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兰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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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从早上吃完点心起,我就和二妹分站在大门口左右两边的门墩儿上,等着看“出红差”的。这一阵子枪毙的人真多。除了土匪强盗以外,还有闹革命的男女学生。犯人还没出顺治门呢,这条大街上已挤满了等着看热闹的人。

    今天枪毙四个人,又是学生。学生和土匪同样是五花大绑在敞车上,但是他们的表情不同。要是土匪就热闹了,身上披着一道又一道从沿路绸缎庄要来的大红绸子,他们早喝醉了,嘴里喊着:

    “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

    “没关系,脑袋掉了碗大的疤瘌!”

    “哥儿几个,给咱们来个好儿!”

    看热闹的人跟着就应一声:

    “好!”

    是学生就不同了,他们总是低头不语,群众也起不了劲儿,只默默地拿怜悯的眼光看他们。我看今天又是枪毙学生,便想起这几天妈妈的忧愁,她前天才对爸爸说:

    “这些日子,风声不好,你还留德先在家里住,他总是半夜从外面慌慌张张地跑来,怪吓人的。”

    爸爸不在乎,他伸长了脖子,用客家话反问了妈一句:

    “惊么该?”

    “别说咱们来往的客人多,就是自己家里的孩子、佣人也不少,总不太好吧?”

    爸爸还是满不在乎地说:

    “你们女人懂什么?”

    我站在门墩儿上,看着一车又一车要送去枪毙的人,都是背了手不说话的大学生,不知怎么,便把爸妈所谈的德先叔联想起来了。

    德先叔是我们的同乡,在北京大学读书,住在沙滩附近的公寓里,去年开同乡会和爸认识的。爸很喜欢他,当作自己的弟弟一样。他能喝酒,爱说话,和爸很合得来,两个人只要一碟花生米、一盘羊头肉、四两烧刀子,就能谈到半夜。妈妈常在背地里用闽南话骂这个一坐下就不起身的客人:“长屁股!”

    半年以前的一天晚上,他慌慌张张地跑到我们家,跟爸爸用客家话谈着。总是为一件很要命的事吧,爸把他留在家里住下了。从此他就在我们家神出鬼没的,爸却说他是一个了不起的新青年。

    我是大姐,从我往下数,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除了四妹还不会说话以外,我敢说我们几个人都不喜欢德先叔,因为他不理我们,这是第一个原因。还有就是他的脸太长,戴着大黑框眼镜,我们不喜欢这种脸。再就是,他来了,妈要倒霉,爸要妈添菜,还说妈烧不好客家菜,酿豆腐味儿淡啦,白斩鸡不够嫩啦!有一天妈高高兴兴烧了一道她自己的家乡菜,爸爸吃着明明是好,却对德先叔说:

    “他们福佬人就知道烧五柳鱼!”

    凭了这些,我们也要站在妈妈这一头儿。德先叔每次来,我们对他都冷冷的,故意做出看不起他的样子,其实他也不注意。

    虽然这样,看着过“出红差”的,心里竟不安起来,仿佛这些要枪毙的学生,跟德先叔有什么关系似的,还没等过完,我便跑回家里问妈:

    “妈!德先叔这几天怎么没来?”

    “谁知道他死到哪儿去了!”妈很轻松地回答。停一下,她又奇怪地问我:“你问他干吗?不来不更好吗?”

    “随便问问。”说完我就跑了,我仍跑回门外大街上去,刚才街上的景象全没有了,恢复了这条街每天上午的样子。卖切糕的,满身轻快地推着他的独轮车,上面是一块已经冷了的剩切糕,孤零零地插在一根竹签上。我八岁,两个门牙刚掉,卖切糕的问我买不买那块剩切糕,我摇摇头,他开玩笑说:

    “对了,大小姐,你吃切糕不给钱,门牙都让人摘了去啦!”

    我使劲闭着嘴瞪他。

    到了黄昏,虎坊桥大街另是一种样子啦。对街新开了一家洋货店,门口坐满了晚饭后乘凉的大人小孩,正围着一个装了大喇叭的话匣子。放的是“百代公司特请谭鑫培老板唱《洪羊洞》”,唱片发出沙沙的声音,针头该换了。二妹说:

    “大姐,咱们过去等着听《洋大人笑》去。”

    我们俩刚携起手跑,我又看见从对街那边,正有一队光头的人,向马路这边走来,他们穿着月白竹布褂、黑布鞋,是富连成科班要到广和楼去上夜戏。我对二妹说:

    “看,什么来了?咱们还是回来数烂眼边儿吧!”

