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红楼梦-赏中秋新词得佳谶 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繁华进入幻灭的关键

    第七十四回的抄检大观园,是《红楼梦》由繁华到幻灭的关键。当时反应最强烈的是探春,她打了专案组成员王善保家的一个耳光,也讲出了最痛心的话:“我们这样的大族,从外面杀是杀不死的,只有自相残杀,才会败落。”这句话,也刚好预言了《红楼梦》中贾家的没落。

    在上一回的结尾,抄检大观园事件发生后,荣国府跟宁国府这两个家族之间也开始设防,表现得最明显的就是惜春。因为她的哥哥就是贾珍,而她跟贾珍的太太尤氏说:“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叫你们带累坏了我!”这个青春王国对惜春来讲,能维护她的洁癖,她希望自己能在大观园里杜绝所有的肮脏。大观园曾经有过最天真无邪的青春王国,最早表现这种无邪的是黛玉葬花。这也暗示着青春的美,如果不想受污染,只能用死亡来对抗。林黛玉是唯一死在大观园里的人,她觉得大观园本身是一个美丽的青春王国,出去以后的大人的世界是肮脏的,每一个人的命运从那个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尤氏性格的两面性

    第七十五回里用了一个人来串场,就是尤氏。尤氏这个人的个性和王熙凤反差很大,王熙凤好强爱表现,尤氏则很温和,甚至让人觉得有一点无能,可她的人缘非常好,跟丫头和用人之间没有什么等级界限。这一回里李纨发现尤氏不开心,第一是因为抄检大观园,第二个原因就是惜春说以后我们少来往,她就觉得自己心里面吃了一大堆的窝囊。

    李纨就说,你要不要冲点面茶,但看她好像也没什么胃口。底下的描写很精彩:“尤氏仍出神无语。跟来的丫头、媳妇们因问:‘奶奶今儿中晌尚未洗脸,这会子趁便可洗一洗好?’尤氏点头。李纨忙命素云来取自己妆奁。素云一面取来,一面将自己的脂粉拿来,笑道:‘我们奶奶就少这个。奶奶不嫌脏,这是我的,哝着用些。’李纨道:‘你该往姑娘们那里取去,怎么公然拿出你的来。幸而是他,若是别人,岂不恼呢?’”这里的意思是说,贾家其实是等级森严的。就是也许SKⅡ这样的东西是只有小姐、少奶奶才可以用的,所以李纨就骂这个小丫头没礼貌,应该拿主人特别讲究的化妆品给尤氏。这就是作者了不起的地方,他能写到非常多的细节,不注意,根本就看不出这里面的很多人际关系和等级界限。

    尤氏却说:“这又何妨!自来我每逢过来,谁的没使过,今日又嫌脏了?”“一面说,一面盘膝坐在炕上。”一般的贵妇人可能会因为这种事情发怒的,会说你也太小看我了,怎么能把街头地摊上的化妆品拿来给我用呢!但尤氏是个不怎么在意细节的人。一方面,你会觉得她是个好人,很善良,没有什么等级观念。可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个家族是要靠等级来建立管理秩序的,尤氏是特别不善于管理的人。所以到最后很多底下的人会瞒着她贪赃枉法,可见任何事情都有它的正反面。尤氏这个人非常好,可她如果是个经理层的人,在管理上就会出问题,因为她没有办法像王熙凤盯得那么严,而且东西应该怎样归档,各个阶层应该怎样管理,她一无所知。

    底下还有细节:“银蝶上来忙代为卸去腕镯戒指,又将一大袱手巾盖在下截,将衣裳护严。小丫环炒豆儿捧了一大盆温水走至尤氏跟前,只弯腰捧着。银蝶笑道:‘一个个没机变的!说一个葫芦就是个瓢。奶奶不过待咱们宽些,在家里不管怎样罢了,你就得了意,不管在家出外,当着亲戚也只随便罢了?’尤氏道:‘你随他去罢,横竖洗了就完事了。’炒豆儿赶着跪下。”我觉得曹雪芹的了不起在于,他能借着小小的事件呈现出尤氏的两面性,他一直认定人性没有绝对的好或不好,关键是如何把人放对位置。私下里贾家没有人不喜欢尤氏,她是一个极其善良的人。尤二姐、尤三姐是她的妹妹,可是她们被贾家的男人,甚至她自己的丈夫贾珍玩弄、包养,她都不出一声,可见这个女人有一味做好人的成分,不太会计较事理的分明。

    在这一回里尤氏的两面性表现得非常清楚,曹雪芹借着两个小事情,一个是尤氏用丫头的化妆品,还有一个是丫头服侍她的时候没有跪下来,说明这个家族里面有些阶级的东西开始不严了,可是这个不严包含着主仆之间缺少了必要的界限,而这个家族的败落恰恰跟管理上很多的疏忽有关。也许对曹雪芹来讲,一直存在着一个两全的问题,就是如何做到对人善良,而对事严格。其实这不只是《红楼梦》里的问题,也是我们今天的问题。因此我觉得《红楼梦》作为一部在现实中阅读的小说,可以让我们反省很多问题。作者并没有做任何判断,只是引领着我们思考。很多时候,读《红楼梦》就相当于在读每一天的现实,面对新闻里的任何一个闹得沸沸扬扬的事件,你要想保持自己情绪上的冷静,坚持事理上的分明,其实很不容易。因为你很容易一下子同情这个人或那个人,而这个同情有时候是缺乏理性的。

    贾母心里的阴影

    作者在这一回特别把尤氏挑出来,是因为这个家族的败落已经透出端倪。最明显的是尤氏进了大观园,有人问:“今天怎么搞的,好像有点不对劲,有几个女人慌慌张张的,他们到底是谁?是从哪里来的?”小说的悬疑性出来了,然后她就说:“看邸报甄家犯了罪,现今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注意,《红楼梦》一直是写两个家族的故事,贾家和江南的甄家,假做真时真亦假,其实甄家才是真正的曹雪芹家族,贾家是假托的。“邸报”是当时的一种官方的公报,有点像今天的官方文件,公示哪些官员犯了什么罪之类的。

    抄家就意味着这个家族在政治较量中被挤掉了,这个斗争表面上可能看不到,但其实是持续不断的。曹雪芹一生最大的痛苦是雍正五年他们曹家被抄,那是非常惨的。忽然“国安局”的人来了,把整个家包围起来,到处都被贴上封条,最惨的是所有的女性都要发到军队去做妓女。所以书里说江南的甄家慌慌张张地来了几个女人,可能是有什么私事。官场上是有自己的派系的,甄家跟贾家是同一派的,他家被抄,唯一能拜托的就是贾家,可能会把最珍贵的东西转移到贾家。这个事件在第七十五回只稍微透露了一点点,没过多久贾家也被抄了。

    所以第七十四回、七十五回是《红楼梦》最关键的篇章,一定要注意作者为什么用尤氏来串。

    贾母听到江南的甄家被抄,心里很不好受。从荣国公、宁国公开始,这个家族受到了皇室的恩宠,经过第二代、第三代,现在到了第四代,贾母隐约觉得这个家族的富贵已经到头了。可是老人家到某一个年龄是不太想面对这种现实的,而她一辈子都为这个家族的富贵努力撑着,也有一点儿累了。因此她听到这个消息,只轻描淡写说:“好好招待他们,我们商量一下怎么过中秋吧!”因为中秋节是团圆节,这可能是这个家族最后一次过中秋节。

