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红楼梦-觉大限吞生金自逝 弄小巧用借剑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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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和可怜

    《红楼梦》第六十四回之后出现两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一个是尤二姐,一个是尤三姐。我们在前面已经看到尤三姐跟柳湘莲事件的发生,然后尤三姐自杀了。今天我们会在第六十九回里看到尤二姐的死亡。尤二姐的死亡,大概也是《红楼梦》里最让读者感动的一段。两个个性全然不同的女性,因为一些特殊的因果相逢在一起,造成了一个巨大的悲剧。这两个女性,一个是聪明厉害的王熙凤,一个是天真烂漫的尤二姐。

    王熙凤把尤二姐接进来以后,把她带到贾母的面前,贾母不认识她,就很仔细地看,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好可怜见的。”过去的人赞美一个女孩子美的时候,用“可怜见”的,我们今天很少称赞一个女孩子长得漂亮用“可怜”,因为我们今天不一定觉得“可怜”是美。可是大概在宋代到清代这一段时期,美常常等于可怜,因为女性变成了一个附属的角色,是没有办法有自主力的。越弱势,越表现出自己没有能力,越构成美的条件。

    不只在东方,在西方也有。西方巴洛克时期的女孩子都会晕倒,有时候是真的晕倒,有的其实是假的晕倒,晕倒以后,男孩子在旁边扶她的时候,雄性激素会被刺激起来。雄性很有趣,他会觉得保护一个女性的时候,男人的快感被激发出来。女性如果从动物学的角度来看的话,她某一些娇弱的部分未必完全是真的,或者是她的生态本能。比如说在美国也讲女士优先,其实是说男孩子要懂得照顾女孩子:女孩子要走进一个房间,男孩子要帮她开门;女孩子要坐下来,男孩子要帮她拉椅子、送椅子。这些都是男孩子从小礼仪上的训练。可是这个训练为什么不是女孩子对男孩子?很明显,是在动物性上去界定了雄性的保护角色。而女性扮演了一个被保护的角色,被保护的角色越可怜的时候,她美的可能性越大。

    读第六十九回的读者,会对尤二姐有一个极大的同情,会觉得尤二姐只是一个可怜的人物,家里很穷,投靠亲戚,可是长得又漂亮,所有这些豪门的贵族想要去包养她,她自己其实是一个被动的角色,她也没有自主性。我们慢慢就会发现尤二姐变成一个悲剧的角色,不只是王熙凤要去整她的问题,而是贾家所有的男人都用这样的方法去玩弄她,因为她长得漂亮,那漂亮是不是她的罪过?

    贾母品评尤二姐

    “凤姐上来笑道:‘老祖宗倒细细的看看,好不好?’说着,忙拉二姐说:‘这是太婆婆,快磕头。’二姐忙行了大礼,展拜起来。又指着众姊妹说:这是某人某人,‘你先认了,等给老太太瞧过了,再见礼。’二姐听了,一一又从新故意的问过,垂头站在旁边。贾母上下瞧了一遍,因又笑问:‘你姓什么?今年十几了?’”贾母从上到下看一遍,因为她是老人家了,老人家通常在家族里扮演了一个检查者的角色,常常是妈妈或者老祖母,扮演那个要为儿子选媳妇的角色。我们平常会觉得这样看人有一点不礼貌,可是贾母她无所谓,因为她年纪已经到了一个层级,辈分又很高。她的问话也都是很家常的。

    凤姐很厉害,说:“老祖宗且别问,只说比我俊不俊?”所以“贾母又戴上眼镜,命鸳鸯、琥珀:‘把那孩子拉过来,我瞧瞧肉皮儿。’众人都抿嘴笑着,只得推他上去。贾母细瞧了一遍,又命琥珀:‘拿出手来我瞧瞧。’鸳鸯又揭起裙子来。贾母看毕,摘下眼镜来,笑说道:‘竟是个齐全孩子,我看比你俊些。’”贾母用到一个很有趣的词叫“肉皮儿”,其实是在讲人的皮肤,是北方话。这是非常民间的语言,如果用“皮肤”,语言就不够活泼,“肉皮儿”,就觉得简直像一道菜一样。这些动作像一个画面跟场景,让我们感觉到一个老太太在看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好像在检查一个精品,特别是说把手拿出来看一看齐不齐全。我记得小时候看到老人家在选媳妇的时候,真的是有点像这样子。而且我们还知道贾母是戴老花镜的。老花镜是西方发展出来,用水晶磨出来调整视力的。其实在清朝的时候在贵族的生活里面已经大量有眼镜这类东西。

