麻花痛痛快快地吃下去。为了慢慢地吃早点,我迟到了;为了吃时碰到虫牙我痛得哭了。那么我就宁可什么也不吃,饿着肚子上学去。

    我把书包背挂在肩膀上,自己上学去。出了新帘子胡同照直向城门走去,兴华门虽然打通了,但是还没有做好,城门里外堆了一层层的砖土,车子不通行,只有人可以走过。早晨的太阳照在土坡上,我走上土坡,太阳就照满我的全身,我虽然没吃早点,但很舒服,就在土坡上站了一会儿,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手扶着书包正碰着鼓起来的皮球,不由得想到了空草地里的情景,那个厚厚嘴唇的男人,他到底是干吗的?

    我呆想了一会儿,便走下土坡来,出了兴华门,马上就到学校了。

    五年级的童子军把着校门,他们的样子多凶啊!但是多让人羡慕啊!我几时能当上童子军呢?

    “书包里是什么?”童子军指着我的书包问。

    我吓了一跳。

    “是皮球,还给刘平的。”我说话都有点哆嗦了,我真怕他们。

    童子军对我很好,他没有检查,手一挥,放我进去了。我可看见他从别的同学的裤袋里查出蚕豆来,查出山楂糖来,全给没收。不许带吃的。

    进了教室,我掏出皮球来给刘平,他愣着,大概忘了,我说:

    “是你们那天丢的皮球呀!”

    他这才想起来,很高兴地接过去,也不说声谢谢。

    有一些同学们在吵吵闹闹,他们说,欢送毕业同学全校要开个游艺会,在大礼堂,每一班都要担任游艺会的一项表演节目,吵的就是我们这班会表演什么呢?我真奇怪,他们的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我怎么就不知道这些事情?

    在上课的时候,果然老师告诉我们,一二年级的同学不会表演整出的话剧什么的,只好唱唱歌,跳跳舞。教跳舞唱歌的韩老师要从一、二、三年级的同学里,挑出几个人来,合着演唱《麻雀与小孩》。啊!那是多么好听好看的一出歌舞啊!老师会选谁呢?会选我吗?我心跳了,因为我喜欢韩老师!她是我们附小韩主任的女儿。她冬天穿着一件藕荷色的旗袍,周身镶了白兔皮的边,在大礼堂里教我们跳舞,拉圈儿的时候,她刚好拉着我的手。她的手又热又软,我是多么喜欢她,她喜欢我吗?……

    “……还有林英子,当小麻雀。”

    啊!我还在做梦呢,什么也没听见,什么?真的是在叫我的名字吗?

    “林英子,从明天起,下了课要晚一点儿回家,每天都由韩老师教你们,到三甲的教室去,听明白了没有?记住,要告诉家里一声。”

    我只觉得脸热,真高兴死了,同学们会多么羡慕我啊!去跟三年级的大同学一起跳舞,虽然我当的是小小麻雀,只管飞来飞去,并不要唱什么。

    我觉得时间过得真慢,因为我要赶快回家告诉妈妈,不要告诉臭小脚宋妈,她一定会抱妹妹来看游艺会,我才不要她来!下课的时候,同学都围着我,问我跳舞那天穿什么衣裳?害怕不害怕?女同学都跑过来搂着我,好像我是她们每一个人的好朋友。

    好容易放学该回家吃午饭了,我加快了脚步,抢在同学的前面走出来。进了兴华门,过了高高低低的土坡,再走一小段路,就进新帘子胡同了。胡同里的第三家,是所大房子,平常大门关得严严的,今天却难得地敞开了,门口围着许多人,巡警也来了,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我下午还要上学,不能挤进人堆里去看,赶快跑回家来。

    宋妈正在气喘呼呼地跟妈讲什么,妈惊奇地瞪着眼听,又摇头,又啧啧。

    “这回可大发了,偷了有三十件,八成是昨天天好拿出来晒衣服,让贼给瞄上了。”

    “从外面怎么能看得见呢?不是黑大门的那家吗?我路过也难得看见他们打开门,总是阴森森的。”

    “今天大门一敞开,咱们才看见,真是天棚石榴金鱼缸,院子可豁亮啦!”