    接下来又发生了一件事,就是中秋节的时候一定要行朔望之礼,因为初一跟十五要开祖宗的祠堂祭祖。祭拜祖先的意思是告诉祖先,你打下的这片江山,我们今天仍然可以守成,能继续维持这样的富贵跟荣华。可是就在中秋节的前一天晚上,贾家在月光底下摆开宴席,音乐声不断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声叹息。我们知道叹气的声音是很不容易听到的,可是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到了,忽然之间音乐停止,大家都不讲话了。过一会儿那个叹气的声音翻过墙头,进入祖宗的祠堂,就听到祠堂里的关门声,这是让人毛骨悚然的一段。其实就是祖先出现了,叹了一口气提醒说:你们还在玩乐,这个家族就要大难临头了!作者用了非常灵异的方法,暗示了贾家的即将没落。

    第七十五回如果抽出来,是世界上很少有的一篇精彩的短篇小说,描写了甄家的抄家、尤氏怎么化妆、祖宗的叹气、贾母怎么吃东西。

    抄检大观园后的反应

    如果从文本上来看,大家要注意第七十四回是怎么连接到第七十五回的,我想大家能更清楚地看到抄家以后的反应。抄捡大观园这件事做得好像很隐秘,但引起的反响却很大。惜春的反应是我从此要断绝跟所有肮脏的东西的接触,后来选择了出家,她觉得这才是干净的路,其实她就是第二个妙玉。

    宝钗最有趣了,十二金钗中她是最圆融的,所有的是非她都不沾染。大家记不记得抄检大观园的时候王熙凤特别交代说,什么人都可以查,就是宝钗住的蘅芜苑不能查,去查抄亲戚是很尴尬的。可是宝钗在第二天就来找李纨,说妈妈不舒服要搬出去。其实妈妈不舒服并不是很充足的理由,以前的贵妇人身边有一大堆的用人可以照顾,哪里用得着她?最后,第一个搬出大观园的女孩子就是宝钗,她觉得这个青春王国已经不能维持了。大观园里两个最精彩的女孩子,一个宝钗,一个黛玉,黛玉在大观园里陪葬了她的青春,而宝钗是决意要出去的。她自认为不可能永远保有青春的天真无邪,必须进入充满了纠结的现实世界。她们两个一个是入世的,一个是出世的。黛玉选择宁为玉碎地死在这里,宝钗却选择走入红尘。

    但探春绝对不是那种含蓄的人,她直接就说:宝钗,你要走很好。妈妈病好了也不要再回来了。我们一直说《红楼梦》的十二金钗里最明理的人就是探春,在她眼里处理任何事情都不应该情绪化,她既不徇私,也不贪婪。如果贾家多几个探春这样的角色,也不至于沦落至此,但她实在是孤掌难鸣。王熙凤也有脑子,但她会徇私,又太贪婪。所以探春是《红楼梦》里最让人佩服的女孩子,她最早看清了这个家族所有的危机,并试图尽力去挽救这个危机。

    根据现在红学的考证,探春后来可能嫁到柬埔寨或者越南去做了王妃,在古代一个女孩子嫁得那么远,是悲惨的。可是以现代的观点来看,探春恰恰用这种方式拯救了自己,她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如果继续留在这个家族里,肯定是要一起腐烂的。

    宝钗搬出大观园

    这里尤氏正在洗脸,“人报:‘宝姑娘来了。’忙说快请时,宝钗已走进来。尤氏忙擦脸起身让坐,因问:‘怎么忽然一个人走来,别的姊妹都怎么不见?’宝钗道:‘正是,我也没见他们。只因今日我们妈妈身上不自在,家里两个女人也都因时症未起炕,别的靠不得,我今日要出去伴着老人家夜里作伴儿。要去回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么大事,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横竖进来的,所以来告诉大嫂子一声。’”

    有没有发现宝钗在来之前就已经先想好要怎么告辞了,因为你从一个位置上离开,一定要找个非常妥帖的理由。肯定不能直接说昨天晚上你们抄家了,所以我要走了,而是要讲得非常圆融,只说妈妈身体不好需要照顾,又不是什么大事,就不去跟董事长、副董事长报告了。因为这个事情闹得太大,被注意到也很麻烦。由于宝钗的身份很特殊,一听说宝钗要搬出大观园,所有的媒体肯定要来采访、拍照。可见,“退”也是个大智慧,这里包含着人文的教养和素质。宝钗的这段话,所有的政务官都该学一学,非常低调地处理了一件比较麻烦的事。

    注意《红楼梦》里最轻描淡写的地方的精彩,大家看这个镜头:“李纨听说,只看着尤氏笑,尤氏也只看着李纨笑。”她俩都知道宝钗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都不明说,这里面既是教养,也是含蓄。

    “李纨因笑道:‘既这样,且打发人去请姨妈的安,问是何病。我也病着,不能亲自来的。好妹妹,你去只管去,我自然打发人,去到你那里去看屋子。好歹住一两天还进来,别叫我落不是。’”有没有发现这其中的礼貌,就是你的房间我还给你留着,不会立刻叫人住进去。现在有些时候很尴尬,前面的人还没走呢,后面的人已经来了,我就听说过有两个管文化的政务官竟然在一个房间里拍着桌子对骂。

    “宝钗道:‘落什么不是呢,这也是通融常情,你又不曾卖放了贼。’”好厉害的一句话,很多读者会读不懂。宝钗其实是在暗示说你们是不是把我当贼了。《红楼梦》最难懂的就是这样的地方,其中的语言措辞太委婉了,非常细致精当。就这么淡淡的一句话,我猜李纨跟尤氏心里一定像刀割一样,因为你们就是让住在家里的客人不舒服了。如果所有人都查了,没有查到贼赃,那我就可能是贼啊。所以我干脆赶快搬出去吧!有没有发现宝钗身边有情报员?才昨天晚上的事,一大早她就知道了。宝钗继续说:“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过去,竟把云丫头请了来,你和他住一两日,岂不省事?”尤氏说:“可是史大姑娘往那里去了?”宝钗说:“我才打发他们找你们探丫头去了,叫他同到这里来,我也明白告诉他。”宝钗提议让史湘云住在那里,我觉得宝钗很好玩,她把自己弄得清清爽爽,却不太管别人,难道史湘云就不怕招嫌疑吗?

    “正说着,人报:‘云姑娘和三姑娘来了。’大家让坐已毕,宝钗便说要出去一事。探春道:‘很好。不但姨妈好了还来的,就便好了不来也使得。’”你看探春这句话多厉害,姨妈好了你回来可以,不再搬回来也没关系。古代社会人与人之间一般不会用这么直接的语言。其实探春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改革者,她有勇气冲破所有人际间的含蓄和所谓的教养,能直截了当表达对问题的态度。尤氏笑道:“这话奇怪,怎么撵起亲戚来了?”探春冷笑说:“正是呢,有叫人撵的,不如我先撵。亲戚们好,也不必要死住着才好。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大家细品一下这句话,其实会有一种心痛,这个心痛是说怎么大家总是达不成共识,找不到共同的感觉,所以这个“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真的是当头一棒。探春真正心痛的是这个家族怎么就看不到这一点,看不到亲骨肉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探春改革的魄力

    尤氏是个糊里糊涂的女人,根本听不懂,“只得笑道:‘我今儿是那里来的晦气,偏都碰着你姊妹们的气头儿上了!’”她刚才去惜春那边被骂了一顿,现在又被探春骂了一顿。有没有发现尤氏的糊涂在于她不懂事理,总觉得只要和和稀泥就完了。可探春不行,她绝对要把事情讲清楚,她认为只有讲清楚才是长长久久在一起的真正保证。“探春道:‘谁叫你赶热灶来了!’因问:‘谁又得罪了你呢?’因又寻思道:‘惜丫头也不犯罗唣你,却是谁呢?’尤氏只含糊答应。”