    我和二妹回到自己家门口,各骑在一个门墩儿上,静等着,队伍过来了,打头领队的个子高大,后面就是由小到大排下去。对街《洋大人笑》开始了,在“哈哈哈”的伴奏中,我每看队伍里过一个红烂着眼睛的孩子,便喊一声:

    “烂眼边儿!”

    二妹说:“一个!”

    我再说:“烂眼边儿!”

    二妹说:“两个!”

    烂眼边儿,三个!烂眼边儿,四个!……今天共得十一个。富连成那些学戏的小孩子,比我们大不了多少,我们喊烂眼边儿,他们连头也不敢斜一斜,默默地向前走,大褂的袖子,老长老长,走起路来,甩搭甩搭的,都像傻子。

    我们正数得高兴,忽然一个人走到我的面前来,“嘿”的一声,吓我一跳,原来是施家的小哥,他也穿着月白竹布大褂。他很了不起地问我:

    “英子,你爸妈在家吗?”

    我点点头。

    他朝门里走,我们也跟进去,问他什么事,他理也不理我们,我准知道他找爸妈有要紧的事。一进卧室的门,爸妈正在谈什么,看见小哥进来,他们仿佛愣了一下。小哥上前鞠躬,然后像背书一样地说:

    “我爸叫我来跟林阿叔林阿婶说,如果我家兰姨娘来了,不要留她,因为我爸把她赶出去了。”

    这时妈走到通澡房的门口,我听见里有哗啦哗啦的水声。爸爸点头说:

    “好,好,回去告诉你爸爸,放心就是了。”

    小哥又一深鞠躬告退了,还是那么正正经经,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小哥儿走后,爸爸窣窣地喝着香片茶,妈在点蚊香,两人都没说话。澡房的门打开了。呀!热气腾腾中,走出来的正是施家的兰姨娘!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她穿着一身外国麻纱的裤褂,走出来就平平衣襟,向后拢拢头发,笑眯眯地说:

    “把在他们施家的一身晦气,都洗刷净啦!好痛快!”

    妈说:

    “小哥刚才来了,你知道吧?”

    “怎么不知道!”兰姨娘眉毛一挑,冷笑说,“说什么?他爸把我赶出来?怪不错的!我要走,大少奶奶还直说瞧她面子算了呢!这会儿又成了他赶我的喽!啧啧啧!”她的嘴直撇,然后又说:“别人留我不留,他也管得了,拦得住?走,秀子,跟我到前院去,叫你们家宋妈给我煮碗面吃。”说着她就拉着二妹的手走出去了。爸爸一直微笑地看着兰姨娘,伸长了脖子,脚下还打着拍子。

    妈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兰姨娘出去了,她才站在桌子前,冲着爸的后背说:

    “施大哥还特意打发小哥儿来说话,怎么办呢?”

    “惊么该?”爸的脑袋挺着。

    “怕什么?你总是招些惹事的人来!好容易这几天神出鬼没的德先没来,你又把人家下堂的姨奶奶留下了,施大哥知道了怎么说呢?”

    “你平常跟她也不错,你好意思拒绝她吗?而且小哥迟来了一步,是她先进门的呀!”

    这时兰姨娘进来了,爸妈停止了争论,妈没好气地叫我:

    “英子,到对门药铺给我买包豆蔻来,钱在抽屉里。”

    “林太太,你怎么,又胃疼啦?林先生,准又是你给气的吧?”兰姨娘说完笑嘻嘻的。

    我从抽屉里拿了三大枚,心里想着:豆蔻嚼起来凉酥酥的,很有意思。兰姨娘在家里住下多么好!她可以常常带我到城南游艺园去,大戏场里是雪艳琴的《梅玉配》,文明戏场里是张笑影的《锯碗丁》,大鼓书场里是梳辫子的女人唱大鼓,还要吃小有天的冬菜包子。我一边跑出去,一边想,满眼都是那锣鼓喧天的欢乐场面。