    王熙凤听到贾母赞美尤二姐,“笑着忙跪下,将尤氏那边所编之话,一五一十细细的说了一遍,‘少不得老祖宗发慈心,先许他进来,住一年后再圆房。’贾母道:‘这有什么不是?既你这样贤惠,很好。只是一年后方可圆房。’”古代结婚不等于圆房,结婚是一个拜天地、拜祖先的仪式,圆房是真正有性的行为,就是同房了。一年后圆房,因为有国孝、家孝在身。当然我们知道贾琏其实早就已经圆房了,这个也是在外面讲的一个礼教。

    其实王熙凤说尤二姐是贾琏在外边娶的一个二房,大家都很讶异,觉得王熙凤平常那么嫉妒,贾琏多看一个女人一眼,回家都会被打成个烂羊头,这一次她怎么这么大方?可是大家不了解王熙凤已经安排了要怎么去整死尤二姐的计谋。

    张华父子逃走

    下面一段接到张华继续去告,特别告到“察院”,这个叫做“察院”的机构,就是所谓都察院,有一点像我们今天的检调单位跟法院,“都和贾、王两处有瓜葛”,因为贾家跟王家都是当时的权力家族。西方讲启蒙运动的时候,最重要的社会改革其实是司法,司法如果没有公正,小老百姓永远没有办法好好过日子。《红楼梦》其实曝露出清代所有的政治权力斗争里最腐败的一部分,就是检调机关跟法院机关。“察院”整个像是贾家跟王家所掌控的一个机构,王熙凤拿钱给“察院”的检察长或者法官,说这个案子要怎么判,他们就怎么判。最后判定张华“有力时娶回”。这是第一段判案。这个第一次判案是王熙凤的第一个想法,她希望尤二姐被张华娶回去,贾琏就得不到尤二姐了。

    可是后来她大概觉得不对,张华这种人过几天只要贾琏找到他,给他一点钱,他又会把尤二姐卖给贾琏。那个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她也控制不了。你会看到王熙凤这个女性心理上的复杂,其实她知道她的丈夫是掌控不住的,她觉得丈夫有一个外遇,先是要阻止这个外遇,可是后来发现其实最好的方法,是把这个外遇弄到身边来,可以就近看守。

    贾蓉就很聪明,他“深知凤姐之意,若要使张华领回,成何体统,便回了贾珍,暗暗遣人去说张华:‘你如今既有许多银子,何必定要原人。若只管执定主意,岂不怕爷们一怒,寻出一个由头,你死无葬身之地。你有了银子,回家去,什么好人寻不出来。你若走时,还赏你些路费。’张华听了,心中想了一想,这倒是好主意,和父亲商议已定,约共得了有百金,父子次日起个五更,便回家去了”。逃走以后,等于原告不见了,这个案子其实也就可以一了了之了,可是后面的事情却透露出王熙凤的狠毒。

    不能将刀靶付与外人

    王熙凤就想:“张华此去,不知何往,倘或他将此事再告诉别人,或日后再寻出这由头来翻案,岂不是自己害了自己?原先不该如此将刀靶付与外人去的。”王熙凤的意思是,刀把儿一定到拿在自己的手上,要杀人的时候才可以杀,刀把儿给了别人,就相当于别人要杀我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张华一天不除掉,她一生的把柄都会在张华的身上,因为所有的事情——贾琏怎么娶尤二姐,然后王熙凤怎么去买通官府——他都知道。