    探春“知他畏事不敢多言,因道:‘你别装老实了。除了朝廷治罪,没有砍头的,你不必畏头畏尾的。实告诉你罢,我昨儿把王善保的那老婆子打了,我还顶着了罪呢。不过背地里说我些闲话,难道也打我一顿不成!’”要改革,就必须要有这样的勇气,也要有这样的担当。作为一个改革者,探春就是把自己豁出去了,希望能用这样的方法让这个家族有最后的清醒跟觉悟,她再也不愿意一同沉沦了。

    “宝钗因问因何又打他,探春悉把昨夜怎的抄检,怎的打他,一一都说了出来。”我们知道宝钗早就都知道了,如果不知道,她是不会搬出去的,可是她却假装不知道。在这方面,宝钗绝对能拿老庄哲学的最高段位,完全大智若愚,看起来一无所知,但实际上局势全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尤氏见探春已经说了出来,便把惜春方才之事也说了出来。探春道:‘这是他的僻性,孤介太过,我们再傲不过他的。’”探春对惜春也有批评,认为她的孤僻、孤介太过。这个人是有洁癖的,只要她自己的干净。

    抄检大观园事件展现了几个女性的不同个性:宝钗一走了之,惜春断绝了跟所有人的往来,尤氏糊里糊涂,李纨也没有什么能力,王熙凤正在生病,唯一的改革者就是探春。她还在希望能做一点点改革,大家一定能体会到她的寂寞跟孤独。

    贾母吃饭的细节

    “尤氏等辞了李纨,往贾母这边来。”贾母听说甄家被抄了家,“听的不自在”,叹道:“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们八月十五日赏月是正经。”

    好,下面就转到贾母的用餐,这一段也很精彩。“说话之间,早有媳妇、丫环们抬过饭桌来,王夫人、尤氏等忙上来帮着捧饭。贾母见自己的几色菜已摆完,另有两大捧盒内捧了几样菜来,便知道是各房另外孝敬的旧规矩。贾母因问:‘都是些什么?上几次我就吩咐过,如今可以把这些蠲了罢,你们还不听。如今比不得在先辐辏的时光了。’鸳鸯忙道:‘我说过几次,都不听,也只得罢了。’”因为她是老祖母,所以子侄辈、孙子辈每一房要拿几样菜来孝敬她,贾母吃饭的时候,桌子上东西就堆得很吓人。贾母有意要做些改革,可是不论家族还是社会要改革真的很不容易,有一些老习惯不是那么容易动的。所有的改革者,包括宋朝的王安石和明朝的张居正,都是非常寂寞的。因为他们要面对的并不是制度的改换,而是人的习惯该怎么去除。这是最难的,任何一个社会一旦老习惯养成,再去动摇它都很不容易。贾母就说以后可不可以免了,我相信这话大概已经讲了很多次,延续了四代的习惯最后就变成了某些累积的弊端。每一次吃饭面对一大堆菜,而且事先大家也没商量,很有可能每一家送来的都是鸡,贾母肯定觉得很无聊,可还是要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王夫人道:“不过都是家常东西。今日我吃斋,没有别的。那些面筋豆腐,老太太又不大甚爱吃,只拣了一样椒油莼齑酱来。”椒油是花椒油,不是辣椒油。莼菜大家应该知道,是江南的一种水草,长得像小荷叶,入口很滑嫩。你会发现富贵人家吃的东西其实蛮一般的,比如这个椒油莼齑酱。台北现在有很多餐厅在做红楼宴,我吃过一次,吓了一大跳,后来我问老板知不知道椒油莼齑酱?老板偷偷地跟我说:“如果做这样的菜,根本就赚不到钱。”可那只是他们想象中的红楼宴,真正的红楼宴可能就是面筋、椒油莼齑酱。它的考究不在材料,而在做工,其中凝聚着制作人的心血。

    “贾母道:‘这样正好,正想吃这个。’鸳鸯听说,便将碟子挪在跟前。宝琴一一都让了,方归坐。贾母便命探春来同吃。探春也都让过了,便同宝琴对面坐下。待书忙去取了碗菜来。鸳鸯又指几样菜道:‘这两样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是大老爷送来的。这一碗是鸡髓笋,是外头老爷送上来的。’一面说,一面就只将这碗笋送至桌上。贾母略尝了两点,便命:‘将那两样着人送回去,就说我吃了。以后不必天天送,我想吃,自然来要。’”贾母吃饭的时候,大家供来的不只是素菜,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这一段很好玩,你会发现鸳鸯是贾母身边了不起的一个特别助理,每一道菜送来的时候,她一定要先看看是什么,好向贾母报告。如果你去一个讲究的餐厅,问餐厅的服务生说这是什么菜,他说不知道的时候,你就知道这个餐厅一定不上档次。贾母觉得这些仪式跟礼节都太麻烦了,同时也有点应酬的意思。这些细节我们今天大概可以做越来越多的考证,如果有一天《红楼梦》有图可以解说,或者可以用摄影机拍出来,就比较清楚了。

    我们看到有些房里送来的东西贾母根本不想吃,比如贾赦就是贾母不太喜欢的儿子,他送的东西,贾母就说让人送回去吧!这其实是很小的细节,可也反映出人的某种爱憎。如果一个老祖母有四个儿子、八个孙子,大家纷纷建议去郊游、去看电影的时候,这个老祖母该怎么办?因为各种不同的建议,加起来就有十二个。最后她选择的一定是她特别喜欢的儿子或者孙子的建议。贾母在这里扮演的角色很有趣,她其实很疼贾政,所以疼王夫人、疼宝玉。而她对贾赦的不喜欢,也反映在那个菜上。

    “贾母问:‘有稀饭吃些罢。’尤氏早捧过一碗来,说是红稻米粥。贾母接来吃了半碗,便吩咐:‘将这粥送给凤姐儿吃去。’又指:‘这碗笋和这盘风腌果子狸给颦儿、宝玉两个吃去,那一碗肉给兰小子吃去。’”红稻米粥其实就是我们现在的紫米粥,我第一次吃紫米粥是八十年代在南京,那时候才知道《红楼梦》里讲的红稻米是这个东西。当时紫米比白米要贵,所以是特别给贵族吃的。

    紫米粥贾母只吃了半碗,就说送给凤姐。所有的东西她都只尝两口,接下来就开始配送了,最后特别加的兰小子,就是贾兰,等于是她的重孙子。老祖母这里就变成了一个很有趣的调配中心,贾家要维持它的繁华,最重要的秘密是因为有贾母这棵大树。在今天一般家族的伦理里,不太容易感觉到大树的稳定力量,因为现在大部分是小家庭的结构。在我们童年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家里有个老人的稳定性,家族的和睦还有事理的清明都得靠他维护。一旦有一天这个老人家走了,很多东西就不见了。包括以前清明节大家一定要去做个什么仪式,或者中秋节一定要聚一聚这种事情,一旦这个老人家不在了,大家也就各自散掉了,所以“树倒猢狲散”是在讲一个看不到的或者不容易觉察到的力量。

    然后贾母又跟尤氏说:“你就来吃了罢。”贾母是长辈,尤氏是宁国府来的客人,等于是贾母邀她在这边吃。为什么不叫王夫人?因为她们还有任务,要服侍贾母。“待贾母洗手漱口毕,贾母便下地和王夫人说话行食。”有的学生读到这一段时问我,贾母还要去要饭吗?注意,“行食”不是讨饭,因为老人家不容易消化,吃完饭要有人扶着她走几圈,用行动来帮助食物消化叫做行食。最近拍得很好的那部叫《走向共和》的电视剧,慈禧太后每天吃完饭后,都要李莲英扶着她走九百九十九步,那个时候又没有计步器,旁边人要一步一步地数,因为九九九是最好的数字,就像中了乐透一样。

