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玛拉焚烧的心-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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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这样死去的,我的身体内部着了火,燃烧是从心开始的,因为当火从微弱的点逐渐变成蠢蠢欲动的苗时,我的心感受到从来没有过的温暖。而在此之前,我没法取暖自己的心,它太冰冷。

    我就是这样死去的,火,在我的身体里,足足持续了七天,它们燃烧的速度极其缓慢,也许是死亡的阴冷与潮湿制约到它们。总之,火势微弱,如同没有,但它们就这样缓慢却执拗地吞噬了我那些曾经生机勃勃的器官。首先是我的心,被焚烧过的心变成黑色,起先它还能坚持着完整的形状,继而它开始发灰,松散的灰和颓废的灰破裂了,粉碎了,消失了,那个曾经安放过一颗心的位置,从此空空荡荡。

    接着是我的血管,火焰过后,它们同样是黑色的,就像我的身体里长出一棵黑色的树,别看那些枝枝丫丫倔强地挺立,别看那些枯枝遍布全身,直至我的指尖,可它们全都死了。

    然后,是我身体内其他的器官,作为一个整体,没有任何部分可以得到幸免。

    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将那一点火苗安放在内心深处,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将它吹醒。当我的心像一截燃烧过后的木头,化成灰粉消失的时候,我会想到祖母宾玛拉赫,有意放在炼药房灶膛里的那段木头。我会怀疑到祖母,是她用一根没有充分燃烧的木头替换了我的心,并在那里安放了火苗。

    当然,这只是怀疑而已。就算真的如此,她也会有一个无可反驳的理由。

    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她们找到了粉红色的石头。她们,指的是宾玛拉墨和她的狗乌卡——我们曾经争论过,我认为乌卡不是一只狗,因为它早就活过一只狗应该活的年纪。

    “如果它不是狗,那它应该是什么呢?”对于无法解决的问题,宾玛拉墨向来都有一种另寻途径的宽容。她不狭隘,容易相信一些难以相信的事物和想法,这点叫人喜欢。

    “它可能是个人,只不过长成了狗的模样。”天才知道我这么说的时候包含有多少认真的成分,有时候我就为了寻开心。

    宾玛拉墨陷入到迟疑之中,显然这让她难以接受。

    “要是它不是一只狗而是一个人的话,你说它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她扭捏地看着我,反复强调这只名叫乌卡的狗,从一开始她就不太清楚它的性别,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我说这并不成为一个问题,关键在于它不是真正意义的狗,它是某种意义上的人。看得出来我已经让她头晕脑涨,她快要崩溃了,于是我下了让她转忧为喜的结论:不管怎么样,它有名字,叫乌卡,这就够了。

    “是呀,而且它还活着,每天活蹦乱跳,除了爱打嗝之外,没有其他的缺点。”于是她开心地叫上那只名叫乌卡的狗,或者那个长得像狗也叫乌卡但不知道性别的人,出门寻找粉红色的石头了。

    我们一直没有寻找到粉红色的石头,我想这是哲格里娜从来没有出现的原因,至少是一个主要的原因。是的,没有,哪怕是一次,最短暂的一次。我反复幻想过,她扭动着刚刚长成形的细腰,脸上带着一个孩子和一个女人相互重叠的奇怪神情,推门进入那充斥着黑暗,弥漫着怪味的炼药房。

    这是因为一直没有寻找到粉红色石头的缘故,我坚持这么认为,因为那是我所见过的最为复杂的光线。那一天的太阳不像太阳,像一朵盛开的杜鹃花,绽放出不同程度的红,落在哲格里娜站立的地方。

    如果我们有粉红色的石头,那么,我们就收齐了所有的红,我就能让那天的情景再次出现——要知道,那天的光线已经深刻印在我的脑海里,再也不会淡忘。

    我在宾玛拉墨面前发誓,在乌卡面前发誓,在我自己面前发誓。她们起先一心只想看我的笑话,后来却对这个事情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现在,她们寻找粉红色石头的热心程度,早就超过了我这个始作俑者。

    这一次,她们出门的时间足够漫长,在一条河流中间突起的岩石上,意外地发现了粉红色的石头。这个发现简直叫她们欣喜若狂,宾玛拉墨一定发出了刺耳的长啸,她一兴奋就会这么做,据她说是个生活在树上的男人教会她这么做,他们那个部族就是通过刺耳的长啸来相互联络的。至于乌卡,我想它会兴奋得更加频繁地打嗝。

    她们回来的时候正赶上落风村一个为收割举行的庆典,大部分人都看到她们背着大块的石头招摇过市。假如这中间有一个傻瓜问到宾玛拉墨,这些石头要用来干什么的话,她就会恶毒地说,用来炼金子,粉红色的金子,你今天晚上尽可以大着胆子来偷一些回去。

    最近她总是这么说话,原因是我们刚刚被一伙路过的强盗洗劫。他们听信了一个傻瓜的消息,想从我这里得到金子,或者至少得到炼金的方法。当然他们没得到,但又不甘心白跑一趟,于是抢走了我身上佩戴的彩色宝石。现在我身上就连一颗光线暗淡的珠子都没有,时间重回我身。虽然我不想看到自己的摸样,但我知道,它们像虱子一样藏在脱落的头发里,像灰尘一样嵌在深邃的皱纹中间,像绊脚石一样裹在我蹒跚的脚步里,时间无处不在。

