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春囊事件

    如果我们以八十回《红楼梦》作为整体的话，就能清楚地看到第七十三回是个关键的转折点。这一回里发生了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本来大观园里的小女孩、小男孩，都生活在一个非常单纯、非常清静的青春王国里，但忽然有人发现了一个“绣春囊”，用现在的语言来讲，就是黄色书刊或者A片之类的东西。

    作者专门挑出这样一件事来讲，是因为他觉得大观园里的孩子们长大了。“长大”其实是很暧昧的一个词，就是他们的身体开始发育了。大人对于孩子的发育，并不怎么清楚。其实很简单，就是身体有了变化，大家对这个变化是多少有点紧张甚至恐惧的。所以我觉得如果一个正常的社会，对于孩子正在发育的身体能够有个健康的态度，至少让他们不会有太多的惊恐。但这个问题直到今天恐怕都没有太大的改变，身体发育仍然是孩子们的隐私，他们依然在自己摸索身体的成长。“绣春囊”事件引起了三百多年前的那些大人们的紧张，王夫人拿到这个东西以后，第一个反应是说，糟糕，我的儿子宝玉长大了，他身边都是坏女人！她从来没有想到最可能有这个东西的是宝玉，因为宝玉是男孩子，而且他常常在外面跑，尤其是宝玉身边的那几个用人，他们比宝玉大一点，在社会上混得多。到第七十四回就开始在一天夜里偷偷地抄捡女孩子的东西，看到底谁在看黄色书刊，谁在看A片。

    仔细想想，你会觉得很好玩，这种情况跟当今社会竟然没有太大的差别，我印象中，读中学的时候，老师会忽然来查大家的书包，查到某某人在看黄色书刊。现在想起来蛮好笑的，那个黄色书刊可能就是一幅穿泳装的女人的图片，也不知道那个同学是从哪里搞来的。其实那张图片本身没有多严重，查抄的事构成的紧张恐慌，却变成了每个人最深的记忆。回想起老师查书包的过程，所有的人都吓坏了，大家刚上初一、初二，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什么叫黄色书刊。然后就看到几个讲话声音已经变了的男孩子被抓出来，面红耳赤地被斥责，大概那个年代这种刊物还很少，当时班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所以我在阅读第七十三回的时候感触蛮深的，自古以来大人对待青少年性的问题的态度几乎就没有太大的变化。我所说的大人包括父母、长辈，也包括学校的老师。抄捡所造成的惊恐可能比性本身要严重得多，如果一个社会能给正在发育中的青少年一个空间，跟他们谈谈身体以及身体上的一些变化，消除他们对自身发育的恐慌，将是非常大的进步。

    赵姨娘告状

    这回开头有一段小小的插曲，其中的关键人物是赵姨娘，她的儿子贾环和宝玉相比，老是给人感觉长得也不够好看，也不够聪明。赵姨娘心里记恨宝玉，这种恨很难解释。因为首先她是个妾，她儿子地位就比较低，加上人不怎么有出息，长得又不漂亮。可做母亲的一定不这样认为，她会觉得别人都在加害她的儿子。所以她就跟贾政告密说现在宝玉长大了，每天跟那些丫头搞来搞去的。这都跟第七十三回的青少年所谓的“性”被拿来大动干戈有关。

    有趣的是，大家常常会自然而然地把很多事牵连在一起。大概在上中学那个年龄段，大家都有个经验，就是大人一旦说你最近功课不好，就会追问是不是谈恋爱了什么的？因为他们会自然地把这两件事情挂在一起。前些年还看到台北著名的女子高中的学生，与同样著名的男子高中的学生恋爱，男孩子在校门口等她。大概等了很久，见面后就忍不住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没想到这事件闹得蛮大，后来竟然连报纸都有报道。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同样一种行为，比如在某个年龄段的爱情，可以是他走向所有荣耀的起点。如果一旦被误读，就可能变成他所有污秽的起点。所以我自己一直提醒身边的朋友，人只有到了某个年龄，才能发现十五六岁的时光有多么美好。我很喜欢看那个年龄的小孩子，看他们想传达爱意的时候有一点害羞，又有一点腼腆的样子。

    赵姨娘密报了宝玉的行为后，赵姨娘底下有个叫小鹊的小丫头就跑到宝玉那边报警说：老爸明天大概会整你！凡是有人密报说他最近不太用功，在外面交女朋友或者上网之类的，爸爸检查的方法就是背书。

    小鹊只是一个小丫头，本来这不关她的事，可是在学校呆过的人都知道，学长、学弟、学姐、学妹之间会有一份很私密的情感，彼此会通报说哪一个训导主任或者教官最近准备查你，最好小心一点，这是青春王国里的攻守同盟。我自己担任过学校的行政工作，跟学生之间常常有点谍对谍的感觉，其实在看到这些小孩子之间用攻守同盟来防备你的时候，你会有另外一种欣喜。那样的事我们年轻时候也做过，比如当年我们兄弟姐妹六个人就常常会瞒着父母一起去做件什么事。如今，我们还常回忆起那种快乐，这种快乐很难解释，但那绝对是只属于青春的快乐。所以，大人如果能理解这些孩子们在形成自己的王国、有自己的秘密跟心事的时候，不见得一定去拆毁，不妨换个角度去欣赏。

    当然，这是件两难的事，因为以大人或者成人的角度，对年轻人会有很多担心和关心，可是这种担心和关心有时候会变成借口，变得没有界限。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的时候，就不允许这些孩子在大观园里有任何私密空间。我们还是要问，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到底应不应该有自己的私密空间？其中的哪些部分是他们可以自己去处理的？是不是说我把你的私密空间全打开，我就全负责了。我觉得这个“全负责”可能会使孩子永远无法长大。第七十三回到第七十四回，我一直觉得可以用来思考青少年的“性”问题在今天教育里的出路。

    青春的分享与分担

    接下来这一段写得极好，听说明天老爸会抓宝玉去考试，整个怡红院，就是宝玉的宿舍便开始闹翻天了。大家就开始点灯的点灯，倒茶的倒茶，为的是让他好好读书。然后就规定所有的小丫头都不准睡觉，要熬夜陪着宝玉补课。我想所有学生都做过类似的事，明天要抽考了，大家忽然都发疯一样地背书。这一段写得真是精彩，其实那些小丫头很可怜，因为白天在提水、打扫，忙得要命，又根本听不懂宝玉在读什么，当然忍不住就要打瞌睡。

    我觉得曹雪芹一直在用青少年时的那种很奇特的友谊在写这本小说，所以很多人把《红楼梦》说成是所谓的爱情小说未必正确，其中有很真切的青少年之间的同伴情感。这种情感意味着能跟同伴分享跟分担所有的美好和痛苦，比如那个穿着泳装的女人照片，是彼此要分享的；分担是说一旦有谁奥数考得不好，大家就会帮他担着。印象很深的是有一段时间我喜欢文学，数学弄得有一点差，就会有同学刻意把位子换到我旁边，一定要帮我把那次数学考过。我跟他说我不想作弊，他竟然很生气，几乎要跟我闹翻了，说我全都帮你打点好了，你只要照抄就行了！现在回想起来这种感情很奇怪，他就觉得你不能继续不及格，不及格的话大家会都不开心。

    现在想来，我之所以至今还会欣赏孩子们之间的私密，是因为我曾经有过类似的经历。当然，作弊是不好的，可是那个作弊里承载着一份情谊，他真的是说通了所有的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换到我的旁边，一定要帮我把数学考过。能为朋友两肋插刀，恐怕是人在青春时期最美好的记忆。这个晚上闹翻了天的怡红院，对于中年落魄的曹雪芹来说，恐怕也是一段最美好的回忆。因为这给他留下的并不是哀伤，而是那个晚上所有人为他忙碌的那份快乐，这份快乐只属于青春期。

    丫头的义气与帮忙

    好，我们回到文本：“却说怡红院中宝玉才睡下了，丫环们正欲各散安歇，忽听有人击院门。老婆子开了门，见是赵姨娘房内的丫环名唤小鹊的。问他什么事，小鹊不答，直往房内来找宝玉。”注意反应，小鹊没有回答，因为她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个秘密，她要直接报告给最核心的人物，就是晴雯、袭人跟宝玉。因为小鹊来怡红院是冒着危险的，如果有人知道她报信，她回去很可能会被赵姨娘毒打一顿。“只见宝玉才睡下，晴雯等犹在床边坐着，大家玩笑，见他来了，都问：‘什么事，这时候又跑了来作什么？’小鹊笑向宝玉道：‘我来告诉你一个信儿。方才我们奶奶这般如此在老爷前说了。明儿你仔细老爷问你话。’说着，回身就去。”大家感觉到没有？小鹊身上有种义气，如果没有感受过学校里的学长、学弟、学姐、学妹的情感，那么你很难理解小鹊为什么要忙慌慌地跑来。看似轻描淡写，透露出的却是作者最眷恋的就是这些小男孩、小女孩之间的义气和他们拥有共同的快乐、忧伤。