    二

    兰姨娘在我们家住了一个礼拜了,家里到处都是她的语声笑影。爸上班去了,妈到广安市场买菜去了,她跟宋妈也有说有笑的。她把施家老伯伯骂个够,先从施伯伯的老模样儿说起,再说他的吝啬、他的刻薄、他的不通人情,然后又小声和宋妈说些什么,她们笑得吱吱喳喳的,奶妈高兴得眼泪都挤出来了。

    兰姨娘圆圆扁扁的脸儿,一排整整齐齐的白牙,我最喜欢她左边那颗镶金的牙,笑时左嘴角向上一斜,金牙便很合适地露出来。左嘴巴还有一处酒窝,随着笑声打旋儿。

    她的麻花髻梳得比妈的元宝髻俏皮多了,看她把头发拧成两股,一来二去就盘成一个髻,一排茉莉花总是清幽幽、半弯身地卧在那髻旁。她一身轻俏,掖在右襟上的麻纱手绢,一朵白菊花似的贴在那里。跟兰姨娘坐在一辆洋车上很舒服,她搂着我,连说:“往里靠,往里靠。”不像妈,黑花丝葛的裙子里,年年都装着一个大肚子。跟妈坐一辆洋车,她的大肚子把我顶得不好受,她还直说:“别挤我行不行!”现在妈又大肚子要生第六个孩子了。

    有了兰姨娘,妈做家事倒也不寂寞,她跟妈有诉说不尽的心事,奶妈、张妈,都喜欢靠拢来听,我也“小鱼上大串儿”地挤在大人堆里,仰头望着兰姨娘那张有表情的脸。她问妈说:

    “林太太,你生英子十几岁?”

    “才十六岁。”妈说。

    兰姨娘笑了:

    “我开怀也只十六岁。”

    “什么开怀?”我急着问。

    “小孩子别乱插嘴!”妈叱责我,又向兰姨娘说,“当着孩子说话要小心,英子鬼着呢,会出去乱说。”

    兰姨娘叹了口气:

    “我十四岁从苏州被人带进了北京,十六岁那什么(指开怀),四年见识了不少人,二十岁到底还是跟了施大这个老鬼……”

    “施大哥今年到底高寿了?”妈打岔问。

    “管他多大!六十,七十,八十,反正老了,老得很!”

    “我记得他是六十——六十几来着?”妈还是追问。

    “他呀,”兰姨娘扑哧笑了,看看我,“跟英子一般大,减去一周甲子,才八岁!”

    “你倒也跟了他五年了,你今年不是二十五岁了吗?”

    “别看他六十八岁了,硬朗着呢!再过下去,我熬不过他,他们一家人对付我一个人,我还有几个五年好活!我不愿把年轻的日子埋在他们家。可是,四海茫茫,我出来了,又该怎么样呢?我又没有亲人,苏州城里倒有一个三岁就把我卖了的亲娘,她住在哪条街上,我也记不得了呀!就记得那屋里有一盏油灯,照着躺在床上的哥哥,他病了,我娘坐在床边哭,应该就是为了这病哥哥才把我卖的吧!想起来梦似的,也不知道是我乱想的,还是真的……”

    兰姨娘说着,眼里闪着泪光,是她不愿意哭出来吧,嘴上还勉强笑着。

    妈不会说话,笨嘴拙舌的,也不劝劝兰姨娘。我想到去年七月半在北海看烧法船的时候,在人群里跟妈妈撒开了手,还急得大哭呢,一个人怎么能没有妈?三岁就没了妈,我也要哭了,我说:

    “兰姨娘,就在我们家住下,我爸爸就爱留人住下,空房好几间呢!”

    “乖孩子,好心肠,明天书念好了当女校长去,别嫁人,天底下男人没好的!要是你爸妈愿意,我就跟你们家住一辈子,让我拜你妈当姐姐,问她愿意不愿意?”兰姨娘笑着说。

    “妈愿意吧?”我真的问了。

    “愿——意呀!”妈的声音好像在醋里泡过,怎么这么酸!

