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历-无章节名: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在许志坚去震旦注册入学后的第四天,他自己今年招收的两名博士生也来东海大学报到了。他是在他们报到的当天中午从上海赶回的,刚好来得及参加下午三点学院举行的师生见面会。他以院长和导师的双重身份发表“重要讲话”,从为人为学两方面对包括两名嫡传弟子在内的满堂桃李严加训诫,想起自己几天前屏息凝神、恭聆教诲的情景,他一时忘记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古训,出语就有些不顾轻重了。但失落了几天的尊严却找补了回来。会后,他又把两名弟子留下来约法三章。其中一名弟子是应届生,原先就在他门下读硕士,品学兼优,在他眼里是很有学术潜力和发展后劲的。另一名则是在职生,省里某重要部门的一位处长,据推荐者说,同样“前途无量”——当然,是在导师相对陌生的政治领域。目前,他需要尽快取得博士学位以增强“核心竞争力”,所以想方设法投到许志坚门下。

    官员读博士早就不是新鲜事了。许志坚此前就已经招收过多名政府官员,在读的博士生中,除了新入学的这位处长外,还有一位副厅长呢!副厅长只有本科文凭,是以“同等学历”报考的。许志坚审查过他提交的论文,都是与人联合署名的。但入学考试成绩却达到了分数线,也许发挥超常。许志坚想把他安排给其他导师,他却执意要在“德高望重的许院长”指导下深造。僵持之际,分管副校长亲自给许志坚打电话,要他从讲政治的高度来看待这件事,“不得推托”。他只好乖乖从命。他明白官员们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专业特别热衷的原因:他们都是马克思主义者,工作中又经常讲哲学、用哲学,成天把唯物论、辩证法挂在嘴上,便自以为读这个专业要比读经济学、法学、文学容易得多,殊不知博士论文务须有理论创新,而本专业可以拓展的空间有限,要想实现理论创新又谈何容易?因此,副厅长入学四年了,博士论文的初稿还没能在许志坚这里通过,他已在多个场合抱怨导师“过于认真”,言下多少有后悔“明珠投暗”之意。

    处长名叫包明伦,今年三十有八,在京城某名校读完硕士后就进入省委工作。言行非常干练,在许志坚面前也十分恭谨有礼,眼风更是好得惊人。许志坚的目光刚落在茶壶上,他马上就为他续水了;许志坚准备在他俩的入学登记表上签名,他立刻将笔递到许志坚手上。似乎许志坚心念方动,他已知其意。这除了天生的敏锐外,还需要怎样的历练才能臻此境界啊!这样的“响鼓”本来是无须“重锤”的,但许志坚还是正颜厉色地对他说:“丑话说在前头,将来论文达不到我认定的标准,是拿不到学位的,届时莫谓言之不预也。”包明伦频频点头:“谨遵老师教诲!我希望老师对我高标准、严要求,这才能让我进步得更快!我就是冲着您一丝不苟的学术风格来的,要是光为了拿一个学位的话,我就选择别的学校和别的导师了。现在像您这样道德文章并重的学者已经不多了!”许志坚不敢断定这番话里有多少真实的成分,但听来却是浑身通泰,仿佛原先淤塞住了的毛孔都在甘泉里浸泡得舒展开来。他觉得,包明伦所说的至少有一点是真的:给博士生“放水”的学校和导师都不乏其例。有个别高校居然办起了一次招收几十人的论文博士班,把论文博士放到流水线上批量生产,目的是借机敛财。虽然供销两旺,但却饱受诟病。包明伦不选读这类论文博士班是明智的,别看一样可以获得博士桂冠,其含金量却低得可怜,真正自珍自重的人是不屑一顾的。

    教导完毕,待应届生先行告退后,包明伦才向许志坚辞别。他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恭呈给导师:“这几张东方大厦服装柜台的提货券,是学生对老师的一点孝心,请老师务必收下。”许志坚拆开一看,提货券共有3张,每张的面额是2000元。这大大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他曾给弟子们立下规矩:一律不得以“束脩”的名义给老师送礼。大部分弟子都是守规矩的,尤其是不懂世故的应届生。不守规矩的主要是那些身为官员的在职生,他们总是找各种借口向老师“尽孝”,而且表现得非常真诚。有时盛情难却,他也会收下一些土特产。迄今为止,他从弟子那里收到的最贵重的礼品就是茅台酒和中华烟,那是副厅长来拜年时孝敬他的,几个月前去上海初谒陈儒生时又被他作为礼品转赠了。他是再三推辞,直到副厅长眼圈泛红才收下的。而他把烟酒放到陈儒生的书桌边时,老师只是用眼角瞟了一下,没有任何阻止的表示,坦然得很。现在,包明伦一入学就表达“孝心”,而且把它一下子拔高到他的想象力无法企及的程度,他怎么可能接受呢?他不得不以更严厉的口吻重申规矩,迫使包明伦收回信封并表态说:“这类错误今后绝不再犯!”