    “现在怎么样了呢?”

    “巡警在那儿查呢!走,珠珠,咱们再看去,”宋妈领着小妹妹,回头看见了我,“小英子,你去不去看热闹?”

    “热闹?人家丢了那么多东西,多着急呀,你还说是热闹呢!”我撇了她一嘴。

    “好心没好报!”宋妈终于又抱着妹妹走了。

    我在饭桌上告诉妈妈,我参加表演《麻雀与小孩》的事,妈妈很高兴,她说要给我缝一件最漂亮的跳舞衣。

    我说:“缝好了就锁在箱子里,不要被贼偷走啊!”

    “不会的,别说这丧话!”妈说。

    我忍不住又问妈:

    “妈,贼偷了东西,他放在哪里去呢?”

    “把那些东西卖给专收贼赃的人。”

    “收贼赃的人什么样儿?”

    “人都是一个样儿,谁脑门子上也没刻着哪个是贼,哪个又不是。”

    “所以我不明白!”我心里正在纳闷儿一件事。

    “你不明白的事情多着呢!上学去吧,我的洒丫头!”

    妈的北京话说得这么流利了,但是,我笑了:

    “妈,是傻丫头,傻,‘丫’傻,不是‘厶丫’洒。我的洒妈妈!”说完我赶快跑走了。

    四

    因为放学后要练习跳舞,今天回来得晚一点儿。在兴华门的土坡上,我还是习惯地站了一会儿。城墙上面的那片天,是淡红的颜色了,海在这时也会变成红色的吗?我又默默地背起“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金红的太阳,从海上升起来……”那么现在不可以说是“金红的太阳,从天上落下去”吗?对的,我将来要写一本书,我要把天和海分清楚,我要把好人和坏人分清楚,我要把疯子和贼子分清楚,但是我现在却是什么也分不清。

    我从土坡上下来,边走边想,走到家门口,就在门墩儿上坐下来,愣愣地没有伸手去拍门,因为我看见收买破烂货的挑子又停在隔壁人家门口了。挑挑子的人呢?我不由得举起脚步走向空草地那边去。这时门前的空地上,只见远远地有一个男人蹲在大槐树底下,他没有注意我。我迈进破砖墙,拨开高草,一步步向里走。

    还是那个老地方,我看见了他!

    “是你!”他也蹲在那里,嘴里咬着一根青草。他又向我身后张望了一下。招手叫我也蹲下来。我一蹲下来,书包就落在地上了。他小声地说:

    “放学啦?”

    “嗯。”

    “怎么不回家?”

    “我猜你在这里。”

    “你怎么就能猜出来呢?”他斜起头看我,我看他的脸,很眼熟。

    “我呀!”我笑笑。我只是心里觉得这样,就来了,我并不真的会猜什么事,“你该来了!”

    “我该来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惊奇地问。

    “没有什么意思呀!”我也惊奇地回答,“你还有故事没跟我讲哪!不是吗?”

    “对对对,咱们得讲信用。”他点点头笑了。他靠坐在墙角,身旁有一大包东西,用油布包着,他就倚着这大包袱,好像宋妈坐在她的炕头上靠着被褥垛那样。

    “你要听什么故事儿?”

    “你弟弟的,你的。”

    “好,可是我先问你,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儿呢?”

    “英子。”

    “英子,英子,”他轻轻地念着,“名儿好听。在学堂考第几?”

    “第十二名。”

    “这么聪明的学生才考十二名?应当考第一呀!准是贪玩分了你的心。”

    我笑了,他怎么知道我贪玩?我怎么能够不玩呢!