    我可是很开心,如果兰姨娘能够好久好久地停留在我们家的话。她怎么也说我要当女校长呢?有一次,我站在对街的测字摊旁看热闹,测字的先生忽然从他的后领里抽出一把折扇,指着我对那些要算命的人说:“看见没有?这个小姑娘赶明儿能当女校长,她的鼻子又高又直,主意大着呢!有男人气。”兰姨娘的话、测字先生的话,让人听了都舒服得很,使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爸对兰姨娘也不错,那天我跟着爸妈到瑞蚨祥去买衣料,妈高高兴兴地为我和弟弟妹妹们挑选了一些衣料之后,爸忽然对我说:

    “英子,你再挑一件给你兰姨娘,你知道她喜欢什么颜色的吗?”

    “知道知道,”我兴奋得很,“她喜欢一件蛋青色的印度绸,镶上一道黑边儿,再压一道白芽儿……”我比手画脚说得高兴,一回头看见坐在玻璃柜旁的妈,妈正皱着眉头在瞪我。伙计早把深深浅浅的绸子捧来好几匹,爸挑了一色最浅的,低声下气地递到妈面前说:

    “你看看这料子还好吗?是真丝的吗?”

    妈绷住脸,抓起那匹布的一端,大把地一攥,拳头紧紧的,像要把谁攥死。手松开来,那团绸子也慢慢散开,满是皱痕,妈说:

    “你看好就买吧,我不懂!”

    我也真不懂妈为什么忽然跟爸生气,直到有一天,在那云烟缭绕的鸦片烟香中,我才也闻出那味道的不对。

    那个做九六公债的胡伯伯,常来我家打牌,他有一套烟具摆在我们家,爸爸有时也躺在那里陪胡伯伯玩两口。

    兰姨娘很会烧烟,因为施伯伯也是抽大烟的。是要吃晚饭的时候了,爸和兰姨娘横躺在床上,面对面,枕着荷叶边的绣花枕头,上面是妈绣的拉锁牡丹花,中间那份烟具我很喜欢,像爸给我从日本带回来的一盒玩具。白铜烟盘里摆着小巧的烟灯,冒着青黄的火苗,兰姨娘用一只银签子从一个洋钱形的银盒里挑出一撮烟膏,在烟灯上烧得嗞嗞地响,然后把烟泡在她那红红的掌心上滚滚,就这么来回烧着滚着,烧好了插在烟枪上,把银签子抽出来,中间正是个小洞口。烟枪递给爸,爸嘬着嘴,对着灯火窣窣地抽着。我坐在小板凳上看兰姨娘的手看愣了,那烧烟的手法,真是熟巧。忽然,在喷云吐雾里,兰姨娘的手,被爸一把捉住了,爸说:

    “你这是朱砂手,可有福气呢!”

    兰姨娘用另一只手把爸的手甩打了一下,抽回手去,笑瞪着爸爸:

    “别胡闹!没看见孩子?”

    爸也许真的忘记我在屋里了,他侧抬起头,冲我不自然地一笑,爸的那副嘴脸!我打了一个冷战,不知怎么,立刻想到妈。我站起来,掀起布帘子,走出卧室,往外院的厨房跑去。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找母亲。跑到厨房,我喊了一声:“妈!”背手倚着门框。

    妈站在大炉灶前,头上满是汗,脸通红,她的肚子太大了,向外挺着,挺得像要把肚子送给人!锅里油热了,冒着烟,她把菜倒在锅里,才回过头来不耐烦地问我:

    “干吗?”

    我回答不出,直着眼看妈的脸。她急了,又催我:“说话呀!”

    我被逼得找话说,看她呱呱呱地用铲子敲着锅底,把炒熟的菜装在盘子里,那手法也是熟巧的,我只好说:

    “我饿了,妈。”

    妈完全不知道刚才的那一幕使我多么同情她,她只是骂我:

    “你急什么?吃了要去赴死吗?”

    她扬起锅铲赶我:“去去去,热得很,别在我这儿捣乱!”

    在我的泪眼中,妈妈的形象模糊了,我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宋妈把我一把拉出厨房:“一点都不知道心疼你妈,看这么热天,这么大肚子!”

    我听了跳起脚尖哭。

    兰姨娘也从里院跑出来,她说:

    “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这会工夫怎么又捣乱捣到厨房来啦!”

    妈说:

    “去叫她爸爸来揍她!”