    小鹊不敢多停留，“袭人欲留他吃茶，因怕关门，遂一直去了。”“这里宝玉听了这话，便如孙大圣听见了紧箍儿咒一般，登时四肢五内一齐皆不自在起来。”可见当时父亲的权威有多大，一个小孩子一听到父亲要开始考试，反应竟然如此强烈。“想来想去，别无他策，只理熟了书，预备明儿盘考。”

    其实他被密告的并不是没有读书，可能是说他总跟那些丫头胡闹。可是他马上想到的就是要好好读书，就像前面提到的，大人世界永远会觉得谈恋爱跟读书是冲突的。他认定自己只要书读得好，即使有其他的事情，也就可以搪塞了。

    所以“想罢，忙披衣起来要读书”。他决定要熬一个通宵。记不记得前面贾政出差了很久，有一天忽然说要回来了，大家都吓慌了，因为出门的时候曾跟他说一天大字多少，小字多少，背多少书，结果他一直在玩，当时所有的女孩子都帮他写字。书没有办法帮，要自己背，可是字可以代写，光是林黛玉就写了五十卷的蝇头小楷送来，这是青春期里最快乐的情景。记得初中的时候我喜欢画画，全班起码三分之二的美术作业是我画的，而且几乎能保证分数。那其中有份很奇特的快乐，我相信我帮的那三分之二的人，他们也都画得蛮好的，可是他们很珍惜这份友谊，一定要交给我来画。

    孩子的世界非常难理解，其实就是一份天真和单纯，现在回想起来，我一直想有一天能把这些东西写出来。从正规的教育角度看可能离经叛道，可是在人的私密情感里，绝对是最温暖的回忆。有些人一旦成功之后就不讲这些事情，可是我相信包括我前面说的有人要帮我在考试中作弊，或者我帮全班三分之二的人画画，大概都是那个年龄段最快乐的事情。这一天晚上，宝玉决定要读书了，所有的丫头都不肯落人后，都来帮他的忙。最可怜的是这些丫头是文盲，她们的帮忙，特别像民间的热情，比如在选举的时候，那些人也搞不懂到底什么是政治，可是他就会两肋插刀地投身进去。为什么曹雪芹要说我一生碌碌无为，潦倒已终，可是我一定要写一本书，感谢这一生当中所有曾经陪伴过我的女性？这才是《红楼梦》的重点，如果只把它当成爱情小说看，就有点小看它了。

    宝玉读书的心情

    “心中又自后悔，这些日子只说不提了，偏又丢生，早知该天天好歹温习些的。”小孩子就是很奇怪，贾政回来以后竟然没有马上问他的功课，所以他就放松了，现在又开始后悔。这种话我们以前常在日记里说：“早知道我就每天读一点，不至于临时抱佛脚。”讲完就忘了，一旦有同学问要不要去打篮球，马上就撂下书跑出去，所有的孩子都差不多。“如今打算打算，肚子内现可背诵的，不过只有《学》、《庸》、《二论》是带注背得出的。”这有点像在做生意，盘算自己明天大概有多少货可以卖，功课做到这种程度其实蛮无聊的。

    那个时候的小孩真不得了，不但要背《大学》、《中庸》、《论语》，还要连注解都背出来。我们知道，所谓的《四书》是到宋以后慢慢才变成的教科书，《大学》、《中庸》、《论语》里面的句子，到现在都感觉让人受益无穷。可问题是它一旦变成教科书，很多人的注解根本就不再在内容本身，而变成所谓的八股文。所以有时候在被问到赞不赞成读古文的时候，总感觉很难回答。因为这些经书当然是人类最了不起的经验和智慧，但问题是该怎么去对待它。如今想来，《圣经》、佛经、《十三经》，所有经书都是我生命里最应感谢的书，可是我读它们不是为了考试。如果仅仅为了考试，很多东西就会被扭曲。宝玉可以带注背《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可以背上半本，以今天的标准来看，这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已经蛮不错了。

    这一段写得蛮幽默。就是讲一个小男孩在检讨自己到底读了些什么书。说自己“至上本《孟子》，是夹生的，若凭空提一句，断不能接背的；至下《孟子》，就有一大半忘了”。注意“凭空提一句”，让我想起我老爸大概读过《红楼梦》，常用这个方法来考我们。他要我们背《琵琶行》的时候，可能会从“银瓶乍破水浆迸”开始，你要能接下去。这种突然袭击随时随地，有时候是帮你洗澡的时候，有时是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我觉得那是另一种恐怖，因为你不晓得它什么时候会发生。这是以前很流行的一种测验小孩的方法，有了这样的反应能力，在应付考试的时候很管用。

    “算起《五经》来，因近来作诗，常把《诗经》读些，虽不甚精湛，还可塞责。”宝玉其实是个有反省能力的少年，他觉得因为喜欢写诗，所以很喜欢《诗经》。有些东西他就不太喜欢，像《尚书》中多是古代的文告跟政令，要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去读那些东西，真的蛮无聊的。可是《诗经》里的“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句子很美，能跟他的情感连在一起。宝玉的反省很有道理，教育、文学如果跟你的生活有关系，自然就能比较贴近。

    “别的虽不记得，素日贾政也未曾吩咐过读的，纵不知，也不妨。至于古文，这是那几年所读过的几篇，连《左传》、《国策》、《公羊》、《谷梁》、汉唐等文，不过几十篇，这几年竟未曾记得半篇片语，虽闲时也曾遍阅，不过一时之兴，随看随忘，未曾下苦工夫，如何记得？这是断难塞责的。”在宝玉看来，读书和考试是两回事，自己喜欢的书自然会读，也有感觉，而且还能用。可是有些书他读了却没有任何感觉，那些书是完全为了考试而做的。

    “更有时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此道。”宝玉平常最恨的就是联考，一旦考试变成了生命的唯一目的，那是教育的最大失败。八股文大家一定都听说过，“五四运动”中被批得很厉害，我倒觉得应该一分为二地看这个问题。八股文是什么？相当于你到了一个补习班，有个国文老师特别有名，他能教你一些作文的方法，保证你在考试时拿高分。这个方法不见得不好，只是说我拿到一个题目，先要去破题，然后去承题，接下来是怎么起讲，开始就这个题目去发论、发言。中间还要有“四比”，“比”就是举例，其实有点像一种逻辑训练，最后有个大结论。其实八股的八种方法我觉得今天在训练孩子作文方面仍然是很有效的，因为作文一定是要有方法的。所以最早倡导八股文，不见得是错的，关键是不能把所有读书和学问都变成以考试为手段和工具。因此我觉得这一段，如果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把它E-mail给教育部门看一下。教育的重点真的不在于那些枝微末节，而在于恢复对人的关心，在于把生命本身的东西找回来。

    “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微奥，不过是后人饵名钓禄之阶。”他说本来孔子、孟子在讲《论语》、《大学》、《中庸》时就不是为了考试，而是为了做人，所有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都不希望他的思想只为了考试，而跟生活和生命不发生任何关联。早在三百多年前，曹雪芹就对清代的考试制度用最强烈的言辞进行了抨击。

    “虽贾政当日起身时选了百十篇命他读的，不过偶因其中或一二股内，或承题之中，有作得精致、或流荡、或游戏、或悲感，稍能动心悦意，偶一读之，不过供一时之兴趣，究竟何曾成篇潜心玩索。”“潜心玩索”是说一篇文章好，你会安静下来，努力地想去了解他，这篇文章到底对生命有什么意义，而不是割裂开来，据章依句地去应付考试。

    其实，我常常觉得我们与八股文的时代相比并没有多少进步，八股文毕竟还是文章，从破题、承题、起讲，一直到大结，还有个思考过程，今天的考试恐怕连八股文都不如，因为根本不存在任何思考。我想曹雪芹一定对当时的教育制度深恶痛绝，他本人就是八股科举中遗漏的一个精英，在当年的主流文化里是一个完全被看不起的人物，可是他却留下了这么伟大的一部小说，如今不知有多少人要靠着研究《红楼梦》拿博士、做学者。讲到这里，到底什么是真正的创作，什么是对文明最大的贡献，大家一定非常清楚了。如果不是对自己的生命有巨大的信心，曹雪芹绝对忍受不了这种孤独。