    送走包明伦,学院办公室主任小洪见缝插针地过来汇报工作,主要是财务上的一些琐碎事情,要他一一拍板,包括教师节福利费的发放标准、科研奖励的调整方案等等。请示汇报完毕,他也递给许志坚一个信封说:“许院长,您考博前后去上海的有关费用已经处理好了。”许志坚问了下明细,他说连交通费、住宿费、出差补贴以及餐费在内,总计五千多元。许志坚以往出差归来,都是将所有单据一股脑儿交给小洪整理报销的,这次也不例外。听小洪说到餐费,许志坚想起那是招待陈儒生的,应该由他本人支付。刚表明这层意思,小洪就和他急了:“这怎么行?您为推进我院的博士化过程而率先垂范,陈教授又长期支持我院的学科建设,这点招待费当然应该由学院来负担。我知道您一向大公无私,但学院再穷,也不能老是让您私款公用哪!不行!绝对不行!”那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让许志坚不知说何是好。想想他的话似乎也有几分道理,便决定折中一下:“这些餐费还是放在我个人的横向课题经费中支出吧,那样我比较心安。就这么定了!”小洪不敢坚持,却低声嘟囔说:“许院长,您也太廉洁了,我听兄弟学院的办公室主任说,他们领导开支的招待费大得很呢!”许志坚批评他说:“别在背后胡乱议论兄弟学院的事,他们有他们的规矩,我有我的章程。你照我说的做就是!”小洪不再吱声。

    眼看下班时间到了,小洪提出开车送许志坚回家,“好早点与师母团聚。”下楼时,他一把抢过院长的包拎着,悄悄往包里塞进了几张冷饮票,不料被许志坚用眼角的余光瞅见了。他解释说:“我爱人在冷饮公司上班,这是他们的福利,自家吃不完,只好请院长帮忙了。”许志坚想,他怎么总能说出让自己觉得别扭却又很难反驳的道理,小小年纪,不简单哪!半路上,小洪试探着说:“许院长,我也很想跟您读博士呢!能不能先在您这儿挂个号?如果您不嫌弃我资质愚钝的话,明年我下决心报考。”这倒是许志坚没想到的,因为他硕士毕业留校后一直待在行政管理岗位,已初步显露出过人的管理才能,学校也已把他列为中层后备干部。所以,许志坚以为他会将“仕途”作为人生目标的首选。不过,再一想,走仕途与读博士非但没有矛盾,反倒相得益彰。在东海大学内部,博士化的要求是针对专任教师的,不包括管理人员在内。但一些管理人员却也因此产生了某种恐慌,计划未雨绸缪、抢占先机了。也是,校外的政府官员们都争先恐后地来摘取博士帽了,校内的各级官员能不心动?校机关的许多处长都利用“近水楼台”之便,拜某位自己熟悉的博导为师,增添“在职博士生”这一新的骄人身份,竞争优势也随之得到加强。而那些没有官职的博导们收一位处长作弟子,虽然指导时要吃力些,却可以通过他为自己争取更多的资源,还可以让他成为自己的代言人,强化原本不多的话语权,所以也是相当乐意的。双方各取所需,一拍即合。校机关向来是院机关的风向标,小洪决心跟他读博士,也算闻风而动吧?

    许志坚是一直欣赏小洪的聪明能干的。和他相比,自己门下众弟子除了几位官员外,大多显得木讷、呆板,而那些官员弟子都是要远走高飞的,如果弟子中能有这样的人物长伴左右,倚为羽翼,自己退位后办事将会更加便利些吧?因此,他觉得小洪的要求可以考虑。只是,随着博导人数的不断增加,招生名额越来越紧了,一般的博导每年只有一个招生指标,像他这样挟“名家”、“院长”之双重优势,也只有两个指标,通常一个招应届生,一个招在职生。明年如果收下小洪的话,那唯一的在职生指标就被他占用了,万一校方再要强迫自己收下包明伦这样的更有能耐、更有前途的人物呢?所以,他不能贸然对小洪承诺——以他的做人准则,一旦承诺了,那就势必要做到了。他相当策略地对小洪说:“我本人非常欢迎你报考,也很愿意与你‘教学相长’,但不知明年的指标情况如何,假如指标允许的话,我会优先考虑你的。”小洪没有吃到定心丸,却仍然显得兴高采烈:“那太好了,这辈子我就跟定许院长您了,我不会说‘肝脑涂地’之类的肉麻话,但我真的可以为您赴汤蹈火的。”许志坚忍不住问他:“你为什么也那么急着读博士呢?学校并没有要求哇!”小洪的情绪有些黯然了:“哎!大势所趋啊!即使一辈子搞行政,没有博士学历,发展空间也受限哪!举例来说,一个处长岗位,两个副处长来竞争,一个有博士学历,另一个没有,您说组织上会选择哪一个?像我们这些行政人员,白天都要坐班,如果读博士的话,只能‘焚膏继晷’,把所有业余时间都利用起来了。那该何等辛苦哇!我何尝不想让自己过得舒适些,迫不得已呀!”许志坚深为感慨,由此推想到包明伦等在读的政府官员,看上去意气风发、锐意进取的他们也该有许多无奈,也该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努力、更多的辛劳,可惜世人往往看不到这些,而仅仅着眼于他们身上功利的一面。学历啊学历,在眼下的社会转型期,有多少人的命运在为你所拨弄,又有多少人的人生轨迹因你而改变啊!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