    下面这一段大家注意。“尤氏告坐。探春、宝琴二人也起来了,笑道:‘失陪!’尤氏笑道:‘剩我一个人,大排桌不惯。’”因为各房进贡的食物太多,必须用大排桌,贾母吃饭的时候,探春、宝琴是陪她一起吃的。贾母笑道:“鸳鸯、琥珀来趁势也吃些,又作了陪客。”鸳鸯、琥珀是贾母的丫头,辈分是比下面的主人还要高的,所以她们可以坐下来吃。尤氏笑道:“好,好,好!我正说呢。”这个命令必须要由贾母来发。贾母笑道:“看着多多的人吃饭,最有趣的。”这里反映的是老人家内心的荒凉,老人家过年过节时最怕家里没有人,总觉得以前那么热闹,如今孩子一个在台北,一个在新竹,一大家子的时候越来越少。“又指银蝶道:‘这孩子也好,也来同你主子一块儿来吃,等你们离了我,再立规矩去。’尤氏道:‘快过来,不必装假。’”下面有个画面很漂亮,当这些人一起坐下来吃饭的时候,“贾母背着手看着取乐”。这个老太太背着手,一面运动着消食,一面看这些年轻人吃饭,老人最快乐的时刻莫过于此。今天年轻人总觉得自己好忙好忙,实在歉疚了就买东西送老人,其实老人最需要的就是子侄辈可以常陪陪他们,天伦之乐是任何外在的东西都无法取代的。

    贾母“因见伺候添饭的手内捧着一碗下人的米饭,尤氏吃的仍是白粳米饭”。这是我们今天最不容易懂的,贾母竟然发脾气说:“你怎么昏了,盛这个饭来给你奶奶?”那人道:“老太太的饭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因为是按人头做的,主人吃的是比较贵的紫米粥,尤氏是临时来的客人,人一多就不够了。“鸳鸯道:‘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了,要一点富余也不能的。’王夫人回道:‘这一二年水旱不定,田上米都不能按数交的。这几样细米更艰难了,所以都可着吃的多少关去,生恐一时短了,买的不顺口。’”王夫人作为儿媳妇心里很不安,觉得荣国府里连多要一碗紫米粥都没有,所以她赶紧解释。其实,作为老人见到这种情景是很难过的,会觉得这个家族怎么能到这种程度,经济上开始拮据了。作者的了不起在于,他一直在呼应抄家这件事。贾母就只好用笑话混过:“这正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了。”众人都笑起来。

    鸳鸯道:“既这然,你就去把三姑娘的饭拿来添也是一样,就这么笨!”我觉得这个家族里的探春和鸳鸯,如果一个是总统,一个是副总统,改革就有希望了。因为这两个人是最清楚的,探春处事清明,鸳鸯懂权宜之变。“尤氏笑道:‘我这个就够了,也不用去取。’鸳鸯道:‘你够了,我不会吃的?’”尤氏只是觉得不要麻烦了,可鸳鸯的态度不是麻不麻烦的问题,而是这个家族必须要有规矩。

    贾府男人的堕落

    第七十五回里串场的主要人物是尤氏,先是由她来串抄检大观园以后惜春的反应,再串出宝钗的圆融告辞和探春的强烈反应。接下来,“这里尤氏直陪贾母说话取笑。到起更的时候,贾母说:‘黑了,过去罢。’尤氏方告辞出来”。

    我想大家脑海里大概有个图像,有一条街,街的这边是荣国府,那边是宁国府,尤氏常常要从宁国府到荣国府来向贾母她们请安,现在她要回去了。回家有一套固定的仪式,前面提过,主要人物的马队或者是车轿要过这条街的时候,先要把街道封起来,有点像今天的临时交通管制。

    “两边大门上的人都到东西街口,早把行人断住。尤氏大车上也不用牲口,只用七八个小厮挽环拽轮,轻轻的便推拽过这边台矶上了。于是众小厮退过狮子以外,众嬷嬷打起帘子,银蝶先下来,然后搀下尤氏来。大小七八个灯笼照的十分真切。尤氏因见两边狮子下放着四五辆大车,便知是来赴赌之人。”我不知道大家会不会想起小说刚开始的时候,有一次王熙凤带着宝玉到宁国府做客。当时宁国府的老家人焦大喝醉了酒,就骂道:你家除了这两个石狮子以外,哪里还有干净的东西。而且还嚷嚷:“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这两句话出来以后,大家都吓坏了,因为他讲出了这个家族的隐私。现在这两个石狮子又出现了,如果说这两个石狮子曾经表现的是这个家族的荣华富贵和创业的艰辛,现在这两个石狮子则变成了一种反讽,暗示着所谓的辉煌仅剩下了两个石狮子守在那边,所有的腐败都已经暴露出来。

    接下来作者透露了这个家族最不为外人所知的很多细节,写得非常细腻。这种场合绝对少不了的人就是薛蟠,还有一个是邢夫人的弟弟邢德全,大家管他叫“邢大舅”。

    作者透过尤氏看男人世界

    作者的写法很有趣,因为通常情况下,这种场所女人是不能出现的,所以尤氏一直不知道丈夫跟儿子到底在搞些什么,这些细节是尤氏偷偷在窗户上弄了个洞后看到的。作者透过一个女性的眼睛看到了当时贾家真实的男性世界,完全是吃喝嫖赌,最后尤氏都看不下去了。这也在说明在古代社会,女性对男性的世界是不太了解的。除了像歌妓那样的特殊女性,一般家族中的女性,根本不知道男性在外面都做些什么。问题是这一切都发生在自己的家里,所以尤氏就有很多的感慨。

    尤氏刚到门口,看到车马,就知道是来赌博的,“遂向银蝶众人道:‘你看,坐车的是这样,骑马的还不知有几个?马自然在棚里拴着,咱们看不见。’”他们家里还有个很大的马圈,有点像我们今天的私人停车场。

    接下来她就讲了一句很感慨的话:“也不知道他娘老子挣下多少钱与他们,这么开心。”意思是上一代创业的辛苦,白手起家的艰难,下一代是不知情的,这就是民间常说的“富不过三代”。因为上一代所有的辛苦和艰难都希望能在下一代身上得到补偿,希望他们再不用任何打拼就可以拥有一切。但实际上作为人来讲,一生不经历任何艰难困苦并不是什么好事,生命力会因此受损。因此贾家第三代、第四代的腐败,很大程度上是上一代对他们的纵容所致。因为最好的生命传递,其实并不是权力和财富,而是对待生命的态度。一个社会之所以能维系它的安定与繁荣,是因为有文化教养的积淀,而这种教养的内涵究竟是什么,是值得大家探讨的问题。我多次讲过社会上总是在说的“草莓族”,意思是碰一碰就坏了。可是“草莓一族”出现,显然是上一代的责任,因为从小到大的溺爱和纵容让他们丧失了抵抗力。这些王孙公子从出生开始要什么就有什么。我一再提到,像薛蟠这样的孩子,不是本性好坏的问题,而是被宠坏了,其实这是生命最痛苦的开始。我在读《红楼梦》的过程里,一直对薛蟠充满同情,他一生唯一没得到的只有柳湘莲,还因此被痛打一顿。可是得不到对他来讲并不是坏事,从此以后薛蟠懂事多了,开始学做生意。可见人生中一直吃糖是个大问题,一定要有一天让他尝尝酸的味道和苦的滋味,这样的人生才饱满、丰富、有力量。