    生命真正的体贴温暖

    宝玉担心：“如今若温习这个，又恐明日盘诘那个；若温习那个，又恐盘诘这个。”这里写得真精彩，我们那个时候每次准备考试都如此，读这本书时就想会不会考那一本，永远担心现在读的这个，万一明天不考怎么办？我想这一段一定可以引得那些经常临时抱佛脚的学生会心一笑。“一夜之功，亦不能全然温习。因此越添了焦躁。”一想到明天要考试了，时间总共只有那么多，当然特别焦虑。

    更关键的是，他认为“自己读书不知紧要，却带累着一房丫环们皆不能睡”。陪读在今天很难理解，我曾经有个老师，他们家曾是广州最有钱的人，他说他小的时候陪他读书的有一群人，有的帮他背《论语》、有的帮他背《大学》，还有的帮他背《中庸》，然后他就用“大学”、“中庸”给他们取名字。这个老师后来出了家，他觉得当时的那种富有很荒谬。更有趣的是，宝玉不忍心让所有的丫头都陪着他熬夜，这就是宝玉个性里的温暖和对人的体贴，从中可以看到曹雪芹对这些女孩子的最大疼惜。如果不写这本书，他将死不瞑目，因为他的一生中有这么多女人疼过他。

    “袭人、麝月、晴雯等几个人，大的是不用说，在旁剪烛斟茶”，因为如果宝玉有问题，这几个丫头也要受指责。可是底下那些提水、扫院子的小丫头，也都不能睡觉，必须陪在那里熬着。“剪蜡烛”我们现在不太懂，因为过去的蜡烛芯，不剪灯头会变小、变暗，等于是在旁边帮忙把灯开亮一点，角度调好一点，别让宝玉看坏了眼睛。《红楼梦》最动人的就是这些生活细节，这才叫做体贴，才是真正的温暖。“那些小的，都困眼朦胧，前仰后合起来。”她们忙了一天，真的困得要死。晴雯就很生气，这是个侠肝义胆的丫头。前面曾经抱病替贾宝玉补过雀金裘，她觉得做朋友就应该在关键时刻两肋插刀，所以她就骂这些小丫头说：“什么蹄子们，一个个黑日白夜挺尸挺不够，偶然一次睡迟了些，就装出这腔调来了。再这样，我拿针戳你们两下子！”

    晴雯常常会拿发簪去戳这些女孩子，我常常会想，曹雪芹在五十岁潦倒困顿的时候写这本书，那个回忆竟然如此动人。他还记得晴雯骂这些小丫头时的那个动作、表情，以及他心里暖暖的感觉。

    晴雯话没有说完，“只听外间咕咚一声，急忙看时，原来是一个小丫头子坐着打盹，一头撞到壁上了”。这正是曹雪芹了不起的地方，如果只有晴雯在骂，还没这么好看，他竟然能给你来个3D动画，“咕咚”一声把所有人都吓一跳。作者本来是在写宝玉考试前的紧张和焦虑，可是又不乏幽默，并借这个幽默呈现这些小男孩、小女孩之间不可思议的情感。所以等到有一天，王夫人硬生生地把宝玉和这些人分开的时候，宝玉的痛苦可想而知。王夫人也许并没有错，她只是在关心自己的儿子，可是她不懂她的儿子跟这些人的情感是撕不开的。撕开了这份情感，就等于撕毁了宝玉的整个青春。

    小丫头“从梦里惊醒，恰正是晴雯说话之时，他怔怔的只当是晴雯打了他一下，遂哭央说：‘好姐姐，我不敢了！’”大家就笑起来了，你忽然觉得这个场面蛮荒谬、蛮滑稽的。大家看宝玉的反应：“宝玉忙劝道：‘饶他罢，原该叫他们都睡才是。’”这是宝玉最可爱的地方，不想因为自己的慌张让别人慌张，也不想因为自己的焦虑让别人焦虑。他觉得这是我应该受的，干吗连累丫头们一起受苦？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能够对生命有这种疼惜，比读什么《大学》、《中庸》都重要。他知道袭人、晴雯们不肯睡，就说：“你们也乏了，该替换着睡去。”《红楼梦》中真正动人的生命哲学，其实就是这些句子。

    孔子当年讲《论语》，讲的也就是这些话。可是当它变成考试题目的时候，大家忘了那个话里面真正的意思是什么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不就是这个意思吗？人生最该爱的和关心的，无过于生命。所以我觉得今天我们辩论到底是文言文好还是白话文好，其实没有太大的意义。假如今天看到一个人很感慨地说：“相逢何必曾相识！”它既是文言文，又是白话文。我们都知道它是一千多年前白居易《琵琶行》里的句子，可是我相信今天任何人都会明白我在讲什么，它的难度不在于文字跟语言，而在于有没有心灵上的那份温暖。所谓的圣贤讲的都是些人之常情，因为人之常情是一切哲学的起点，不管是《圣经》、佛经还是儒家经典，你到最后发现它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因为它触摸的都是最简单的人之常情。

    袭人就赶快跟他说：“小祖宗！”我们知道她们管贾母叫老祖宗，现在管宝玉叫“小祖宗”，希望他一分一秒都不要再浪费。她说：“你只顾你的罢！通共这一夜的功夫，你把心暂且用在这书上，等过了这关，由你再张罗别的去，也不算误了什么。”这就是宝玉，试着想一下，如果有一天真面临是要靠考试获得某些权力跟财富，还是就算考不好也要多一点对人的关心的时候，我们到底会怎么权衡？我想大家肯定都会说大话，但真能做到这一点其实很难。

    宝玉被袭人骂了一顿，这个骂中的心疼真的很难解释，她一定感受到了宝玉的可爱。袭人关心的也不是考试做官，只是希望宝玉不要挨打。“宝玉听他说的恳切，只得又读。读了没有几句，麝月又斟一杯茶来润舌，宝玉接茶吃着。”她们怕宝玉口渴，就倒了茶，宝玉接茶喝了，“因见麝月只穿着短袄，解了裙子”，便说：“夜静了，冷，到底穿一件大衣裳才是。”有没有发现处处都是宝玉，其实也就是处处都是圣贤。别人都在关心他，他也处处在关心人，我们可以说这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不用功、不读书，可他的整个生命都沉浸在对人的关心里。作者很清楚地在告诉我们到底什么叫做圣贤，第七十三回多读几次，会读出很深的动人之处。

    如今在生活中看到一些孩子的行为，我常反省的是我们大人的态度。有一次在机场，我亲眼看到一个小孩子，看到别人在填入境表格时没有笔，他自己还没有填完，就把笔给了人家，结果被他妈妈骂了一顿。很奇怪，为什么只有小孩子才会有这么直接的反应，可是大人的介入马上使他落回现实。《红楼梦》一直在强调人性中的那种没有任何心机的单纯，大人不用那么担心孩子太善良会受伤、受骗，过早地教会孩子进入不快乐的成人世界没什么好处。不如让他在青春的天真里面呆得久一点，至少给他的生命留下些这样的记忆。曹雪芹能写出《红楼梦》，就是因为他的生命里有过一段单纯的时光。

    “麝月笑指书道：‘你暂且把我们忘了，心且略对着他些罢！’”我想曹雪芹到最后还是没有办法只面对书，不面对人。有时候我跟读美术的学生也说到，不用那么早关心自己将来会不会成为画家，而是多关心一点自己是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如果作为一个人不完整，做任何行业，那个行业都将是不完整的。《红楼梦》始终坚持的是对人的完整性的呵护。

    贾家的败落与征兆

    “话犹未了，只听金星玻璃从后房门跑进来。”还记得金星玻璃吗？就是那个唱戏的女孩子芳官，宝玉很疼她，给她取了个法国名字。“口内喊说：‘不好了，一个人从墙上跳下来了！’”我不知道大家怎么看待这一段，就是为什么在宝玉准备应付爸爸的考试，忙成一团的时候，忽然有一个人从墙上跳了下来。这件事情有两个文学功能，一个功能是说大家忽然灵机一动说好极了，就说宝玉吓病了，第二天绝对不会再有考试了。更有趣的部分常常是不容易读出来的，贾家出现了严重的管理不严的现象，这是家族败落的征兆。在贾母当家的时候，门禁森严，出入非常的严格，可是现在越来越松了，比如司棋竟然可以把男朋友约到花园来见面。