    天快黑了,我被围在家中女人们的中间,她们越叫我吃饭,我越伤心;她们越说我不懂事,我越哭得厉害。

    在杂乱中,我忽然看见一白色的影子从我身旁擦过,是——是多日不见的德先叔,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直往里院走。看着他那轻飘飘白绸子长衫的背影,我咬起牙,恨一切在我眼前的人,包括德先叔在内。

    三

    第二天早晨,我是全家最迟起来的人,醒来我还闭着眼睛想,早点是不是应当继续绝食下去?昨天抽大烟闹朱砂手的事,给我的不安还没有解开,它使我想到几件事:我记得妈跟别人说过,爸爸在日本吃花酒,一家挨一家,吃一整条街,从天黑吃到天亮。妈就在家里守到天亮,等着一个醉了的丈夫回来。我又记得我们住在城里时,每次到城南游艺园听夜戏回来,车子从胭脂胡同、韩家潭穿过时,宋妈总会把我从睡梦中推醒:“醒醒,醒醒,大小姐!看,多亮!”我睁开眼,原来正经过辉煌光亮的胡同,各家门前挂着围了小电灯扎彩的镜框,上面写着什么“弟弟”“黛玉”“绿琴”等等字样,奶妈跟我说过,兰姨娘没到施伯伯家,也是在这种地方住。她们是刮男人的钱,毁男人的家的坏东西!因为这样,所以一看到爸和兰姨娘那样的事,觉得使妈受了委屈,使我们都受了委屈。把原来喜欢兰姨娘的心,打了大大的折扣,我又恨,又怕。

    我起床了,要到前院去,经过厢房时,一晃眼看见兰姨娘正在墙前的桌上摸骨牌,玩她的过五关斩六将,我装着没看见,直走过去,因为心中还恨恨的。

    “英子!”兰姨娘隔着窗子在叫我。

    我不得不进屋了,兰姨娘推开桌上的骨牌,站起来拉着我的手,温柔地说:

    “看你这孩子,昨天一晚上把眼睛都哭肿了,饭也没吃。”

    她抚摩着我的头发,我绷着劲儿,一点笑容都没有。她又说:

    “别难过,后天就是七月十五了,你要提什么样的莲花灯,兰姨娘给你买。”

    我摇摇头,她又自管自地接着说:

    “你不是说要特别花样的吗?我帮你做个西瓜灯,好吗?要把瓜吃空了,皮削脱,剩薄薄格一层瓤子,里面点上灯,透明格,蛮有趣。”

    兰姨娘话说多了,就不由得带了她家乡的口音,轻轻软软,多么好听!我被她说得回心转意了,点点头。

    她见我答应了也很高兴,忽然又闲话问我:

    “昨天跟你爸瞎三话四,讲到半夜的那只四眼狗是什么人?”

    “四眼狗?”我不懂。

    兰姨娘淘气地笑了,她用手掌从脸上向下一抹,手指弯成两个圈,往眼上一比:

    “喏!就是这个人呀!”

    “啊——那是我德先叔。”

    这时,不知是什么心情,忽然使我站在德先叔这一边了,我有意把德先叔叫得亲热些,并且说:

    “他是很有学问的,所以要戴眼镜。他在北京大学念书,爸说,他是顶、顶、顶新的新青年,很了不起!”

    我挑着大拇指说,很有把兰姨娘卑贱的身份硬压下去的意思。

    “原来是大学生呀!”兰姨娘倒也缓和了,“那么就是你妈说过,常住在你们家躲风声的那个大学生喽?”

    “是。”

    “好,”兰姨娘点点头笑说,“你爸爸的心蛮好的,三六九等的人都留下了。”

    我从兰姨娘的屋里出来,就不由得往前院德先叔住的南屋走去。我有权利去,因为南屋书桌抽屉里放着我的功课、我的小布人儿、我的《儿童世界》,德先叔正占用那书桌,我走进去就不客气地拉开书桌抽屉,翻这翻那,毫无目的。他被我在他身旁闹得低下头来看。我说:“我的小刀呢?剪子呢?兰姨娘要给我做西瓜灯哪!”

    “那个兰姨娘是你家什么人?我以前怎么没见过?”我多么高兴兰姨娘引起他的注意了。

    “德先叔,你说那个兰姨娘好看不好看?”

    “我不知道,我没看清楚。”

    “她可看清楚你了,她说,你的眼睛很神气,戴着眼镜很有学问。”我想到“四眼狗”,简直不敢正眼朝他脸上看,只听见他说:

    “哦?——哦?”