    他又接着说:

    “我就是小时候贪玩,书也没念成,后悔也来不及了。我兄弟,那可是个好学生,年年考第一,有志气。他说,他长大毕了业,还要飘洋过海去念书。我的天老爷,就凭我这没出息的哥哥,什么能耐也没有,哪儿供得起呀!奔窝头,我们娘儿仨,还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呢!唉!”他叹了口气,“走到这一步上,也是事非得已。小妹妹,明白我的话吗?”

    我似懂,又不懂,只是直着眼看他。他的眼角有一堆眼屎,眼睛红红的,好像昨天没睡觉,又像哭过似的。

    “我那瞎老娘是为了我没出息哭瞎的,她现在就知道我把家当花光了,改邪归正做小买卖,她不知道我别的。我那一心啃书本的弟弟,更拿我当个好哥哥。可不是,我供弟弟念书,一心要供到让他飘洋过海去念书,我不是个好人吗?小英子,你说我是好人?坏人?嗯?”

    好人,坏人,这是我最没有办法分清楚的事,怎么他也来问我呢?我摇摇头。

    “不是好人?”他瞪起眼,指着自己的鼻子。

    我还是摇摇头。

    “不是坏人?”他笑了,眼泪从眼屎后面流出来。

    “我不懂什么好人,坏人,人太多了,很难分。”我抬头看看天,忽然想起来了,“你分得清海跟天吗?我们有一课书,我念给你听。”

    我就背起“我们看海去”那课书,我一句一句慢慢地念,他斜着头仔细地听。我念一句,他点头“嗯”一声。念完了我说:

    “金红的太阳是从蓝色的大海升上来的吗?可是它也从蓝色的天空升上来呀?我分不出海跟天,我分不出好人跟坏人。”

    “对,”他点点头很赞成我,“小妹妹,你的头脑好,将来总有一天你分得清这些。将来,等我那兄弟要坐大轮船去外国念书的时候,咱们给他送行去,就可以看见大海了,看它跟天有什么不一样。”

    “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我高兴得又念起来。

    “对,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蓝色的大海上,扬着白色的帆……还有什么太阳来着?”

    “金红的太阳,从海上升起来……”

    我一句句教他念,他也很喜欢这课书了,他说:

    “小妹妹,我一定忘不了你,我的心事跟别人没说过,就连我兄弟算上。”

    什么是他的心事呢?刚才他所说的话,都叫做心事吗?但是我并不完全懂,也懒得问。只是他的弟弟不知要好久才会坐轮船到外国去?不管怎么样,我们总算订了约会,订了“我们看海去”的约会。

    五

    妈妈那淡青色的头纱,借给我跳舞用。她在纱的四角各缀上一个小小铃儿,我把纱披在身上,再系在小拇指上,当做麻雀的翅膀。我的手一舞,铃儿就随着呤呤地响,好听极了。

    举行毕业典礼那天,同时也开欢送毕业同学会,爸妈都来了,坐在来宾席上,毕业同学坐在最前面,我们演员坐在他们后面。童子军维持秩序,神气死了,他们把童子军棍拦在礼堂的几个出入门口,不许这个进来,不许那个出去。典礼先开始了,韩主任发毕业证书,由考第一的同学代表去领取,那位同学上台领了以后,向韩主任鞠躬,转过身来又向台下大家一鞠躬,大家不住地鼓掌。我看这位领毕业文凭的同学很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唉!我真“洒”!每天在同一个学校里,当然我总会见过他的呀!