    所以她立刻就把心腹旺儿叫来,王熙凤所有在外面放高利贷,收利息都是旺儿帮她办的,这个人用今天的话来讲可能就是“白手套”,王熙凤最相信他。王熙凤“悄命旺儿遣人寻着了他,或讹他作贼,和他打官司将他治死,或暗中使人算计,务将张华治死,方剪草除根,保住自己的名誉”。这里面透露出王熙凤的厉害,才二十岁的一个女性,可是她已经太知道权力要怎么用下去。

    这一段话我想是权力结构里的人都会懂,可我们一般小市民是不懂的,就是怎么会为了保有名誉,要把别人弄死掉?因为牵连太复杂。生命里面千万不要去做张华这个角色,因为这个角色不是说他会不会爆料,是只要有爆料的可能,就必死无疑,他一开始插手这个事情,已经注定了他的死亡。

    我想古今中外大概是一样的,政治的权力斗争是最恐怖的,为了自保,可以使用最残酷的手段;权力结构里面人的狠,是你无法想象的。旁边的小市民其实看不懂,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权力是怎么回事。《红楼梦》这一段其实是在讲权力,而王熙凤是一个玩权术玩得最厉害的女人,她的精明跟干练,以及所有小细节拿捏的准确,在里面都显露出来了。

    命运不可操控之处

    通常我们会觉得张华逃走,可能就算了吧,可是王熙凤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罢休的。因为她知道这个时候算了,她一辈子的把柄都拿捏在别人的手中。所以还要派旺儿去把张华打死。可是旺儿没有做,他想:“人已走了完事,何必如此大作?人命关天,非同儿戏!我且哄过他去,再作道理。”

    有没有对比出来王熙凤跟旺儿是不同的?因为旺儿不懂权力,觉得为什么一定要把这个人斩草除根。他太天真了。可是王熙凤知道这个人只要留住,有一天她就完了。果然后面王熙凤就会完蛋,就因为留了一个爆料的可能。这是《红楼梦》写到非常细微的地方,让你看到生命里面最大的悲惨,可能是命运上的一个拨弄,这种拨弄往往超乎想象之外。

    所以旺儿回来就跟王熙凤扯谎说:“张华是有了几两银子在身上,逃去第三日在京口地界,五更天已被截路的人拿闷棍打死了。他老子吓死在店房,在那里验尸掩埋。”

    特别注意曹雪芹写法的了不起,曹雪芹说:“凤姐听了不信。”这才是王熙凤,如果凤姐听了说:“哦,那就算了。”绝对不是王熙凤,王熙凤这种人绝对是多疑的。所以她说:“你要扯谎,我再使人打听出来敲你的牙!”王熙凤的厉害是派旺儿去做一件事,她还要警告旺儿;而且她可能真的找人再去调查旺儿这个事情有没有说谎。这个就是我们说的权力结构里的残酷是斩草除根的,不能够留下一点点的蛛丝马迹。这些部分可能是读《红楼梦》的人常常忽略的,可其实是《红楼梦》写得最好的部分。

    可是王熙凤算不到的是张华最后还活着,案件里面会有疏漏,因为王熙凤管不了这么多,她管不到每一个人。旺儿在外面到底做了什么事,回来讲的是真话、假话,她其实没有办法判断,因为她位置太高了,没有办法亲自去查这个事情。当然《红楼梦》没有完全写完,王熙凤后来的悲剧下场我们也看不到,可是一般人认为她是后来下场最惨的,在第六十九回就已经有一点讲出来,叫“天道好还”。“天道好还”是《老子》里的一句话,其实有一点像佛教后来讲的因果,意思是你所有做在别人身上的事,最后会回到你自己的身上来。民间一直相信这种说法,也变成东方哲学里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王熙凤的判词里面说:“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就是她每天都在计较,计算权力这个东西,最后没有想到竟然回报到自己的身上,甚至回报到自己女儿身上去。