    吃午饭的时候,德先叔的话更多了,他不那样旁若无人地总对爸一个人说话了,也不时转过头向兰姨娘表示征求意见的样子,但是兰姨娘只顾给我夹菜,根本不留神他。

    下午,我又溜到兰姨娘的屋里。我找个机会对兰姨娘说:

    “德先叔夸你哩!”

    “夸我?夸我什么呀?”

    “我早上到书房去找剪刀,他跟我说:‘你那个兰姨娘,很不错呀!’”

    “哟!”兰姨娘抿着嘴笑了,“他还说什么?”

    “他说——他说,他说你像他的一个女同学。”我瞎说。

    “那——人家是大学堂的,我怎么比得了!”

    晚饭桌上,兰姨娘就笑眯眯的了,跟德先叔也搭搭话。爸更高兴,他说:

    “我这人就是喜欢帮助落难的朋友,别人不敢答应的事,我不怕!”

    说着,他就拍拍胸脯。爸酒喝得够多,眼睛都红了,笑嘻嘻斜乜着眼看兰姨娘。妈的脸色好难看,站起来去倒茶,我的心又冷又怕,好像我和妈妈要被丢在荒野里。

    我整日守着兰姨娘,不让她有一点机会跟爸单独在一起。德先叔这次住在我们家倒是少出去,整日待在屋里发愣,要不就在院子里晃来晃去的。

    七月十五日的下午,兰姨娘的西瓜灯完成了。一吃过晚饭,天还没有黑,我就催着兰姨娘、宋妈,还有二妹,点上自己的灯到街上去,也逛别人的灯。临走的时候,我跑到德先叔的屋里,我说:

    “我和兰姨娘去逛莲花灯,您去不去?我们在京华印书馆大楼底下等您!”

    说完我就跑了。

    行人道上挤满了提灯和逛灯的人,我的西瓜灯很新鲜,很引人注意。但是不久我们就和宋妈、二妹她们走散了,我牵着兰姨娘的手,一直往西去,到了京华印书馆的楼前停下了,我假装找失散的宋妈她们,其实是在盼望德先叔。我在附近东张西望一阵没看见,便失望地回到楼前来,谁知德先叔已经来了,他正笑眯眯地跟兰姨娘点头,兰姨娘有点不好意思,也点头微笑着。德先叔说:

    “密斯黄,对于民间风俗很有兴趣。”

    兰姨娘仿佛很吃惊,不自然地说:

    “哪里,哄哄孩子!您,您怎么知道我姓黄?”

    我想兰姨娘从来没有被人叫过“密斯黄”吧,我知道,人家没结过婚的女学生才叫“密斯”,兰姨娘倒也配!我不禁撇了一下嘴,心里真不服气,虽然我一心想把兰姨娘跟德先叔拉在一起。

    “我听林太太讲起过,说密斯黄是一位很有志气的、敢向恶劣环境反抗的女性!”德先叔这么说就是了,我不信妈这样说过,妈根本不会说这样的话。

    这一晚上,我提着灯,兰姨娘一手紧紧地按在我的肩头上,倒像是我在领着一个瞎子走夜路。我们一路慢慢走着,德先叔和兰姨娘中间隔着一个我,他们在低低地谈着,兰姨娘一笑就用小手绢捂着嘴。

    第二天我再到德先叔屋里去,他跟我有的是话说了,他问我:

    “你兰姨娘都看些什么书,你知道吗?”

    “她正在看《二度梅》,你看过没有?”

    德先叔难得向我笑笑,摇摇头,他从书堆里翻出一本书递给我说:“拿去给她看吧。”

    我接过来一看,书面上印着:《易卜生戏剧集:傀儡家庭》。

    第三天,我给他们传递了一次纸条。第四天我们三个人去看了一次电影,我看不懂,但是兰姨娘看了当时就哭得欷欷的,德先叔递给她手绢擦,那电影是李丽吉舒主演的《二孤女》。第五天我们走得更远,到了三贝子花园。

    从三贝子花园回来,我兴奋得不得了,恨不得飞回家,飞到妈的身边告诉她,我在三贝子花园畅观楼里照哈哈镜玩时,怎样一回头看见兰姨娘和德先叔手拉手,那副肉麻相!而且我还要把全部告诉妈!但是回到家里,卧室的门关了,宋妈不许我进去,她说:

    “你妈给你又生了小妹妹!”