    “众人听说，忙问在那里，即喝起人来，各处寻找。晴雯因见宝玉读书苦恼，劳费一夜的神思，明日也未必妥当。”晴雯很聪明，她是一心一意要替宝玉消灾的人。“心下正要替宝玉想出一个主意来脱此难，正好忽逢此惊怪，便出计，向宝玉道：‘趁这个机会快装病，只说唬着了。’”在那个年龄为了逃避考试是什么计谋都能想出来的。

    记得我们那个时候学校里在考试前常会发生很多事情，包括教室突然失火什么的，可见学生面对考试时的紧张和焦虑。我想很多朋友都做过类似的梦，就是考试前一天，忽然卷子不见了，或者台风来了，那时候简直快乐到了极点，一定会集体欢呼的，这其实是对教育制度的一种讽刺。“正中宝玉心怀”，宝玉大概一面读书也一面在想到底怎样可以逃过一劫。“因而遂传起上夜看门的人等来，打着灯笼，各处搜寻，并无踪迹，都说：‘小姑娘们想是睡花了眼出去，想是风摇的树枝儿，错认作人了。’”有时候人心里紧张，加上睡得懵懵懂懂，风吹树枝就能吓一大跳。

    晴雯就骂他们说：“别放狗屁！你们查的不严，怕得不是，还拿这话来支吾！”晴雯的语言是非常凶悍的。“刚才并不是一人见的，宝玉和我们出去有事，大家亲见的。”她特别强调的是下面：“如今宝玉唬的颜色都变了，满身皆发热。”这是晴雯聪明的地方，因为这个时候必须先透露风声，宝玉的装病才会让人信服。“‘我如今还要上房里取安魂丸药去。太太问起来，是要回明的，难道依你们说就罢了不成？’众人听了，唬的不敢啧声，只得又各处去找。晴雯和玻璃二人果出去要药。”注意，生病是假的，去要药是真的，因为这样才能把事情声张出去。

    整个第七十三回都在写青春王国对付所有大人世界的计谋，问题是我们大人怎么去看这个事。觉得他们离经叛道、欺骗父母，还是完全可以哈哈一笑，明白这个年龄就是会做这种事情。我一直觉得不同年龄间的心事交换是很有趣的，如果你到了某个年龄，还能保有青春时期的顽皮记忆，你就不会那么大惊小怪，甚至会偷偷地给点支持。

    他们就这样“故意闹的众人皆知宝玉着了惊唬病了”。“故意”这两个字很重要，就是要故弄玄虚，说宝玉现在吓得一塌糊涂，站都站不起来了。“王夫人听了，忙命人来看视给药，又吩咐各上夜人仔细搜查，又一面叫查二门外邻园墙上夜的小厮们。于是园内灯笼火把，直闹了一夜。至五更天，就传管家男人，命仔细查访，一会细问内外上夜男女人等。”一下子就把宝玉要考试的事给转移掉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接下来贾母便开始过问此事，贾母等于是个退休的董事长，但非常精明。“贾母闻知宝玉被唬，细问原由，不敢再隐，只得回明。贾母道：‘我料到必有此事。’”董事长的话说得很重，意思是我早就知道会有此事。她说：“如今各处上夜的人都不小心，还是小事，只怕他们就是贼也未可知！”此处说的是就怕是“监守自盗”。因为这个家族里用人是主人的好几倍，而这些巡夜保全的人，本身就可能作奸犯科。如果把权力交到贼的手上，那就惨了。

    《红楼梦》里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是指这个家族虽然还保留着那个繁华的外壳，但其内在已经腐败了。前面贾琏惦记偷贾母床底下的金银器来当，她说的贼，可能也包括自己的子孙。“当下邢夫人并尤氏等都过来请安，凤姐、李纨及姊妹等皆陪侍贾母，听如此说，都默无所答。”为什么默无所答？为什么特别讲探春、李纨、王熙凤三人？我们知道王熙凤生病时曾由李纨和探春帮忙料理家事，等于是一个总经理加两个协理都在。听了贾母的话，三个人都有点不好意思，身为管理者，怎么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独探春出位笑道：‘近因凤姐身子不好，几日园内的人比先放肆了许多。’”注意，协理出面替总经理讲话了，注意，这个话王熙凤自己不能讲，要协理，而且是比较得力的协理讲才行。另外，王熙凤和李纨都是孙媳妇，在太婆婆面前是没有地位的，而探春则是很受宠的小姐。“先前不过是大家偷着一时半刻，或夜里坐更时，三四个人聚在一处，或掷骰或斗牌，小小的玩儿，不过为熬困。”刚开始还有点替她们辩解，因为守夜的人真的很辛苦，通常又没有什么事发生，玩玩扑克什么的为的是可以熬过那个夜晚。我们当兵时站岗都会这样，两个人站岗不能动，就想各种办法来玩。“近来渐次放荡，竟开了赌局，甚至有头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一百吊大输赢。半月前竟有争斗相打之事。”这就严重了，已经变成赌场了，开了赌局，有了赌首，输赢的数目越来越大了，慢慢地就出了大事。

    贾母忙说：“你既知道，为何不早回我们来？”探春道：“我因想着太太事多，且连日不自在；凤姐又病着，所以没回。只告诉了大嫂子和管事的人们，戒饬过几次，近日好些。”我们读《红楼梦》要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其中有个角度是非常现实的。一个家族在富贵久了以后，就会丢掉创业时的那份谨慎，甚至连守成的谨慎也消失了。贾母深知第一代的创业精神，她对子孙辈一方面疼爱、溺爱，另外也确实觉得管理上有很多问题。所以听了探春的汇报，她说：“你姑娘家，如何知道这里头的利害！你自为耍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殊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再保不住门户不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找李，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况且园内你姊妹们起居相伴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再有别事，倘略沾带了，关系不小。这事岂可轻恕！”她知道开赌局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就对这个事情特别重视，决定亲自查处。

    凤姐“遂回头命人速传林之孝家的等总理家事四个媳妇到来，当着贾母申饬了一顿。贾母命即刻拿赌家来，有人出首者赏，隐情不告者罚。林之孝家的等见贾母动怒，谁敢徇私，忙至园中传齐人，一一盘问。虽不免大家赖一回，终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头家三人，小头家八人，聚赌者共二十多人，都带来见贾母，跪在院内磕头求饶”。贾母先问大头家名姓和钱之多少，最后发现“原来这三个大头家，一个就是林之孝两姨亲家，一个就是园内厨房柳家媳妇之妹，一个是迎春之乳母。这是三个为首的，余者不能多记。贾母便命将骰子、牌一并烧毁，所有的钱入官分散与众人，将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撵出，总不许再入；从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钱，贬入坑厕行内”。

    体肥面阔的傻大姐

    接下来又发生了一个事件，就是有个傻大姐，有的版本写的是痴丫头，她卖到贾家来是做粗活的。这个女孩子长得胖胖的，有点弱智，但贾母很喜欢她。老人到了某一个年龄的时候，她身边多的是灵巧的像鸳鸯这种丫头，就会觉得这个憨憨傻傻的、讲话大剌剌、动作粗笨的丫头好玩。我不知道大家懂不懂，现实中真有这样的人，在某个团体或者某个学校里，都会碰到这样的角色，这种人身上的傻和憨，有时候会变成一种奇怪的保护，大家觉得他没有心机，通常会不忍心伤害他。

    《红楼梦》里面安排了这个傻丫头的最大目的，是她发现了那个“绣春囊”，凡是有心机的人捡到这个东西都会尽量掩藏，可是就因为她傻，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许在作者看来，这个大人看到以后大惊小怪的“绣春囊”，纯洁的小孩子对它根本一无所知。《红楼梦》里的丫头一个比一个聪明，一个赛一个漂亮，突然冒出一个傻大姐，这种另类的写法，充分体现了小说的文学张力。就像最恐怖的电影常常会用很单纯的小孩来制造气氛，那个小孩完全处于无知的状态，可是观众会替他紧张。