    《红楼梦》是家破人亡之后的曹雪芹在落难时写下的忏悔书,反省的是这个家族的所有问题。

    斗鸡走狗、问柳评花

    尤氏“一面说,一面已到了厅上。贾蓉之妻带领家下众媳妇、丫头们,也都来秉烛接了出来。尤氏道:‘成日家我要偷着瞧瞧,也没得便。今儿倒巧,就便打他们窗户跟前走过去。’”当今社会的女性领域跟男性领域的界限没有那么严格了,可是有的时候,你跟一个妻子谈话,就会发现她对丈夫的领域也不怎么了解。比如说作为一个男性创作者,导演、画家、作家,他可以触碰的题材非常多,可是女性的创作者就受限制,因为有些东西女性在生活里根本碰不到,她根本无法想象还有一个这样的天地。我们可以因此理解曹雪芹为什么要透过一个女性的眼睛去打量男性世界,不要忘记,在三百多年前,这是非常特殊的一个角度,因为当时还是几乎没有女性视角的社会,可是作者特地让尤氏这个善良的、怯懦的、对男人一味纵容的女人看到了真正的男性的世界。

    “众媳妇答应,提灯笼引路,又有一个先去悄悄的知会小子们不要失惊打怪。于是尤氏一行人悄悄的来至窗下,只听里面称三赞四,耍笑之音虽多,又兼着恨五骂六,忿怨之声亦不少。原来贾珍近因居丧,不得游玩,又不得观优闻乐作遣。”因为过去的丧礼很严格,父亲去世后要丁忧三年,其间要看戏或请人来跳钢管舞什么的都不行。“优乐”是指当时的表演艺术,包括各种杂耍或者各种很民间的诸如脱衣舞之类的表演。“无聊之极,便生了个破闷之法。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各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富贵了两三代以后的家族才叫做“世家”,他说:“白白的只管乱射,终无裨益,不但不能长进,而且坏了式样,必须立个罚约,赌个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因此在天香楼下箭道内立了鹄子,皆约定每日早起饭后来射鹄子。”意思是如果你今天射得不够好,而我的成绩比较好,我就赢五十万或者一百万。人类的赌博可以放在任何场合,大家都觉得运动很好,可是运动却常常变成赌博,有时候一场足球赛,你都不知道外面已经赌成什么样子了,连奥斯卡奖现在都有人赌。

    “贾珍不肯出名,便命贾蓉作局家。”因为当时贾珍官做得大,如果被周刊报道出来影响很坏,贾蓉只是个五品龙禁尉的闲职,于是就让他来做局家。所以从现实的角度去看《红楼梦》,真是有趣极了。“这些来的皆系世袭公子,人人家道丰富,且都在少年,正是斗鸡走狗、问柳评花的一干游荡纨袴。”这些字眼看起来很含蓄、很典雅,在中文系讲起来会觉得他们是去国家剧院或音乐厅之类的,其实“问柳评花”是嫖妓,“斗鸡走狗”是赌博。《红楼梦》中的很多语言已经文雅到成为中文系的典故了,以致大家不知道其真正的内涵。可是《红楼梦》的精彩在于,在这些典雅的话下面,你能看到具体的场景。

    “因此大家议定,每日轮流作晚饭之主,每日来射箭,不便独扰贾蓉一人之意。于是天天宰猪割羊,屠鸡戮鸭,好似临潼斗宝一般,都要卖弄自己家的好厨役好烹宰。”以前的富贵人家常常会夸耀他的厨子。民国初年的那些大家族中就有家庭厨艺的比赛,谭家厨后来都变成大餐馆了。“临潼斗宝”是个典故,讲的是春秋时期的秦穆公,曾邀请了十七个国家的国王来斗宝。要求各国把各自的宝贝,都拿到临潼这个地方来“秀”一次,看看哪个国家的宝贝最厉害。可见富贵到了某种程度,就变成要把自己的生活“秀”给别人看了。

    有没有发现,刚刚贾母吃的也不过是面筋豆腐、椒油莼齑酱,可见在女性的世界里,或者说在贾母所代表的第一代的世界里面,还是谨慎、节制的,讲究的是品位;可是在男性世界里,就完全变成了炫耀和攀比。

    “不到半月工夫,贾赦、贾政听见这般,不知就里,反说这才是正理,文既误矣,武事当亦该习,况现在世族。”贾赦、贾政他们是文字辈的,也不查底细,就鼓励“贾环、贾琮、宝玉、贾兰等四人于饭后过来,跟着贾珍习射一会,方许回去”。本来还没有那么多孩子变坏,这下有了借口,所有的孩子都凑到一起了。我常说小孩子们以复习功课为由聚在一起,其实父母根本不知道他们在一起到底干了些什么,小时候大概谁都有过这种经历,跟父母说为了准备联考要到某某同学家一起去复习功课。现在想想,我所有的吃喝玩乐的事情都是那个时候学会的。可是父母很放心,甚至经常很得意地在邻居面前说:“我这个孩子每天到几点钟就会到朋友家去读书。”

    所以下面尤氏偷窥到的场面非常有趣,这个场景不只是“斗鸡走狗、评花问柳”可以形容的。

    吃酒赌钱、眠花宿柳

    “贾珍志不在此,再过几日便渐次以歇臂养力为由,晚间或抹牌,赌个酒东而已,至后渐次赌钱。”我们知道赌博其实是一个习性,这也是作者的了不起,没有什么人是天生就坏的,开始只是觉得好玩,赌得小小的。但慢慢地,你就会发现人的野心跟企图心是很难控制的,最后就收不住了。“如今三四月的光景,一日一日赌胜于射了,公然斗叶掷骰,放头开局,日夜赌起来。”本来是说只射箭怪无聊的,我们赌一赌吧,射赢了我给你五块钱。这个无所谓,我们就觉得不必苛求,才五块钱。可是慢慢就变成五百万了,三四个月下来,家里根本就变成了一个赌场。

    “家下人借此名有些进益,巴不得的如此,所以竟成了事。”这个大家可能不太容易懂,过去有一段时间,用人到谁家去应征就会问:你们打不打麻将?不打麻将他是不做的,因为那就意味着他没有分红的可能。如果一天三场麻将,他肯定会来,他在意的不是薪水,因为其中的分红非常可观。赌场上的赢家出手很大方,随便一笔可能比一个月薪水都要高。有这样一个传统在,家里面的用人非常愿意主人赌钱,因为他们可以趁机捞外快。

    “外人皆不知一字。”因为这种家族属于社会名流,贾珍、贾蓉都是做官的,所以他们也有很好的防卫系统,几个月下来,外面的“狗仔队”竟然全不知道。“近日邢夫人之胞弟邢德全,也素好如此,故也在其中。又有薛蟠,头一个惯喜送钱与人的,见此岂不快乐。”作者很幽默,薛蟠天生爱赌,逢赌必输。“这邢德全虽系邢夫人胞弟,却居心行事大不相同。只知吃酒赌钱、眠花宿柳为乐。”《红楼梦》真是太优雅了,把很多肮脏的事情都用非常美的语言包装了一下。

    “滥漫使钱,待人无二心,好酒者喜之,不饮者则不去亲近,无论上下主仆皆出自一意,无贵贱之分,因此都唤他‘傻大舅’。薛蟠更是早已出名的呆大爷,今日二人都凑在一处,都爱‘抢新快’爽利,便会了两家,在外间炕上‘抢新快’。别的又有几家在当地下大桌上打幺番。里间又一起斯文些的,抹骨牌、打天九。”“骨牌”、“天九”、“幺番”是各种不同的赌具,掷骰子比较简单,在《红楼梦》里面叫“抢新快”,一翻两瞪眼,比较容易,所以薛蟠最喜欢这种玩法。