    我们唱欢送毕业同学的离别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我还不懂这歌词的意思,但是我唱时很想哭的,我不喜欢离别,虽然六年级的毕业同学我一个都不认识。

    轮到我们的“麻雀与小孩”上场了,我心里又高兴,又害怕,是我第一次登台,一场舞跳完,就像做梦一样,台下是什么样子,我一眼也不敢看,只听见嗡嗡嗡的还夹着鼓掌声。

    我下了台,来到爸妈的来宾席。妈妈给我买了大沙果,玉泉山的汽水和面包,我随便吃啦喝啦,童子军管不了喽!我并不愿意老老实实地坐在爸妈身边,便站起来,左看右看的,也为的让人家看看我就是刚才在台上的小麻雀。忽然,一晃眼,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脸影,是坐在前边右面来宾席上的。他是?他侧过头来了,果然是他!我不知怎么,竟一下子蹲了下去,让前面的座位遮住我,我的脸好发烧,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低下头想,他怎么也来了?是不是来看我?在那青草丛里,我对他讲过学校要开游艺会和我要表演的事了吗?如果他不是来看我,又是来看谁的呢?

    我蹲在妈妈的脚旁太久,妈妈轻轻地踢了我一脚说:

    “起来呀!你在找什么?”

    我从座位下站起身,挨着妈妈坐下来,低头轻轻地吃沙果,眼睛竟不敢向右前方看去。妈妈笑笑说:

    “你不是说今天是特别日子,童子军不管同学吃零食的事吗?为什么还这么害怕?”

    “谁说怕!”我把身子扭正过来。

    这个大沙果是很难吃完的,因为我的牙!我吃着沙果,一边看台上,一边想事。我想起来了,被我想起来了,他的弟弟!一定是他的考第一的弟弟在我们学校,就是考第一领毕业证书的那个!我差点儿喊出来,幸亏沙果堵在嘴上,我只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游艺会仿佛很快地就闭幕了,我们都很舍不得地离开学校回家。回家来,我还直讲游艺会的事情,说了又说,说了又说,好像这一天的快乐,我永远永远都忘不了。爸爸很高兴,他说我这次期考竟进到十名以内了,要买点儿东西鼓励我,爸说:

    “要继续努力啊!一年年地进步上去,到毕业的时候,要像今天那个考第一的代表同学那样领毕业证书。想一想,那位同学的爸爸坐在来宾席上,该是多么高兴呀!”

    “他没有爸爸!”我突然这样喊出来,自己也惊奇了,他准是我所认为的那个人的弟弟吗?幸亏爸爸没有再问下去。但是这时却引起我要到一个地方去的念头。晚饭吃过了,天还不太晚,我溜出了家门。

    在门外乘凉的人很多,他们东一堆、西一堆地在说话,不会有人注意我。我假装不在意地走向空草地去。草长得更高,更茂盛了,拨开它,要用点力气呢!草里很暗,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也不知道他在不在,我只是一股子说不出的劲儿,就来了。

    他没有在这里,但是墙角可还有一个油布包袱,上面还压了两块石头。我很想把石头挪开,打开包袱看看,里面到底是些什么东西,但是我没有敢这么去做。我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眼睛竟湿了。我是想,夏天过去,秋天、冬天就会来了,他还会常常来这里吗?天气冷了怎么办?如果有一天,他的弟弟到外国去读书,那时他呢?还要到草地来吗?我蹲下来,让眼泪滴在草地上,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伤心?我曾经有过一个朋友,人家说她是疯子,我却是喜欢她。现在这个人,人家又会管他叫什么呢?我很怕离别,将来会像那次离别疯子那样地和他离别吗?

    地上有一个东西闪着亮,我捡起来看,是一个小铜佛,我随便地把它拿在手里,就转身走出草地了。

    经过大槐树底下的时候,一个戴着草帽穿着对襟短褂的男人向我笑眯眯地走来,他说:

    “小姑娘,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玩意儿呀?我看看行吗?”

    有什么不行呢,我立刻递给他。

    “这是哪儿来的?你们家的吗?”

    “不是。”我忽然想起这不是我家的东西,我怎么能随便拿在手里呢!于是我就指着空草地说:

    “喏,那里捡来的。”

    他听了点点头,又笑眯眯地还给我,但是我不打算要了,因为回家去爸爸知道在外面捡东西也会骂的,我便用手一推,说:

    “送给你吧!”

    “谢谢你哟!”他真是和气,一定是个好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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