    我们读下文本，也看看贾母喜欢傻大姐的原因。“邢夫人在王夫人处坐了一回，也就往园内散散闷来。刚至园门前，只见贾母房内的小丫头子名唤傻大姐，笑嘻嘻的走来，手内拿着个花红柳绿的东西。”作者没有先讲这个花红柳绿的东西是什么。“低头一壁瞧着，一壁只管走，不防迎头撞着邢夫人，抬头看见，方才站住。”感觉一下那个画面，有点儿像电影。这种傻傻的人，就是因为没有心机，所以才会撞到邢夫人，通常在这种家族里，用人跟主人的身份差距很大，一般丫头远远地看到主人来，都会让到一边。只有傻大姐糊里糊涂，只顾看手上的东西，结果撞到了邢夫人身上。只有傻大姐才会有这样的动作和行为。通常，一个贵妇人，如果被丫头撞到，一定会发怒的，可正因为是傻大姐，邢夫人才不会发火。大家可以体会一下作者的用心，因为傻，大家对她才会有种担待和不忍。“邢夫人因说：‘这痴丫头，又得了个什么狗不识儿，这么欢喜？拿来我瞧瞧。’”“狗不识儿”当然有点在调笑她，意思是你像狗一样，看什么东西都看不懂。我们小时候常常被妈妈这样调笑，当时还不识什么字，每次拿本书在那装模作样地看的时候，妈妈就会说：“狗看星星一片明。”民间有很多这种俗语。

    “原来这傻大姐年方十四五岁，是新挑上来的，与贾母这边提水桶、扫院子，专作粗活的一个丫头。”大家知道这种做粗活的人，是连怡红院都进不了的。那次芳官的干娘跑到宝玉的屋里，很快就被骂出去了。“只因他生得体肥面阔”，注意一下，体肥面阔。这个傻大姐的样子一下子就出来了。“两只大脚作粗活简捷爽利，其心性愚顽，一无知识，行事出言，常在规矩之外。贾母因喜欢他爽利便捷，又喜他出言可以发笑。”这类人很难形容，不完全是我们常说的笨，只是有点呆，那呆里又带着一种执著，常常会打破砂锅问到底。这种个性很讨贾母喜欢，就把她留在身边。

    《二十四孝》中的老莱子自己已经很老了，可爸爸妈妈更老，所以他扮成幼稚园孩子的样子去逗父母笑，我一直觉得那是一个非常悲惨的故事。其实父母在年纪大了以后，就有点像小孩子，潜意识里也希望你还是当年那个从幼稚园回来跟他撒娇的，说些乱七八糟话的孩子。老莱子的故事里其实隐藏了人永远要面对的问题，这里也点出了贾母作为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很喜欢身边有个好玩好笑的人。

    在历史上，比如唐朝的宫廷里就会养很多侏儒，西方的宫廷也有所谓的弄臣，就是专门讲笑话逗趣的。当今出土的唐代壁画里，就有很多体肥面阔的侏儒，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这个傻丫头在贾母身边所扮演的角色。贾母给她起名为“呆大姐”，“发闷时便引他取笑，毫无避忌，因此又叫他作‘痴丫头’。”贾母年轻时是一个精明的人，她的“发闷”其实是一种很特别的忧愁，最后干脆就装糊涂。前面讲到贾琏求鸳鸯去偷她的金银器，后来大家才发现贾母其实是知道的，只是装着不知道而已。因为孙子这么多，万一大家知道了，都来要很麻烦，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难得糊涂是个很东方的哲学，西方人根本不懂，其实它的意思是你一旦聪明过，要想再回到糊涂的状态是非常难的。就是你不再看细节了，只是保证生命能够得过且过，我想贾母之所以留个傻大姐在身边就是这个原因。“他纵有失礼之处，见贾母喜欢，他们依然不去责备。”

    痴丫头误拾绣春囊

    “这丫头也得了这个力，若贾母不唤他时，便入园内来玩耍。”这就点出了为什么傻丫头会捡到绣春囊。她“今日正在园内掏促织”，“促织”是蟋蟀的俗称，可以用来斗的。孩子们常常在山石底下捉，然后互相之间斗蟋蟀玩。我们小时候也玩过，如果我的蟋蟀赢了，对方就要给我补偿，其实就是孩子们玩乐的一种方式。傻大姐“忽在山石背后得了一个五彩绣香囊”。我们知道所谓的春宫，或者现代语言叫做情趣用品，在西方有很多专门的博物馆收藏，把它当成文明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但在过去这绝对是禁忌，大家都不去探讨它。

    如果大家有机会到阿姆斯特丹，火车站的前面就有一个非常大的情趣博物馆。到了那里，你就会觉得人类真好玩，竟然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刺激欲望，而且有那么多的想象和创造。这类东西以前无法登大雅之堂，可是如果你仔细去看，其中有非常精致的艺术。最近出版了一本国外博物馆收藏的中国的《秘戏图大观》，卖得很贵，全是房中术的东西和各种姿态，那可真是叹为观止。其中有很精彩的版画，还有大画家像陈洪绶和唐伯虎画的秘戏图。以前外国人跟我说，你们中国有好多不得了的情趣用品，我就觉得有点受侮辱，可后来到法国国家博物馆一看，吓一大跳，那些东西其实就是这个傻丫头找到的五彩绣香囊。人类文明中有一个部分会用很精致的方法去满足人的欲望，而且它又有商业性，当然就有很多工匠去做。

    我们今天对于所谓的情趣商店，或者情趣用品当然会嗤之以鼻，甚至连看都不要看。可是如果从人类文明发展史的角度上看，情趣用品其实扮演了蛮重要的角色，过去一讲到文明史，就会先入为主地把某些东西给排斥掉，其实完全可以据此探究它们跟人类文明史之间的关联。比如说赌的历史，如果仔细研究所有民族的赌博史，大概也能写出了不起的论文。你可以看到在赌的欲望里，人是如何开拓各种思辨能力、游戏能力和输赢的能力。不知道我讲得清不清楚，像法国的哲学家福柯，他也是历史学家，可是他的历史学中的很多东西看上去是从旁门左道的地方切入的。他最精彩的著作就是《疯癫与文明》，其中研究了不同的民族对待精神病的态度，从人对待非主流人群的态度，去看一个文明的走向，这本书在西方现在是很重要的经典。在我们被主流文化绑得太死的时候，很难判断什么东西是可研究的。

    五彩绣香囊绝对是做得非常精致的，作者想透露的是在这个家族里绝对是存在情趣用品的。只是这些在《大学》、《中庸》里你永远读不到。大家有兴趣，我下次可以把《秘戏图大观》带来，大家传阅一下，真的蛮惊人的。你肯定觉得很像杂耍，因为我一直怀疑说，有些动作做起来手都会脱臼的，更为难得的是那些画家竟然还要说明，去讲解所有的细节。只是这些东西都藏在国外的博物馆。但，最严谨的科学跟最好的文学一样不能有任何道德的偏见，作为一个好的文学家，绝对不会避讳任何当代生活里的现实，所以作者描述这个五彩绣香囊说“极其华丽精致，固是可爱”。注意一下，这是邢夫人和傻丫头的角度，因为稍后王熙凤在被质问的时候，她觉得不够华丽精致，根本看不上眼。

    邢夫人的心理元素

    “但上面绣的并非花鸟等物，一面却是两个人赤条条盘踞相抱，一面是几个字。”这个形容也很有趣，因为傻大姐看不懂，我们小时候大概也是看不懂的。“这痴丫头原不认得是春意”，“春意”这两个字讲得很含蓄，是比较文雅的解释。“便心下盘算：‘敢是两个妖精打架？不然必是两口子相打！’”这是傻丫头的反应，心说这两个人在干吗？衣服脱得光光的抱在一起，是不是妖精在打架？后来民间常常用“妖精打架”来指性行为。“左右猜解不来，正要拿去与人瞧看。”作者安排的这个傻丫头非常精彩，因为傻，她才会认为这个东西一定很好玩，要给贾母看看，幸好碰到了邢夫人。这就像悬疑电影里出现的四五岁的小女孩，面对杀手的时候傻傻呆呆的，毫无防范之心，观众却紧张得冷汗都下来了。

    “是以笑嘻嘻的一壁看，一壁走，忽见了邢夫人如此说，便笑道：‘太太真个说的巧，真个是狗不识呢。太太请瞧一瞧。’”她不知道“狗不识”是句骂人的话，傻丫头的好玩就在于，你讽刺她、骂她，她都听不懂，接下来你也就不会想讽刺挖苦她了。所以人常说傻人有傻福，就是因为你越计较，别人就越跟你计较，一个全无心机的人绝不会有对手。