    《红楼梦》里的“第三性公关”

    下面有一个薛蟠在赌博中的画面,作者说:“薛蟠兴头了,便搂着一个娈童吃酒。”“娈童”是十六岁左右的被当时的贵族包养的男孩子,有点儿像今天台湾所说的“第三性公关”。我们大概只在报纸和广告上看到,也不知道“第三性公关”是什么,这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领域问题。如果把《红楼梦》放在中文系的典雅领域,或许永远碰不到这个部分,可是如果有一天你了解了古代的娈童制度,就会发现“性”很奇怪,有的时候它很大程度上也在满足人们的好奇心。贾珍、贾蓉这些人,想怎么玩女性都可以,因为他们有的是钱,买也可以,用权势去霸占也可以。可是他们会好奇,如果跟男性玩是什么样子,所以就产生了所谓的娈童。清代的娈童非常多,很多人的家里就包养。因为十六七岁的男孩有点介于两性之间,如果长得清秀,就能同时扮演两种性别角色。记不记得在第九回的时候,薛蟠在学校里就包养过两个学弟,还给他们取了两个很美的名字——香怜跟玉爱。

    关于“第三性公关”,我的学生竟然比我还了解。他们说高雄有好多,您不知道吗?还建议我要不要去看一看。结果发现非常有趣,他们服侍的客人有男性也有女性。非常特别的是,他们会穿女装出来,可是并不化妆。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想要去探讨一个社会现象,你就不能先有道德偏见,你必须客观地观察它。《红楼梦》里提到的所谓“娈童”,在所有大学的古典小说研究所里,都没有办法还原它非常现实的一面,无法了解薛蟠搂着一个娈童赌博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

    这些娈童本身也是要拿分红的,这也是《红楼梦》的厉害之处。曹雪芹的生活经验丰富到不可思议,我相信这些地方他绝对都去过,所以他才完全懂这种场合的语言。今天我们到一个酒廊或妓院所听到的语言,跟你平时在那些幽雅的场所听到的是截然不同的,所以我总觉得《红楼梦》只在古典文学的系统里读太可惜,因为有很多东西你读不到。可我也不知道该怎样来开一个《红楼梦》的课,能把各位带到“第三性公关”者面前,那样,你就能懂他们的语言到底是什么样的。凭良心讲,那个语言比现在大家在《红楼梦》里看到的还要厉害,我不知道自己哪一天才敢写出来。其实文学始终跟作者对人性的观察有关,它需要你思考人性的复杂,比如为什么人要想方设法地来刺激各种欲望,而且人往往对轻易无法得到的东西感兴趣。这从常理上完全无法理解,薛蟠不是打死了人家未婚夫抢到了香菱吗?现在他干吗不玩香菱而要去玩一个娈童?因为他永远想要那些要不到的东西。

    《红楼梦》里这个场景的描写,是曹雪芹晚年对自己家族的一个大回忆,这个大家族经过了第二代、第三代,竟然可以玩乐到这种程度。也许很多人不赞同,我一直觉得作者是充满悲悯地在写这件事,当人沉沦在自己的欲望当中,其实是种巨大的痛苦,表面看起来吃喝玩乐,背后是极度的空虚。

    薛蟠“又命将酒去敬邢大舅。傻舅输了,没心绪,吃了两碗,便有醉意,嗔着两个娈童只赶着赢家不理输家了,因骂道:‘你们这起兔子,就是这样专洑上水。天天在一处,谁的恩不沾过?只不过这一会子输了几两银子,你们就三六九等了。难道从此以后再没有求着我们的事了?’”

    作者描述的是欢场里的现实,这些就是欢场的细节,“娈童”就是这样的人。如果今天你看到“第三性公关”,他也会很直接地告诉你,我们就是靠这个赚钱的。他没有月薪,服侍什么客人,就赚什么客人的钱,那是他的生存方式,谁给的钱最多,他就跟谁在一起。要到欢场里去找情感,绝对是你自己倒霉。我想很多人,大概是一辈子都不会碰到这样的领域的。有时候我听江蕙的歌,总觉得那就是欢场的歌,其中有种很奇怪的苍凉,那些酒吧里的陪酒女,就那么一个台子一个台子地转,因为所有的酒钱她都可以抽成。喝酒是她赚钱的方式,如果你不跟她喝酒,她立刻就转台了。这就是所谓的欢场文化,而这种文化没有几个作家能写得这么真实,一方面大部分人没有这个经验,另外一方面是你即使有这个经验,也可能会有道德偏见,没有办法描述细节。因为你没有真正观察,比如白先勇的《台北人》,写的就是台湾的酒场里面的小酒女孤恋花是怎么谋生活的,他绝对是对这一切有观察的。

    文学有一部分提供了社会主流文化里完全看不到的东西,正规的主流教育中永远不会有这个部分。所以我关心的不是一个社会的教科书里有什么,而是敢肯定地说如果一个社会里的学生只有教科书,一定会完蛋的。比如在英国,教科书可能就是莎士比亚,可是他必须要有另外一个文化,可能是劳伦斯的小说,也可能是其他的东西;在法国也是,他们永远不会把让•热内的小说选在主流文化教科书里,可是法国的年轻人都在读让•热内。所以他们更成熟,会有主流文化之外的追求。今天年轻一代的朋友,可能连《红楼梦》中的这些部分都不太碰了,《红楼梦》被放在一个非常高雅的古典文学的殿堂上。我相信在很多的古典文学课上,大家都不讲这一段,但它却是《红楼梦》非常精彩的部分,是曹雪芹真正的生命经验。

    文学深度的人性刻画

    “众人见他带酒,都说:‘很是,很是。果然他们风俗不好。’因喝道:‘快敬酒赔罪!’”欢场里就是这么闹的,大家起哄喝酒。“两个娈童都是演就的局套,都跪下奉酒。”我们觉得下跪很屈辱,可是对这些靠身体谋生的人来讲,下跪没什么了不起。说:“我们这行人,师父教的不论远近薄厚,只看一时有钱势就亲敬,便是活佛活仙,一时没了钱势,也不许理他。”有没有发现这些人说的是真话,你到这里来也不过是发泄欲望,花几两银子买他的身体而已。明天看到一个长得更俊、更美的,你会买另外一个。他们当然也一样。他们讲的是非常现实的关系,在欢场根本就没有道德、人情可言。注意,作者如果不是有过实际的观察,写不出这么动人的东西。就像《金大班的最后一夜》里一样,讲话很直接,没有丝毫的含蓄跟优雅。当她的身体都被当成货物在卖的时候,她的语言跟中文系的语言会完全不一样。只有了不起的文学才能让我们看到社会的各个方面。

    “况且我们又年轻,又居这个行次,求舅太爷体恕些我们就过去了!”说着,“便举着酒俯膝跪下。那邢大舅心里虽软了,只还故作怒意”。有时候我常想嫖客去买的究竟是什么,花钱去买漂亮、买身体这我们都了解,还有时候是去买那种当大爷、被伺候的感觉。可是邢大舅还是要摆出不饶人的样子,你要更巴结我才行。这个心理也很有趣。如果一个人白天在单位不断地受到上司的打压,在晚上的欢场就极可能摆出一副大爷的模样,因为他要追求心理上的补偿。

