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向永恒-最后的赠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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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悲怆的“童话”

    1991年6月29日下午2点,张培英走出家门去参加军事医学科学院纪念建党70周年报告会。作为优秀党员代表作平生第一次演讲报告,她着实感到欣慰和激动。

    这些年来,她出席过不少可谓够规格、高档次的会议,但她却似乎碍于自己的“形象困难”而总是把登临主席台的那一时刻推让了出去,悄然坐在台下。可是,这一次会非同寻常,院领导在几天前就跟她说:培英同志,大家都推举你作事迹报告,你是最有资格在大会上发言的。义不容情,她欣然答应了。

    为了这次演讲,她认认真真地作了一番准备,还请政治部的同志帮她修改讲稿。

    为了这次演讲,她索性大半天不喝水,午饭也只是潦潦草草扒几口,不喝汤,连服药必须的半杯水也罢免了。她想:自己患有大小便失禁的毛病,要是控制不住,在台上发生类似的事件,那是很狼狈的。

    丢下碗筷,她想起几位家长要求给子女联系入学和转学的事,就翻开已被翻旧的电话号码本给几所学校负责人家里打电话。她耳背,嗓子喊得都有点哑了。老伴在一旁提醒她:你要注意节省点音量,留着登台演讲时用。不过你发育的时候就不要使这么大的劲儿了,有扩音器会帮你把声音放大好多倍;另外还要注意嘴与话筒的距离不要太近,因为你平时说话总是像漏气的风箱,带有噗噗哧哧的杂音,离话筒近了,让人听着像刮起了大风似的……她说记住了,记住了。

    打完电话,老伴催她躺下休息一会儿,可她却无力抬起两条沉重的腿。老伴忙扶她上床。刚躺下,有个孩子推门进来:

    “张奶奶,我想借本书看。”

    她说:“好好,奶奶这就跟你一块去辅导站。”说着翻身下床,拿起讲稿,领着孩子出门而去。

    “喂,你的药还没吃哩!”老伴追出来喊。

    她回头说:“等散了会回来再吃。”

    老伴摇摇头。

    给孩子借罢书,走出辅导站,迎面碰上一位学生家长,她马上打招呼说:“你儿子要的复习资料我已找好,晚上我给送去。”

    “谢谢您啦老张。”这位家长说,“孩子今年考上了大学,真得好好报答您啊……”

    “看你说的,多考上一个大学生,咱们都高兴!”

    “那是那是……”

    说罢,她朝会场走。

    抬眼瞥了一下天,太阳嵌在当空,像个烧得白炽的铁饼,火辣辣地散着热;几朵游云像孩子们放飞的风筝;忽儿一群哨鸽拉响一串生动的音符,那悦耳的旋律在她心里荡起一缕温馨的惬意。

    知了在路旁的茂树间藏得严严实实,却又此起彼伏无休止地轮唱,仿佛在夸耀自己有一副天生的出类拔萃的好嗓子。这使她想到自己这张不太灵便,说话时总是漏风跑气的嘴,想到马上就要登临主席台作演讲报告,她简直有点嫉妒它们了。

    可是,她不知道,属于她生命的最后时光正一步步地向她逼近……

    下午3时许,由主会场向医科院另外两个分会场作实况转播的摄像机忠实地录下了这样的镜头——

    “共产党员活着的价值,就在于能为党工作……离休后,我曾圆心脏病和小脑出血几次住院治疗,越是这时,我越是感到为党工作的时间不多了。我感到……我感到……”正在作报告的张培英声音突然由强转弱,断断续续,含混不清。

    主持会议的院副政委张超少将走过来贴着她的耳根说:“老张,您讲得太累了,喝口水吧……”

    她怔怔地未作反应,头晃动了一下,几秒钟后便倒下了。

    群情震撼。现场近600名科技人员纷纷站立。主席台上挤满了人:老张,老张……你醒醒,你醒醒啊……

    她仿佛听到了这声声呼唤,居然会心地抽动了一下嘴唇。这不禁使人们一双双紧蹙的眉头平添了一丝祥和,目送着她被紧急赶来的医务人员抬出主会场。

    惊诧与骚动引起与会者最初的反应是:

    她太累了,休息一下就会好的;她要是不上台演讲,可能就没事了;她的躯体出现这种“假眠”状态的暂歇之后,还会像前几次那样安然无恙地“醒过来”……

    这些殷切而虔诚的祝愿仿佛在证明,她那早已残损的躯体里似乎永远蕴藏着“死而复生”的契机!