    “说着，便送过去。邢夫人接来一看，吓得连忙死紧攥住。”大家有没有觉得这个反应很有趣，前面提到我们在中学里书包被查的时候，大家都不知道查的是什么东西，只是脸都吓白了，因为老师的表情是比那个东西还要恐怖的。邢夫人忙问：“你是那里得的？”傻大姐说：“我掏促织，忽在山石背后拣了这个。”邢夫人道：“快休告诉人！这不是好东西，连你也要打死才是。”有没有发现这话很严重，一旦在主流文化里，性一子就被引导到不是好东西、要打死这些概念上，结果一定很难健康。

    可是在充满了道德偏见的社会里面，这样的反应很正常。邢夫人说：“皆因素日是傻子，以后再别提起。”傻大姐平常傻傻的，这个时候好像也听懂了，“反唬的白了脸，说：‘再不敢了。’磕了个头，呆呆而去”。

    “邢夫人回头看时，都是些女孩儿，不便递与。”这里很好玩，就是她本来觉得应该找个人说一下，怎么这个家里会有这样的东西，可是一看都是还没出嫁的人，这是在讲性的禁忌。其实这些女孩子现在差不多都十六七岁了，早就懂事了。袭人和宝玉已经发生过性关系了，内心的欲望其实是汹涌澎湃的，只是在大人的世界里，还是不敢去面对这一切，其实根本就是掩耳盗铃。

    “自己塞在袖里”，我觉得中国古代衣服的袖子真好用，什么东西都可以塞在里面。小时候看歌仔戏，就发现那个袖子可以拿出好多东西来，什么鸽子、画轴、匕首都能掖在袖子里。“心内十分罕异，揣摩此物从何而至，且不形于声色，且来至迎春室中。”这一段就是在讲邢夫人的心机，大家都知道邢夫人是个头脑不怎么灵光的女人，丈夫又很糟糕。可是她有个很厉害的儿媳妇就是王熙凤，更关键的是王熙凤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所以她一直感觉很窝囊，总想找机会整王熙凤一下。这一次她认为机会来了，因为她有个偏见，觉得大观园里都是没有出嫁的女孩子，不会用这个东西，只有王熙凤是个少妇，就先入为主地认定这个东西一定是她的，而真正原因是她骨子里讨厌这个儿媳妇。她不敢轻易动王熙凤的另一个原因是王夫人，王家是大贵族。邢夫人出身比较卑微，所以这其中有很复杂的心理作祟。

    如果是个开明的婆婆，完全可以直接去找儿媳妇说，这个东西可以用，但不要乱丢，给人家看到不好，也就算了。可是最有趣的是，她没有直接去找王熙凤，而是把这个东西交给了王夫人。其实这是一个巨大的陷害，意思是你们王家的人都是贵族，平常鼻子都长到额头上了，可你们王家的女孩子最见不得人的事被我发现了，她去找王夫人，等于是表示要把你们家的丑事张扬出去。

    迎春的个性与命运

    “迎春正因他乳母获罪，自觉无趣，心中不自在。”因为大观园中探春、惜春、黛玉、宝钗的丫头、奶妈都没有出事，唯独自己房里的人出事，迎春觉得不好意思。“忽报母亲来了，遂接入内室。”邢夫人只是她名分上的母亲，迎春也是庶出。“奉茶毕，邢夫人因说道：‘你这么大了，你那奶妈子行此事，你也不说说他。如今别人都好好的，偏咱们的人做出这事来，什么意思！’”

    在这里我们停一下，大家有没有感觉到过去的长辈教育子女不是针对事情，不是说你看你没有把奶妈管好，竟然跟人家赌钱，还做赌首之类的。她讲的是，只有咱们闹出这种事，多丢脸！可见教育的失败是因为我们把很多的心血花都在所谓的道德偏见上。

    迎春是个特别木讷，没有什么个性的女孩子。《红楼梦》里关于迎春的故事大概只有在第七十三回，其他的部分只是开诗社时，她说我不会写诗，就躲掉了。她是个喜欢逃避的女孩子。我跟很多朋友提到过，迎春恐怕是十二金钗中最容易被遗漏的人，这也是我自己后来觉得很惭愧的地方。在教书的时候，总是有学生教了四年，老是叫不出他的名字。他既不聪明，也不漂亮，没有什么个性，连调皮捣蛋都不会。迎春这种角色在文学里其实最不好写，因为她在所有的场合都不表现，任何时候都是探春在讲话。惜春虽然孤僻，但有个性。可是大家发现没有？其实迎春也是很有特点的人，这个特点就是没有个性。好像存在，又好像不存在，描写一个在生活里大家视而不见的人物是特别需要作者的悲悯心的。

    邢夫人骂迎春，她就那么低着头弄衣带。很多的学生就是这样，你批评他的时候，他既不反驳，也不跟你争辩。这样性格的形成当然有一定的原因，最后迎春就变得特别害怕被别人看到。第七十三回是她的重头戏，在整个《红楼梦》里只有这一段被记忆，就是她的奶妈赌博输了，当掉了她的首饰。然后接下来就要到第七十八回、七十九回才看到她父亲随便给她找了一个孙绍祖就嫁了，最后被打死。

    作者对迎春有着深深的同情，觉得没什么个性、对自己的生命存在没有什么要求的女孩子，其实是个好人。可是身边的人却借此随意地践踏她，先是她的奶妈，接着就是她的丈夫。

    邢夫人内心充满恨的心结

    “迎春低首弄衣带，半晌答道：‘我说过他两次。’”过去的奶妈或用人其实是很怕小姐的，因为小姐是可以有处罚权的。但迎春本身很懦弱，所以她即使讲，也讲不清楚，或者没有任何威慑力，所以这个奶妈当然不听。“他不听也无法。况且他是妈妈，只有他说我的，没有我说他的。”贾府有一个规定，凡是喂过小姐跟少爷奶的用人，到老的时候身份就很高。就像宝玉的房里的那个李奶妈，常常会倚老卖老。

    邢夫人道：“胡说！你不好了他原该说；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该拿出小姐的身分来。他敢不从，你就回我去才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这是什么意思！”邢夫人还是觉得被外人知道了，脸上挂不住。邢夫人又跟她说：“再者，只他去放头儿，还恐他巧言花语借簪环、衣服作本，你这心活面软的，未必不周济他些。若被他骗去，我是一个钱没有的，看你明日怎么过节！”真的被邢夫人料中了，等一会儿就发现迎春的首饰累丝金凤被奶妈当掉了。可是迎春一直装糊涂。她是那种小偷到家里偷东西，就赶快用被子蒙着头，眼不见心不烦的人。作者并不是讨厌迎春，只是觉得这个人好可怜。“迎春不语，只低头弄衣裳。”大家可以留意一下，你身边一定有无论你怎么言辞激烈，都不吭声的那种人，那就是迎春型的人。

    “邢夫人见他这般，因冷笑道：‘总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对儿赫赫扬扬，琏二爷、凤奶奶，两口子遮天盖地，百事周到，竟通共这一个妹子，全不在意！”我们知道迎春和贾琏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这里面完全是心理学，王熙凤整得那么风光，在贾母和王夫人面前那么得宠，邢夫人心里是不服气的。有没有发现她本来是来教育迎春的，结果变成挑拨是非了。大家注意一下那酸酸的语气，语言最能透露心事，邢夫人感觉最窝囊、最憋屈的就是她有一个这么能干的儿媳妇王熙凤，一有机会就要去戳她一下，摆明了是要迎春去反王熙凤。

    “但凡是我身上掉下来的，又有一话说——只好凭他罢了。况且你也不是我养的，你虽不是同他一娘所生，到底是同出一父，也该彼此瞻顾些，也免别人笑话。我想天下的事也难较定，你是大老爷跟前的人养的，这里探春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的人养的，出身一样。如今你娘死了，从前看来你两个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你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你反不及他一半！谁知竟不然，这可不是异事。倒是我一生无儿无女的，一生干净，也不能惹人笑话议论为高！”当所有大人都借教育子女来解决自己的痛苦和委屈的时候，一定是最坏的教育。记得小时候常常听到，有时候在公家宿舍、眷村里面就听到一个妈妈骂孩子，说的全是她自己的辛劳跟痛苦，当然是人就会有很多压抑跟苦闷，可是借着教育去发泄是最糟糕的。孩子会因此背负所有不健康的东西，这个邢夫人就很典型，就这么对迎春有的没的讲了一大堆。