    我在讲第七十五回的时候,希望大家能够有一个新的角度。很多朋友来听我讲《红楼梦》,目的是想要亲近一种很古典的文学,学到很优雅的东西,但我对文学的解释和理解不止如此。我觉得把“音容宛在”念成“音容苑在”并不是最重要的事,那只是文辞上的没落,而文学上最大的没落是对人性的不了解。我对文学最看重的是它是否对人性有非常深层的刻画,而这种刻画拓宽了我的生命领域。我想如果不是这一段,我绝不会想到去看看“第三性公关”到底什么样。所以我一直觉得真正的好文学,最后也许并不在文字本身,而是能借着这些文字让你深入社会的各个角落,把你的领域拓宽,让你知道人性的复杂。如果我们不含道德偏见,我们不会立刻指责邢德全、薛蟠和贾珍,因为我们的社会里就有这样的人;我们也不会指责这两个势利眼的娈童,因为我们的社会里也有“第三性公关”。我觉得“第三性公关”是个了不起的发明,实在要比“娈童”二字高明。娈童的意思是说,把美丽的男孩子当成你的禁脔,带一个“女”字其实就是性别暧昧的角色。可是今天“第三性公关”真的就是公关,而且男性、女性都服侍。

    “众人又劝道:‘这孩子是实情话。说得倒是,老舅是久惯怜香惜玉的,如何今日反这样起来?若不吃这酒,他两个怎敢起来!’邢舅已撑不住了。”欢场里就是要用非常奇怪的方法处理人际关系,其实就是闹酒,邢大舅终于撑不住了。曹雪芹的了不起在于,他没有把邢大舅写得特别坏,他对这些靠这个行当谋生的小孩子还是有一点心疼,“便说道:‘若不是众位说,我再不理。’”大家一定看得出来,邢德全跟薛蟠都是那种外面像霸王一样,其实心还蛮软的。欢场里最喜欢的就是这种人,因为他们很容易被骗,出手大方。“说着,方接过来一气干了。又斟了一碗来。”

    “这大舅便酒勾往事,醉露真情起来,乃拍案对贾珍叹道:‘怨不得他们视钱如命。多少世宦大家出身的,若提起“钱势”二字,连骨肉都认不得了。老贤甥,昨日我和你那边的令伯母赌气,你不知道么?’贾珍道:‘不曾听见。’邢大舅叹道:‘就为钱这件混帐东西。利害!’”大家这才发现他的不快乐,不是因为这两个小孩,而是因为最近手头比较紧,去跟他的姐姐借钱,姐姐跟他翻了脸。这两个“第三性公关”说得一点不错,不知有多少家族的父子、母子、兄弟姊妹为了钱反目成仇。

    尤氏“好”妻子的角色

    “贾珍深知他与邢夫人不睦,每遭邢夫人弃恶,扳出怨言,因劝道:‘老舅,你也太散漫些。若只管花去,有多少给老舅花的?’邢大舅道:‘老贤甥,你不知我邢家底里。我母亲去世时我尚小,世事不知。他姊妹三个人,只有你令伯母年长出阁,一分家私都是他把持带来。如今二家姐虽也出阁,他家甚也艰穷,三家姐尚在家里,一应用度都是这里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便来要钱,也非要的是你贾府的,我邢家家私也就够我花了。无奈竟不得到手,所以有冤无处诉。’”大概只有富贵家庭才会讲出这么难听的话。我常跟朋友讲,父亲过世的时候,我们六个兄弟姐妹就决定把他的所有存款都给他最疼的那个孙子买了辆车,遗产处理得这么简单,我觉得好快乐。可是听到很多家族要到日本住在最贵的一个饭店里,然后三四十口人开会开一个礼拜来分家产,我觉得好累。大概是因为钱的多少不一样,贾家属于那种要开一个月才分完遗产的家族,所以这个邢大舅就很不爽,借着酒劲把这些不快乐的事都讲了出来。

    “贾珍见他酒后絮絮叨叨,恐被众人听见不雅,连忙用言语去解释。”注意,此时尤氏正在外面偷听、偷看,这是一个做太太和做母亲的人看到丈夫跟儿子做的一切,她忽然懂了。“这外面尤氏等听得十分真切,乃悄悄向银蝶道:‘你听见了?这是北院里大太太的兄弟抱怨他呢。可怜他亲兄弟还是这么样,可就怨不得这些人了。’因还要再往下听时,正值打幺番的也歇住了,要吃酒。因有一个问道:‘方才是谁得罪了老舅,我们竟不曾听得明白,且告诉我,我替评评这理。’邢德全见问,便把两个娈童不来理输的只去赶赢的话,告诉了一遍。这个年少的就夸道:‘这样说来,原实可恼,怨不得舅太爷生气。我且问你两个:舅太爷输了的,不过是银子钱,并没有输丢了鸡巴,你怎么就不理他了?’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连邢德全也喷了一地饭。”

    这一段是最难得的文学,可惜我们今天可能未必觉得它是典雅的文学,教科书里也不会选这一段。但这是了不起的生命经验,在欢场里比这严重的话要多得多。我们就此能看到一个写作者是如何留下他最重要的东西的,这个最重要的东西是他对社会所有事物的观察。记不记得第九回里,提到了当时十二三岁的男孩子在学校会做什么样的事情,会讲什么样的黄色笑话?回忆一下自己初中、高中就会知道,第九回里的语言就出来了:你们两个人在那儿干吗?在厕所里面亲嘴摸屁股的?今天十几岁的小孩子读《红楼梦》,我跟他说你别的先别看,先看第九回,他看完以后,说:“哇,天呢,怎么跟我们讲的话一样,连我们的火星文,他们都会。”我马上明白这个小说不会立刻死掉,是因为它其中有活泼泼的东西,触碰到了生活最真实的地方。

    这个时候尤氏就听不下去了,“在外面悄悄的啐了一口,骂道:‘你听听,这等没廉耻的小挨刀的,才丢了脑袋骨子,就胡唚嚼毛的。若再灌嗓下些黄汤去,还不知再唚出些什么东西来呢。’”尤氏也不知不觉地讲出了很粗的话。“一面说,一面便进去卸妆安歇。这里贾珍直至四更时,方才散了,就往佩凤屋里去了。”这就是这些男人的世界,作者轻描淡写地带了一下。《红楼梦》你不细读,读不懂这几句。这其中尤氏的角色非常有趣,她是那种好女人、好母亲、好妻子,可是这个“好”字也许要加个引号,丈夫、儿子做什么她都纵容,丈夫在外面都玩到她自己的妹妹了,她也不出声,委屈到对几乎对自己的生命毫无意见的状态。

    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接下来我们可以直接跳到过中秋节的时候。“果然贾珍煮了一口猪,烧了一腔羊。”这是要祭祀祖先的,就是所谓的“牺牲”。“余者果菜亦不可胜记,就在会芳园中丛绿堂上,屏开孔雀,褥设芙蓉,带领妻子姬妾,先饭后酒,开怀赏月。将一更时分,真是风清月朗,上下如银。”月光非常漂亮,整个空气里都带着银色的光,我希望大家注意,作者的描绘风格开始变了,从刚才那种“第三性公关”的欢场,转到了“风清月朗,月色如银”。为什么要这样转?因为刚才的欢场闹得太厉害了,如果没有一个过渡,叹息的声音是听不到的,他必须让周遭的环境安静下来。