    她被送往307医院抢救……

    会场至医院的路上淌着人流……

    太阳像一只受伤的鹰隼追随着人们痉挛地滚动……

    老政委程坤源闻讯后,踉踉跄跄朝医院赶,他向一同前往的人群念叨着:“……她这个人呀就是倔,医院多次通知她住院她不去,这下只好抬她去了……不过,她的病情我知道,她就像一架长时间超负荷运转的机器,进‘厂’修整修整,很快就又咚咚地开出来啦!”

    尽管老政委说话时的声调有些哽咽,而大家却笃信这个生动而又形象的比喻,像憧憬着一桩动人的童话,以至于人人脸上挂着两串颤栗的泪珠,也都相互看做是对危难者转危为安的默然祝福;以至于空中盘飞的鸟和隐翳茂树中的蝉的啼鸣,听来也仿佛是对一个优秀生命的赞礼;以至于那个痉挛滚动的日头,似乎也在极力印证一位逝者的年轮还未迫近黄昏……

    这一切,都被赋予了一种灵韵,一种情愫,成为人们为她编织“童话”的内容。

    五一小学高级教师王润宗说:“老张这种情况我就遇见过两次,都是用救护车紧急送进医院的。谁知没过两天,她又笑盈盈地来找我去给孩子们上辅导课,像没发生过什么事似的。我说老张你怎么跑回来了,她说‘太阴司里不收我,说我的事没做完,必须回来继续做’。你听她说得还挺幽默……”

    万寿路地区校外教育办公室主任冯志忠说:“老张把车都给我们要好了,说明天要同我们一块去周口店参观猿人洞,再认识一下远古有巢氏,我们的祖先。她还说要是能抽出空,就陪孩子们去外地参加夏令营活动呢……”

    院校外辅导站的马秀兰说:“今上午老张给几个学校打电话,约好下星期去抄学生们的考试成绩。我给她倒杯水,她也不喝,抱着个话筒一会儿高兴得呵呵直笑,一会儿又沉重得紧皱眉头,还用她那只剩下骨头茬茬的手指攥着笔记着什么。看到她脸上那一小块未烧伤的真皮,我心里很难受,我说老张啊,你该注意身体了。可她说,没事,感觉良好,运转正常……”

    二所生化室副主任章扬培说:“前天,我在院门口碰见她,她问我,所里有没有外出和将要外出的人员?我一听就明白了,我说,老张您在培育下一代方面的贡献,绝不亚于我们在科研工作中取得的任何一项成果!我们和孩子都托您的福,您可要千万保重身体啊!她笑着说,为你们提供点服务,是应该的嘛,我这架破机器虽说隔三岔五出点毛病,可也颠挡惯了,还是挺皮实哩……”

    直到307医院又把张培英紧急送往总医院抢救,很多人还依然怀着这样的憧憬。

    2.短暂与永恒的参照系

    这天晚上,医科院的食堂和小卖部门前显得异常冷清;幢幢家属楼里骤然失去了往日的喧闹……

    这天晚上,总医院急诊室门外挤满了闻讯赶来的官兵、教授、教师、职工、家长和孩子。他们守候在急诊室门外和走廊里,显得急切、焦虑而又有耐心。这场面就很让医务人员吃惊;又不是向遗体告别、开追悼会,怎么跑来这么多人?

    一见医生从门里走出来或走进去,就有人围上去询问、恳求:

    “大夫,老张她没事吧?”