    “旁边伺候的媳妇们便趁机道：‘我们的姑娘老实仁德，那里像他们三姑娘伶牙俐齿，会要姊妹们的强。他明知姐姐这样，他竟不顾一点儿。’邢夫人道：‘连他哥哥嫂子还如是，别人又作什么呢！’一言未了，人回：‘琏二奶奶来了。’”注意，这里王熙凤并没有错，她做事还蛮周到的，只是邢夫人的心里有结。“邢夫人听了，冷笑两声，命人出去，说：‘请他自去养病，我这里不用他伺候。’”这根本就是决裂的意思，连表面的亲切都不要了，因为她的袖子里藏了一个东西，她认定这是个把柄，已经打定主意要让王熙凤难堪了。记不记得前面宝玉在读书的时候，还在关心旁边的人有没有穿衣服，是不是该要睡觉了。人性的温暖与冷漠，在宝玉跟邢夫人身上一下子就对比出来了。邢夫人心里之所以这么多的结，就是她总是感觉自己卑微，所以才要害别人。一个充满爱意的生命跟一个充满恨意的生命，待人处世的方法会截然不同。

    “接着又有探视的来报说：‘老太太醒了。’邢夫人方起身前边来。迎春送至院外方回。”

    懦小姐不问累金凤

    “绣桔因说道：‘如何？前儿我回姑娘，那一个攒珠累丝金凤竟不知那里去了。’”绣桔是迎春的丫头，攒珠累丝金凤是古代女子很讲究的首饰，丫头是有管理这些首饰的责任的。“回了姑娘，姑娘竟不问一声儿。”等一下探春、黛玉她们都来为她抱不平，并不是觉得那个东西有多贵重，而是觉得身边的人这样欺负你、踩你，你竟然一句话都不说。绣桔又分析说：“必是老奶奶拿去当了放头儿的。姑娘不信，只说司棋收着呢。叫问司棋。司棋虽病着，心里却明白。我去问他，他说没有收起来，还在书架上匣内放着，预备八月十五日恐怕要戴呢。姑娘就该问老奶奶一声，只是脸软怕人恼。如今正无着落，明儿要都戴时，独咱们不戴，是何意思呢！”有一种人的个性是唯恐别人不高兴。因为一旦问起奶妈你是不是把我的东西拿去当了？对方一定不高兴的。这种人最好是天下太平，一旦天下有事，她根本无力处理。这种人就是我们常说的滥好人，这个“滥”是说他们有时候会坏事。有时候跟朋友聊起来，我就说主管千万不要找这样的人，这是最糟的主管，因为一旦有事，你绝对要跟着背黑锅。

    迎春道：“何用问，自然是他拿去暂借一肩儿。我只说他悄悄的拿了出去，不过一时半晌，仍旧悄悄的送来就完了。”这绝对是迎春的个性，其实她早知道奶妈把首饰偷了去当。大家也理解一下，迎春这样的女孩子生在贵族家，根本没有多少机会上街，几乎连钱都没有花过的，她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当，什么叫做高利贷，什么叫做利息。这个家族把小孩子保护到这种程度，根本不具备管理用人的能力。

    “谁知他就忘记了。今日偏又闹出事来，问他也无益。”注意她的语言，她说是奶妈忘了，就等于人家跟你借了一百万，然后没有还，你还说她大概是忘了。这当然是好心，迎春从来都不去怪别人，在她看来人都没有那么坏。绣桔道：“他何曾是忘记！他是识准了姑娘的性格，所以才这样。如今我有了主意：我竟走到二奶奶房里将此事回了他，或他着人去要，或他省事拿出几个钱来替他赔补，如何？”绣桔很聪明，知道这些用人最怕的就是王熙凤，王熙凤一出面，事情就好办了。他们欺负迎春就是因为迎春太软弱，这又是另外一种因果。迎春忙道：“罢，罢，罢！省些事罢。宁可无事，何必生事！”迎春连说了三个罢，这个人最怕的就是惹事。“绣桔道：‘姑娘怎么这样软弱。都要省起事来，将来连姑娘还骗了去呢。我竟去的是。’说着便走。迎春便不言语，只好由他。”这句话其实是一个预言，就是说有一天连你自己都要遭殃，后来她果然就那么糊里糊涂地嫁了，然后活活被打死。作者借迎春点出：人既应该有对人的善良，也应该有事理上的清明。

    “谁知迎春乳母之媳王住儿的媳妇，正因他婆婆得了罪，来求迎春去讨情，听他们正说金凤一事，且不进去。也因素日迎春懦弱，他们不放在心上。”作为一个主管，处理事情总是这么糊里糊涂，底下人就会肆无忌惮。“如今见绣桔的主意去回凤姐，估量这事脱不去了，且又有求迎春之事，只得进来，哭着先向绣桔说：‘姑娘，你别去生事。姑娘的金凤，原是我们老奶奶老糊涂了，输了几个钱，没的捞梢，所以暂借了去。原说一日半晌就赎的，因总未捞过本来，就迟误了。可巧今儿又不知谁走了风声，弄出事来。虽然这样，到底是主子的东西，我们不敢迟误下，终究是要赎的。如今还要求姑娘，看从小儿吃奶的情分，往老太太那边去讨个情面，救出他老人家来才好。”“捞梢”就是越输钱的人越是想赶紧捞回本，每次都告诉自己捞回本儿我就不玩了，可是几乎所有的人都是越输越厉害，就是因为捞梢的动机太强烈，最后变成了无底洞。

    迎春的态度很有趣，她说：“嫂子，你趁早儿打了这妄想，要等我去说情，等到明年也不中用的。方才连宝姐姐、林妹妹大伙儿说情，老太太还不依，何况是我一个人。我自己愧还愧不过来，反去讨臊！”绣桔便说：“赎金凤是一件，说情是一件，莫绞在一处说。难道姑娘去说情，你就不赔了不成？嫂子且取了金凤来再说。”这就有点僵住了，王住儿家的听见迎春如此拒绝她，绣桔的话又锋利无可回答，“一时脸上过不去，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乃向绣桔发话道：‘姑娘，你别太仗势了。你满家子算一算，谁的妈妈奶奶不仗着主子哥儿、姐儿多得些益，偏咱们就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许你们偷偷摸摸的哄骗了去。’”

    用人们都会有一个想法，就是说我们之所以跟某个主人是要有油水可捞的。像跟着宝玉的用人就总有很多赏钱，我们跟了一个迎春，也没有什么油水，这就有点在抱怨了。一旦主人不明事理，底下人就开始乱讲话了，一个用人竟然把心里话在迎春面前大剌剌地讲出来了。“自从邢姑娘来了，太太吩咐一个月俭省出一两银子来与舅太太去，这里饶添了邢姑娘的使费，反少了一两银子。常时短了这个，少了那个，不是我们供给？谁又要去？不过大家将就些罢了。算到今日，少说些也有三十两了。我们这一项钱，岂不白填了眼呢。”这当然是有一点夸张，这些人大概只有把迎春的东西多摸走一些去当，可是现在却反过来说，你要吃臭豆腐、买漫画书什么的，我都帮你贴了钱的。“绣桔不待说完，便啐了一口，道：‘作什么的白填了三十两银子，我且和你算一算，姑娘要了些什么东西？’”

    “迎春听见这媳妇发邢夫人之私意，忙止道：‘罢，罢！你不能拿了金凤来，不必牵三扯四乱嚷！我也不要那凤了。便是太太们问时，我只说丢了，也妨碍不着你什么，你出去歇息歇息倒好。’”迎春被逼到最后只好说，这个首饰再贵我不要了，说我自己丢了可以吗？你们别再闹了！迎春绝对是好人，你可以把她的东西都拿走，反正她最后会说你是忘了还她。如果有人帮她打官司，她就说是自己掉的，不是你偷的，也不是你借的。所以绣桔就很生气，不知道大家是否理解作为迎春的丫头的那份辛苦，肯定会觉得这个小姐怎么能这么糊涂？

    “一面叫绣桔倒茶来。绣桔又气又急，因说道：‘姑娘虽不怕，我们是作什么的，把姑娘的东西丢了。他倒赖说姑娘使了他的钱，这如今竟要准折起来。倘或太太问姑娘为什么使了这些钱，敢是我们就中取势了？这还了得！’一行说，一行就哭了。”因为这些小姐每个月的零用钱，都是司棋跟绣桔这些丫头在管。现在底下跑出来一个用人说，她买漫画书、眼影什么的都是我们贴的钱。那上面一旦追究月钱都干了什么，管钱的丫头怎么交代？作为主管怎么可以说我不管了，最后谁来担这个责任？“司棋听不过，只得勉强过来，帮着绣桔问着那媳妇。迎春劝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应篇》去看。”