    “贾珍有了几分酒,益发高兴,便命取了一竿紫竹箫,命佩凤吹箫,文化唱曲,喉清嗓嫩,真令人魂散魄飞。”这些纨袴子弟不光玩“第三性公关”,当然也有他们优雅的部分,他们也会听箫赏曲。前一天晚上他们玩的是娈童,今天听的是女性的“喉清嗓嫩”。然后“那天将有三更分时,贾珍酒已八分了。大家饮茶,换盏更酌之际,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有没有发现祖先的叹气是在贾珍醉酒后的混沌状态,我们无法确定这是不是灵异事件,人在喝了酒以后,开始面对自己最深层的内在时,忽然听到内心深处的哀叹。我觉得作者不是在写灵异,而是在写这个家族玩乐太过之后刹那间的悲凉。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种感觉,有时候在一个很热闹的场合喝酒、开玩笑,酒席散尽的时候,刹那之间会有一种极度强烈的孤独感。很有可能贾珍听到的是心中的声音,另外一个自己开始出来指责现在的自己,因为他们毕竟从小读过书、有教养,祖辈、父辈有过很多期望的。但在吃喝玩乐当中,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可是那个真实的自我还是留在心理学上所说的潜意识里。

    “大家明明听见,都悚然疑畏起来。”注意是“大家”,这么多人都听到了,可是不知道在哪里,当然害怕。“贾珍忙厉声叱咤,问:‘谁在那里?’”我们今天所有的灵异影视片都拍不了这么好,因为没有这种悬疑的感觉。只是觉得心里发毛,因为那个东西你找不到,如果可以确定在墓碑上看到什么,一点意思也没有。贾珍心里也怕,可是他还要装腔作势地大声问,“连问几声,并无有人答应。尤氏道:‘是墙外边家里人也未可知。’”有没有发现尤氏就是那种老好人,她永远把事情解释得比较圆满。贾珍道:“胡说!”因为这种家族大得不得了,有那么大的进深和保全人员,外面的人根本无法靠近,这一段写得精彩极了,用超现实的手法预示着这个家族的败落。

    贾珍说:“这墙四面皆无下人的房子,况且那边又紧靠着祠堂,焉得有人?”祖宗祠堂是一个家族最重要的地方,是每个家族最先要守护的地方。以前要害某一个人,总是想法去破坏人家祖坟的风水,所以祖宗祠堂是绝对不能让外人进的。这个时候你也开始害怕了,觉得好像是祖先在叹气。“一语未了,一时只听得一阵风声,过墙去了。恍惚闻得祠堂内阖房槅之声。”我们知道祠堂的门有好多道,每次祭祖那些门是一道一道打开的,现在就是门在开阖的声音。作者写灵异的感觉写得非常惊人,因为这个灵异是你心里的恐惧。

    记得小时候民间有很多的信仰,比如我父母过世的时候,听人说做“头七”的几天里他会回来,叫我们在地上撒面粉,看有没有脚印什么的。因为是最亲的父母,所以我们一点都不害怕,甚至是渴望他们回来。我们六个兄弟姐妹到最后就有的说,我觉得我听到开门的声音,更夸张的是说冰箱里面那个父母最喜欢吃的辣椒酱都被打开了。我觉得所谓的灵异是你自己的渴望和恐惧,两种内心都会发生灵异,贾家这次的灵异绝对是因为恐惧,那种恐惧是觉得自己真的玩得太过了,这样玩下去,这个家族还会长久吗?

    “只觉得风气森森,比先更觉凉飒起来;月色惨淡,也不似先明朗。”有没有发现作者在讲心理,刚才那么亮的月光,现在不亮了,其实是看风景的人受了心情的影响。可以呼风唤雨,用几个字就能把情境感改变的文学才是好文学。“众人都觉毛发悚然,贾珍酒已醒了一半,只比别人撑持得住些,心下也十分疑畏,大没兴头起来。”

    “次日一早起来,乃是十五日,带领众人开祠堂行朔望之礼,细看祠内,都依照旧好好的,并无异怪之迹。贾珍自为醉后自怪,也不提此事。礼毕,仍闭上门,照旧锁上。”祠堂里面没有任何曾经被打开过的痕迹,这是最精彩的写法,小说绝对要有这种悬疑,只是心里发毛,现实里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证据,大家都不敢再提这个事情了。

    嘉荫堂中秋节强颜欢笑

    中秋节是传统的家族团圆的日子,贾母当然要和子侄辈一起过,晚宴设在嘉荫堂。“嘉”是美好的,“荫”有护佑、荫庇的意思,“嘉荫”就是美好的护佑。“嘉荫堂前月台上,焚着斗香,秉着风烛,陈献着瓜饼、各色果品。邢夫人等一干女客皆在里面久候。正是月明灯彩,人气香烟,晶艳氤氲,不可形状,地下铺着拜毯锦褥。贾母盥手上香拜毕,于是大家皆拜过。”有没有发现作者还是将这种富贵荣华写到了极致,所谓的破败是外表上看不出来的。这个家族的中秋节,外面看起来依然辉煌得不得了。

    接下来贾母就说今天是中秋节,难得大家都聚在一起,要击鼓传花讲笑话,可偏偏找了两个最不会讲笑话的人来讲。第一个是贾政,他是最无聊、无趣、最不会讲笑话的人,讲完后大家都笑不出来,又不好意思不笑,只得强颜欢笑。接着是贾赦抽到了,这些人都是前面从没有表演过的,可是今天都表演了。贾赦讲的笑话很奇怪,说:“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顺。偏生母亲病了,各处求医不得,便请了一个针灸的婆子来。这婆子原不知道脉理,只说是心火,如今用针灸之法,针灸针灸就好了。这儿子慌了,便问:‘心见铁即死,如何针得?’婆子道:‘不用针心,只针肋条就是了。’儿子道:‘肋条离心甚远,怎么就好?’婆子道:‘不妨事。你可能知道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贾赦前一阵子喜欢上了贾母的丫头鸳鸯,要娶她,贾母不同意,他就恨妈妈。他的意思是说,你偏心眼,只喜欢贾政,根本不喜欢我。“众人听说都笑起来。贾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作者竟然可以用这样的方法来讲这个家族强颜欢笑的程度。这个家族的败落是因为每一个人都有心结,连妈妈跟儿子之间都有心结,可是还要维系笑话的场面。

    我一直觉得第七十五回抽出来绝对是很精彩的短篇小说,到第七十六回以后就是一路败落,可是全部的元素都在第七十五回里准备好了。因此我觉得大家有机会要细读这一回,悉心体会作者在细节上的精描细画。很多事件看上去是不相干的,尤氏化妆,宝钗搬走,贾母吃饭,尤氏看到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包了一大堆“第三性公关”在那边讲黄色笑话,然后接下来是过中秋节,可是其中的精神是连贯的,讲的全是从繁华走向破败。所以每次读到第七十五回,你会觉得五体投地,一个作家竟然可以这么厉害,在我目前读到的世界各国的文学里,还没有可以写人性写到这么动人、这么精彩的。尤其是贾政和贾赦讲笑话这一段,你会感觉真是难过到了极点。我现在很害怕到热闹场所,因为常常会让那个最不幽默的人上去致辞,弄得大家都难过得要命,旁边的朋友在那边你捏我、我捏你,可还是要听下去,真是痛苦不堪,心说这样的场合我下次再也不来了。

    作者在书写的过程中,写悲哀不用悲哀的手法,而是用欢笑的手法写,“第三性公关”要出现,笑话也要出现。我们知道当一个人想用欢笑来掩盖他的痛哭时,大概是最痛苦的时候。因为曹雪芹是在写自己家族的败落,所以他一直在用强颜欢笑的方法。贾母极度聪明,大概也知道这个家族不久就要完蛋了,可她还是希望最后一次中秋节能够有形式上的团圆,有形式上的笑话,至少要维持表面的这种排场。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