    “需要献血吗?俺是0型血!”

    “只要能把老张救活,献器官也给!”

    “……”

    这又不禁让医务人员感叹:总医院天天都有不少高级干部来看病或住院,也没见这么多人护送或探视;而眼下被推进去抢救的仅仅是一位普普通通的老太婆,一位65岁的伤残军人。

    在先后崛起的一大批中华医学精英的军事医学科学院,她的正式职称也许只能从其档案袋里方可查寻到早在1958年评定的助理研究员,而现任职务只不过是一位不占“编制”的院青少年校外辅导站站长。

    最使医务人员惊愕的,是他们在竭尽全力抢救时发现,这位老太婆穿的背心竟是用三截旧床单拼制而成的,上边还缀着一块块补丁!——都90年年代,她怎么还……

    直到这颗心脏停止了最后一次微弱的跳动,他们只好将手中的急救药品和器具缓缓放下,却迟迟不肯将一个残酷的事实向等候在门外的人们公布出去……

    医科院保卫处处长金逊心神恍惚地回到家,已是第二天中午12点多了。

    妻子做好了饭菜端上桌,说:“快吃饭吧,你从昨天下午到现在还没动过碗筷,老张她……”

    金逊抬起头,目光呆滞地朝妻子脸上瞅一眼,马上转向一边。

    妻子眼尖,惊惧地发现男人脸色铁青,眼圈发乌,脖颈和额头上的筋络蚯蚓般蠕动,一摸他的手,冰凉——她立刻明白了什么,泪水簌簌地滚淌下来……

    昨天上午,张培英来找金逊帮她修改演讲稿。金逊说:“老张,你太谦虚了,不论你说什么,大家都服气。”张培英笑笑:

    “听我唱唱高调图个好听么?顶啥用?”改稿时,金逊悄悄把一卷“富士”装进了相机,迅速对光圈、调焦距,要给张培英照张像,灵感一闪,题目也有了,叫《孜孜不倦》。有好多次他要给她照像,都被她拒绝了。前不久,张培英出席一个国家级的表彰大会,证件上需要贴照片,就请金逊给她照了,谁知她硬是照价付了钱。这一次要给她偷偷照一张。他机敏地选好角度举起照相机一但还是被对方发现了,起身就朝门外跑。扔下话说:“金处长你别想搞突然袭击!”像没有照成,金逊追出去说:“老张,下午登讲台我可要给你照,这是领导布置的任务。”

    张培英说:“你要照,我就用稿子堵你镜头。”

    下午那个时刻,突如其来的意外使金逊措手不及,他含泪拍下的只是几张人们护送、抢救张培英的悲壮场面。他目睹了整个抢救过程。当他看到医生那种无可挽回的摇头的一刹那间,他仿佛听到一声沉闷的轰鸣,他不能自制地抓住主治医生的手哭喊道:“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让她活过来,让我替她去死吧!”

    现在,他像个幽灵一样回到家罩,心神恍惚,总疑忌自己做了一场噩梦。

    放学回来的女儿金沙一进门就问:“爸,听老师和同学们说,张奶奶被总医院救活了,是真的吗?”

    女儿望着爸爸的脸,答案就写在爸爸的脸上。

    全家人声泪俱下……

    天气奇热。北京市气象台预报说,这一天的最高气温是34摄氏度。这是一个坐着不动也大汗淋漓的温度,一个让千家万户的电崩或制冷设备都频频运转起来的温度。

    可是,这一天,当那个不幸的消息传出来时,季节仿佛一下子从盛夏酷暑拉回到严寒隆冬;天空像青冷的铁板,笑容从人们脸上顿然消失坠入泪河……整个军事医学科学院被震撼了!北京市万寿路地区成千上万的群众和学生的心被刺痛了!人们相互传告,未语先悲,并以各种方式表达无尽的哀思——成群结队的学生和家长、军官和士兵举着自做的花圈和花篮,在张培英生前工作的场所设置灵堂。

    万寿路校外教育办公室和少年之家把去外地进行夏令营活动的车票退了,选派教师和学生代表为逝者守灵。

    一位一年级的小学生,用16朵小白花扎成的小花圈放到张培英办公桌旁,对走过来的人说;“张奶奶睡着了,请别去惊醒她……”

    两位10岁的小姑娘捧来泥土和石子,在张培英办公的窗户下堆起一座小坟,用粉笔在坟边写下一行字:张奶奶千古!