    守如处女，脱如狡兔

    “三人正没开交，可巧宝钗、宝琴、黛玉、探春等因恐迎春今日不自在，都约来安慰他。”这四个都是有脑子的学姐、学妹。在大观园这个青春的王国中，迎春这样的人大家既疼她、爱她，又有点恨她、可怜她。最后四个人就相约来安慰她、帮助她。

    “走至院中，听得两三个人较口。探春从窗内一看，只见迎春倚在床上看书，若有不闻之状。探春也笑了。”这里点出迎春的个性，她是典型的鸵鸟政策，探春却恰恰相反，她是个特别明事理，爱憎、公私分明的女孩。有时候你会觉得人的资质怎么会差那么远？记不记得探春对她亲生母亲，都不留情面的。在她看来人是人，事是事，如果亲生母亲跑到当总经理的女儿办公室要求加薪的时候，她马上会跟她说：“你出去！”

    “小丫头们忙打起帘子，报道：‘姑娘们来了。’迎春方放下书起身。那媳妇见有人来，且又有探春在内，不劝而止，遂趁便要走。”注意，这些下人真的很精明，如果只是宝钗、黛玉，她会觉得没关系，可是探春一来，她就害怕了，因为探春平常就很有威严，思路很清楚。可见所谓的威，并不是你摆出什么样子吓人，主要跟你平常处理事情的态度有关。真正好的主管，根本不用讲什么重话，底下的人全都规规矩矩的。

    “探春坐下，便问：‘刚才谁在这里说话？倒像拌嘴的。’”你看，我刚才讲到的“威”绝对不是乱骂人，她只说我刚才好像听到有人在吵架。迎春笑道：“没有说什么，不过是他们小题大作罢了。何必问他！”迎春还想要掩盖，探春笑道：“我才听见什么‘金凤’，又是什么‘没有钱只和我们奴才要’，谁和奴才要钱了？难道姐姐和奴才要钱了不成？难道姐姐不是和我们一样有月钱的，一样的用度不成？”这句话很重要，就是姐姐怎么会到跟奴才要钱的程度？这句话一出来，底下的人大概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因为她们讲了不该讲的话，其实是她们贪了迎春的钱却反咬一口说，我们一直在帮你贴钱。

    司棋、绣桔道：“姑娘说得是了。姑娘们都是一样的，那一位姑娘的钱不是由着奶奶妈妈们使，连我们也不知道怎样是算帐，不过是要东西只说得一声儿。如今他偏要说姑娘使过了头儿，他赔出许多来。究竟姑娘何曾和他要什么了？”司棋跟绣桔为迎春抱不平说，别的人也就罢了，迎春是最省事的，什么都不要的人。探春笑道：“姐姐既没有和他要，必定是我们和他要了不成！你叫他进来，我倒要问问他！”注意探春的威严，她脸上笑着，实际上却步步紧逼。再看迎春的态度。迎春笑道：“这话又可笑。你们又无沾碍，何得带累于他？”可是探春就说：“这倒不然。我和姐姐一样，姐姐的事和我的事也一般，他说姐姐即是说我。我那边的人有抱怨我的，姐姐听见也即同怨姐姐是一理。”这就真的很像学姐、学妹了，意思是她们欺负你就不行，因为我们是一国的，就是要彼此帮忙、共享喜悦、同担忧愁。探春的这番话，和宝玉读书的那一段是一个调性。

    探春说：“咱们是主子，自然不理论那些钱财小事，只知想起什么要什么，也是有的事。但不知金累丝凤因何又夹在里头？”那王住儿媳妇害怕绣桔先把事情说出来，“遂忙进来用话掩饰。探春深知其意”。探春的脑子就是好使，特别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因笑道：“你们所以糊涂。如今你奶奶既得了不是，趁此求二奶奶，把方才的钱尚未散人的，拿出些来赎了就完了。比不得没闹出来，大家都藏着留脸面。如今既是没了脸，趁此时纵有十分罪，也只一人受去，没有砍两个头的理。你依我，竟是和二奶奶说去。在这里大声小气，如何使得？”你看探春多明白，一个人错了一次就错了，不会砍两次头的，你在这边继续闹下去，只会更糟。“这媳妇被探春说出真病，也无可赖了，只不敢往凤姐处去自首。探春笑道：‘我不听见便罢，既听见，少不得替你们分解分解。’使个眼色与待书，待书出去。”

    “正说话，忽见平儿进来。”宝琴毕竟是小女孩，就很顽皮说地拍手笑道：“三姐姐敢是有驱神遣将的符术？”王熙凤的特别助理平儿来了，宝琴觉得很奇怪，其实我们知道是探春给她的丫头使了一个眼色，让她去找人来。我们前面讲过很多次，能够在聪明的主人身边干活的丫头，都不是好惹的角色。平儿就很厉害，探春房里的待书也不含糊，只一个眼色，她就懂了。以前我也想过，碰到事情时我使个眼色怎么样。比如训导主任到我们系里来了，问学生昨天晚上干了什么好事，我就使一个眼色，告诉他们该说做了什么事。可有些学生恰恰是你的眼睛都快挤烂掉了，他就是看不懂，最后还站起来问：老师你为什么一直挤眼睛？这个时候你只能崩溃了。

    黛玉也聪明得不得了，她笑道：“这倒不是道家玄术，倒是用兵最精，所谓‘守如处女，脱如狡兔’，出其不备之妙策也。”意思是平常好像没事一样，一旦必要的时候，一招出手就可以毙命。平常一直很躁动的那个人，常常是办不了什么大事的，恰恰是看上去最端庄、最冷静的人，是能担大事的。可见黛玉早就发现探春跟待书之间的秘密了。

    虎狼屯食阶陛，尚谈因果

    “二人取笑。宝钗使眼色与二人，令其不可，遂以别话岔开。”大家看宝琴、黛玉、宝钗三个女孩的不同反应。探春正在处理事情，宝琴是典型的小女孩，马上喊出：“哇，用什么法术！”黛玉很冷静，清楚地讲出本质，而宝钗则最识大体，宝琴是她堂妹，而黛玉是她的干妹妹，所以就立刻使了眼色给她俩，让她们别闹。为什么？因为毕竟是在处理事情，这些学姐、学妹之间私下里闹是可以的，但探春是协理，处理正事时不能乱开玩笑。

    大家看这部小说写得多么细致，每个人的动作都是符合性格的。如果这个眼色是黛玉使的就不对了，因为她没有那么周到；如果是黛玉拍手也不对，因为黛玉比较稳重，只有宝琴比较孩子气。这里作者很精细地描摹了探春、宝琴、黛玉、宝钗的个性。我想将来我也要写一部《红楼梦》，因为中学的时候也真的曾碰到过这么精明厉害的四个学姐。

    探春见平儿来了，就问：“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糊涂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们受这样的委屈。”平儿连忙问：“姑娘怎么委屈？谁敢给姑娘气受，快吩咐我。”住儿媳妇在一旁慌了手脚，上来赶着平儿叫：“姑娘坐下，让我说原故请听。”平儿正色道：“姑娘这里说话，也有你混插口的理！但凡知礼，只该在外头伺候。不叫你，进不来的。几时有外头的媳妇子们无故到姑娘房里来的例呢？”绣桔说：“你不知我们这房里没礼的，谁爱来就来。”平儿道：“都是你们的不是。姑娘好性儿，你们就该打出去，然后再回太太去才是。”平儿介入了，这件事情就这样被交到了王熙凤手上。

    接下来我们看到这个画面的结束是迎春躺在床上，还在读她的《太上感应篇》，这是有关道家修养的一本书。所以就没有听到探春向平儿说明情况，又忽然听到平儿问她的处理意见，就笑着说：“问我，我也没什么法子。他们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苛责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东西，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太太们要问，我若能隐瞒遮饰过去，是他的造化；若瞒不住，我也没法，没有个为他们反欺诳太太们的理，少不得直说。你们若说我好性儿，没个决断，竟有个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们生气，任凭你们处治，我总不知道。”众人听了，都好笑起来。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食阶陛，尚谈因果’。”就是说虎跟狼已经就在家门口了，你还在谈因果。这表面上是在讲迎春，实质上也在讲贾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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