    问题在于,我从来不知道听命于时间是件如此美妙的事情,所以对那些寻找炼金法的强盗,我没法像宾玛拉墨那样恨之入骨。

    从她们手中接过粉红色的石头,我突然有点踌躇,好像是一种遥远的预感来临,我拿不准是否应该先占一卦。但我想到这是有关哲格里娜的占卜,她的占卜,从来没有清晰过,神灵不愿告诉我关于她的一切,哪怕是只言片语。于是我打消了这个念头,默默走进那间被强盗们无情摧毁过又被我重新布置好的炼药房。

    在那里,我有几句话想对她讲,至少我要收回天生的多疑,收回自私的偏见,像个真正的母亲而不是无所不能的宾玛拉金夫人,完成同女儿的对话。但前提是,她必须走进来,站在那束奇妙的,我为她设置的光线里。

    时间,在光线中穿梭。

    这一次,我把时间弄乱了,弄得一塌糊涂,一团糟。我不得不气喘吁吁、晕头转向地出现在过去的某一瞬间:比如我刚刚还停留在那座我母亲遗留下来的倾斜的花楼里,翻看那些沉积着她的气味的衣服,转眼间就奔跑在空无一人的森林里,在密不透风的树木间寻找羊肠小道。

    比如我刚从陌生的赶马人手里接过一面蒙着人皮的鼓,还来不及向他打听我舅舅的消息,我的双手就沾满了血污,无数受伤的士兵痛苦地呼唤我的名字,等待我为他们缝合伤口。

    一会儿我出现在焚烧祖母的刑场,闻着她融化时散发出的艾蒿气味;一会儿我站立在卜撒南八世的屠刀面前,看鲜血顺着刀锋流走;一会儿我尾随着失去一半肩膀的哲格汝总管,看着他倾斜的背影如何摔倒……

    好在,这一切总算还是消停下来了。消停下来的时候,我出现在有雾的深山密林里,尽管刚才快速的奔走险些要了我的命,我还是因为时间能恢复正常而感到欣慰。

    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密林里,我的出现,让一个小女孩受到惊吓,我想她是一个猎户的女儿。

    我说不出地喜欢这个孩子,我喜欢她就像跟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关系。我应该带她走,至少,让我那张充满蛊惑的嘴吐露出类似的话语,但奇怪的是,我这么想,开口时说的却是:“告诉我,哪里可以找到粉红色的石头。”

    她的恐惧到达极限,飞一般逃跑了。

    假如我是她,我也会这么做的。

    于是我恢复孤独一身,在无人的森林里,在行走的浓雾中行走。我想,时间,就算可以回到从前,但从前,如果它真的是从前的话,是不可以改变的。

    我开始嘲笑自己的时候,那颗小小的火星,藏在我体内的火星,有可能是我自己放进去,也有可能是我祖母事先安置在那里的火星,仿佛被一张撮起来的嘴轻轻吹醒,我看见它一明一灭,生长出咯咯发笑的火苗。

    我那无人问津的心,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温暖。

    “宾玛拉金夫人,可以吃饭了!”

    像往常那样,宾玛拉墨弄好了难以下咽的饭菜,因为她糟糕的厨艺,我在很久以前就对食物丧失了兴趣。她等了一会儿,但什么也没等到。我听见她和乌卡站在炼药房外聊天。她说:“乌卡,我们找到的粉红色石头派上用场了,宾玛拉金夫人这会儿也许成功了,说不定她正和年幼的哲格里娜谈判,像她多年来一直期盼的那样。”

    乌卡大约露出了它鄙夷的神色,表示不太可能。于是她说:“你不相信?那我们打一个赌怎么样?”

    乌卡表示可以,它用头顶开了我那紧闭的房门,宾玛拉墨紧跟着它。

    “宾玛拉金夫人,我们也不想中断你的工作,但我和乌卡打了一个赌,那些粉红色的石头到底有没有派上用场。”

    我没法回答她的问题,因为无论怎么回答都是错的。迟钝的宾玛拉墨得不到答案有点灰心,“你怎么了,夫人,难道你没看见我们,也没听见我在和你说话?”

    她和乌卡又等了一会儿,当然她们还是什么也没等到。好在,对于我的反常,她们是习惯的。于是宾玛拉墨压低嗓门对乌卡说:“你觉不觉得,宾玛拉金夫人今天有点奇怪……从我这个方向望过去,好像,好像,是的,好像她的心正在燃烧……”

    我看见乌卡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若有所思。我还看见它悄悄地打了一个嗝,并且对这个不合时宜的嗝做了掩饰。

    在她们的身后,稍远一些的地方,我看见七天之后,我遗留给她们的躯壳,它虽然藏在宾玛拉墨和乌卡的后面,躲躲闪闪,只露出半个身影,但作为躯壳,我觉得,它实在是完美极了。

    2013年冬完稿于丽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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