    直到第二天,我才溜进去看,小妹妹瘦得很,白苍苍的小手,像鸡爪子,可是那接生的产婆山田太太直夸赞,她来给妹妹洗澡,一打开小被包,露出妹妹的鸡爪子,她就用日本话拉长了声说:“可爱呀!可爱呀!”

    妈端着一碗香喷喷的鸡酒煮挂面,望着澡盆里的小肉体微笑着。她没注意我正在床前的小茶几旁打转。我很喜欢妈生小孩子,因为可以跟着揩油吃些什么,小几上总有鸡酒啦、奶粉啦、黑糖水啦,我无所不好。但是我今天更兴奋的是,心里搁着一件事,简直是非告诉她不可啦!

    妈一眼看见我了:

    “我好像好几天没看见你了,你在忙什么呢?这么热的天,野跑到哪儿去了?”

    “我一直在家里,您不信问兰姨娘好了。”

    “昨天呢?”

    “昨天——”我也学会了鬼鬼祟祟,挤到妈床前,小声说,“兰姨娘没告诉您吗?我们到三贝子花园去了。妈,收票的大高人,好像更高了,我们三个人还跟他合照了一张相呢,我只到那人这里……”

    “三个人?还有一个是谁?”

    “您猜。”

    “左不是你爸爸!”

    “您猜错了,”看妈的一副苦相,我想笑,我不慌不忙地学着兰姨娘,用手掌从脸上向下一抹,然后用手指弯成两个圈往眼上一比,我说,“喏!就是这个人呀!”

    妈皱起眉头在猜:

    “这是谁?难道?难道是——”

    “是德先叔。”我得意地摇晃着身体,并且拍拍我的新妹妹的小被包。

    “真的?”妈的苦相没了,又换了一副急相,“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你从头说。”

    我从四眼狗讲到哈哈镜,妈出神地听我说着,她怀中的瘦鸡妹妹早就睡着了,她还在摇着。

    “都是你一个人捣的鬼!”妈好像责备我,可是她笑得那么好看。

    “妈,”我有好大的委屈,“您那天还要叫爸揍我呢!”

    “对了,这些事你爸知道不?”

    “要告诉他吗?”

    “这样也好。”妈没理我,她低头呆想什么,微笑着自言自语地说。然后她又好像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对我说:“你那天说要买什么来着?”

    “一副滚铁环,一双皮鞋,现在我还要加上订一整年的《儿童世界》。”我毫不迟疑地说。

    四

    爸正在院子里浇花,这是他每天的功课,下班回家后,他换了衣服,总要到花池子花盆前摆弄好一阵子。那几盆石榴,春天爸给施了肥,满院子麻渣臭味,到五月,火红的花朵开了,现在中秋了,肥硕的大石榴都咧开了嘴向爸笑!但是今天爸并不高兴,他站在花前发呆。我看爸瘦瘦高高,穿着白纺绸裤褂的身子,晃晃荡荡的,显得格外寂寞,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宋妈正在开饭,她一趟趟地往饭厅里运碗运盘,今天的菜很丰富,是给德先叔和兰姨娘送行。

    我正在屋里写最后的大字。今年暑假过得很快乐、很新奇,可是暑假作业全丢下没有做,这个暑假没有人管我了。兰姨娘最初还催我写九宫格,后来她只顾得看《傀儡家庭》了,就懒得理我的功课。九宫格里填满了我的潦草的墨迹,一张又一张的,我不像是写字,比鬼画符还难看。我从窗子正看到爸的白色的背影,不由得停下了笔,不知怎么,心里觉得很对不起爸。

    我很纳闷儿,德先叔和兰姨娘是怎么跟爸提起他们要一起走的事呢?我昨天晚上要睡觉时一进屋,只听到爸对妈说:

    “……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爸说的是什么事,所以起初没注意,一边换衣服一边想我自己的事:还有两天就开学了,明天可该把大字补写出来了,可是一张九个字,十张九十个字,四十张三百六十个字,让我怎么赶呀!还是求求兰姨娘给帮忙吧。这时又听见妈说:“这种事怎么能叫你知道了去!哼!”妈冷笑了一下。

    “那么你知道?”

    “我?我也不知道呀,德先是怎么跟你提起的?”