    金沙、武韬、陈越等12名中小学生联名向全院青少年发出倡议,要把父母给的零花钱自愿捐出来,为最可亲可敬的张阿姨、张奶奶塑一尊像。

    一些曾受益于张培英抚爱、培养起来的大学生、博士生、工程师和海外留学生挥泪寄函,凭吊心中伟大的母亲。

    “请相信吧,我被震撼了!”八一电影制片厂的一位年轻编剧被一种“灵感”的触动慕名而来,当目睹了这一桩桩、一幕幕之后,他由衷地慨叹道:“……感受这悲壮,你会享受到美的毁灭时的无限凄惨和那一团竭力燃烧的生命之火耀亮四维的辉煌升华!你会得到一位母亲馈赠于你的一笔最宝贵的财富,同时你会感到灵魂的被诘拷,被针砭,良知会教你去认识生与死,去寻找艺术的渊源——短暂与永恒的参照系!”

    他和摄影师一起向厂里打报告,要把张培英搬上屏幕。

    无法想象,一位严重伤残的女军人,共和国5000万共产党员中的普通一员,她的去世何以牵动了这么多人的感情?又何以引起这么大的震动?

    总后勤部政治部迅速派出以组织部和宣传部组成的联合工作组,带着神圣的使命感进驻了医科院。

    作为牵头的原组织部部长李端海,曾感受过许多先进人物成长的环境和氛围,却感到像张培英这样赢得人们刻骨铭心的钦敬和爱戴的人物实不多见,这是继“需锋现象”、“焦裕禄现一象”之后,又出现的“张培英现象”,并且这个人物承受历史和时间考验的“耐久性”是如此的坚韧和卓绝——在她的一生中,遭遇过诸多厄运,经历过各种政治风浪,克服过许许多多难以想象的困难,而她心中的神圣信念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动摇。同时她的自省自律的严格和与厄运与病魔拼搏的顽强意志也同她不懈追求的崇高境界一样令人景仰!这位部长向上级首长汇报时说:张培英事迹感人至深,催人泪下!

    总后勤部党委作出决定,在机关和直属单位开展向张培英学习的活动。

    7月10日,《光明日报》在一版头条报道了张培英以身殉职的消息后,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相继,《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等首都各大报纸先后报道了张培英。

    8月28日,中央组织部、中央宣传部、人事部、国家教委、国家科委、总政治部、共青团中央、全国妇联、全国老龄委、中国残联和中国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11个单位联合发出通知,号召全国人民和全军官兵广泛开展向张培英同志学习的活动。

    10月9日,由中宣部、中组部和总政治部联合举办的“张培英事迹报告会”,在人民大会堂举行,尔后在首都各界及驻军作巡回演讲。

    ……

    一缕英魂在亿万人的心头萦绕着:一个载于伤残之躯的生命溘然长逝时,她用这种特殊的方式为自己的一生划了最后的句号。但就张培英这样平凡而又普通的人生能得到如此规格的宣扬和赞誉,这在共和国建国以来的历史上尚属首次!

    当你真正走近这颗格外注目的灵魂,你也许会发现:她书写的人生最后一笔,何止是一个壮丽的句号!

    然而,对一个已经远逝的生命,笔者不敢夸大其词妄加评说,只是沿着她走过的人生旅途作一次生命轨迹的探幽,把对这位被万千儿女自豪地称为“共同的母亲”的采访忠实地告诉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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