    “他先是说,这些日子风声又紧了,他必得离开北京,他打算先到天津看看,再坐船到上海去。随后他又说:‘我有一件事要告诉大哥的,密斯黄预备和我一齐走。’……”我这时才明白是讲的什么事,好奇地仔细听下去。

    “哼!你听德先讲了还不吃一惊!”妈说。

    “惊么该!”爸不服气,“不过出乎意料就是了,你真一点都不知道,一点都没看出来?”

    “我从哪儿知道呢?”妈简直瞎说!停了一下妈又说:“平常倒也仿佛看出有那么点儿意思。”

    “那为什么不跟我说?”

    “哟!跟你说,难道你还能拦住人家不成,我看他们这样很不错。”

    “好固然好,可是我对于德先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不赞成。”

    妈听了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一回头看见了我,就骂我:

    “小孩子听什么!还不睡去!”

    爸坐在那儿,两腿交叠着,不住地摇,我真想上前告诉他,在三贝子花园门口合照的相,德先叔还在上面题了字:“相逢何必曾相识”,兰姨娘给我讲了好几遍呢!可是我怕说出来爸会骂我、打我。我默默地爬上床,躺下去,又听妈说:

    “他们决定明天就走吗?那总得烧几样菜送送他们吧?”

    “随便你吧!”

    我再没听到什么了,心里只觉得舍不得兰姨娘,眼睛勉强睁开又闭上了。梦里还在写大字,兰姨娘按着我的右肩头,又仿佛是在逛灯的那晚上,我想举笔写字,她按得紧,抬不起手,怎么也写不成……

    可是现在我正一张又一张地写,终于在晚饭前写完了,我带着一嘴的黑胡子和黑手印上了饭桌,兰姨娘先笑了:

    “你的大字倒刷好了?”

    我今天挨着兰姨娘坐,心中只觉依依不舍,妈直让酒,向兰姨娘和德先叔说:

    “你们俩一路顺风!”

    爸不用人让,把自己灌得脸红红的,头上的青筋一条条像蚯蚓一样地暴露着,他举着酒杯伸出头,一直到兰姨娘的脸前,兰姨娘直朝后躲闪,嘴里说:

    “林先生,你别再喝了,可喝不少了。”

    爸忽然又直起身子来,做出老大哥的神气,醉言醉语地说:

    “我这个人最肯帮朋友的忙,最喜欢成全朋友,是不是?德先,你可得好好待她哟!她就像我自家的妹子一样哟!”

    爸又转过头来向兰姨娘说:“要是他待你不好,你尽管回到我这里来。”兰姨娘娇羞地笑着,就仿佛她是十八岁的大姑娘刚出嫁。

    宋妈在旁边侍候,也笑眯着,用很新鲜的眼光看兰姨娘,同时还把洒了双妹花露水的毛巾,一回又一回地送给爸爸擦脸。

    马车早就叫来停在大门口了。我们是全家大小在门口送行的,连刚满月的小妹妹都抱出大门口见风了。

    黄昏的虎坊桥大街很热闹,来来往往的,眼前都是人,也有邻居围在马车前等着看新鲜,宋妈早就告诉人家了吧!

    兰姨娘换了一个人,她的油光刷亮的麻花髻没有了,现在头发剪的是华伦王子式!就跟我故事书里画的一样:一排头发齐齐地齐着眉毛,两边垂到耳朵边。身上穿的正是那件蛋青绸子旗袍,做成长身坎肩另接两只袖子样式的,脖子上围一条白纱,斜斜地系成一个大蝴蝶结,就跟在女高师念书的张家三姨打扮得一样样!

    她跟爸妈说了多少感谢的话,然后低下身来摸着我的脸说:

    “英子,好好地念书,可别像上回那么招你妈生气了,上三年级可是大姑娘啦!”

    我想哭,也想笑,不知什么滋味,看兰姨娘跟德先叔同进了马车,隔着窗子还跟我们招手。

    那马车越走越远越快了,扬起一阵滚滚灰尘,就什么也看不清了。我仰头看爸爸,他用手摸着胸口,像妈每次生了气犯胃病那样,我心里只觉得有些对不起爸,更是同情。我轻轻推爸爸的大腿,问他:

    “爸,你要吃豆蔻吗?我去给你买。”

    他并没有听见,但冲那远远的烟尘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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