    杀出第三个女人

    大家都记得王熙凤用什么方法可以把尤二姐骗进大观园,必须借她丈夫不在家的时候,她才能够玩弄权术,去安排所有的计谋,等到安排好的时候贾琏回来了。我们看到最好玩的是,“那贾琏一日事毕回来,先到了新房中”,他公务办完并没有回王熙凤这里,先去看他在外面包养的小太太。结果到了以后吓一跳,房子是锁起来的,一打听知道王熙凤来过,大叫不妙,知道这个事情已经被太太发现了。他就不知道怎么办了,于是去了贾赦那边汇报公务,交代完以后,“贾赦十分欢喜,说他中用,赏了他一百两银子,又将房中一个十七岁的丫头赏他为妾,名唤秋桐者”。这是作者了不起的文学写法,王熙凤要整死尤二姐,最后就是借着秋桐来整死她的。因为多了一个女人,就成了三个女人。

    大家知道,很多人认为诸葛亮最厉害之处是促成了三国。两国不太容易持久,三国很容易持久,因为中间会有一个牵制关系。不少人认为数学里的“三”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数字,因为两个人对决的时候很容易有输赢,可是三个人的时候,就很难有输赢。很多人认为诸葛亮是一个非常懂数字的人,因为懂数,所以他知道怎么去安排第三方势力,第三方势力会构成对两个势力之间的调配关系。

    其实我们在国际上看到很多这种现象,当年在美国跟前苏联争霸的时候,毛泽东就用“第三世界”去制衡。所以作者写到这里的时候,就凭空杀出了一个第三者——秋桐。

    秋桐原来是贾赦的丫头。贾赦这个人,就是每天想着娶小老婆的一个中年男子,他曾经想娶贾母的丫头鸳鸯。他自己大概已经五十岁到六十岁,可是他娶了好多十七岁的这种小丫头在身边,有时候大概身体也已经不行了,所以等一下会提到说,其实贾琏很早就跟贾赦的丫头私底下不干不净,秋桐等于是他暗地里的情人,贾赦最后又把她送给他,所以贾琏就跟她“干柴烈火”起来。“干柴烈火”是说他们的欲望忽然一下燃烧起来。贾琏刚刚包养尤二姐的时候非常喜欢尤二姐,现在他忽然忘掉了,因为他有了一个新欢。王熙凤这个时候的心情特别复杂,是“心中一刺未除,又平空添了一刺”。可是她就心生一计,说干脆让这个刺来斗那个刺,她后来就开始挑拨秋桐去斗尤二姐,所以叫做借剑杀人。

    不同角色的生命态度

    《红楼梦》其实从侧面让我们看到所有丫头的命运是非常不自主的,她们是像礼物一样被送来送去的。我们当然也讨厌秋桐,因为秋桐是没有知识、没有大脑,整天骂尤二姐,把尤二姐整死的人,我们觉得她是一个坏人,可是我觉得《红楼梦》不应该这样子读。秋桐本来是一个可怜的角色,她就是家里穷,但长得还可以,就被买来做妾。贾赦一个老头子,就把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买来,玩一玩不想玩了,就送给他的晚辈做礼物。所以秋桐本身也是一个悲剧角色。当然她觉得蛮好的,被送给贾琏,贾琏是一个公子;她也可以随便被送给一个什么拉车的,厨房做杂役的,甚至不高兴了就把她打死。

    所以秋桐这个角色的命运,我也希望大家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红楼梦》读到最后不要太刻意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因为他们共同在各自要了的“业”当中。秋桐也有她要了的“业”,你不晓得这个女孩子为什么每天要骂别人。不要忘记,她也扮演一个“业”的角色,她有更大的悲剧在背后,王熙凤也有更大的悲剧在她背后。所以作者希望让我们看到的是人跟人之间的因果。

    作者反而认为尤二姐最后如果决定她的生命要如此了结,是她跳出了因果。在生命当中有事件发生的时候,如果你劝慰一个朋友,说你要去斗或者要放开,这个时候有哲学在背后的。要跟对方继续斗下去,还是说算了,其实是两种不同的生命态度。扮演那个劝慰别人的角色的,有时候最后讲的其实是自己对生命的信仰,并不只是对那个事件的处理方式而已。

    《红楼梦》没有特别讲哪一个好、哪一个坏,它只是让我们周全地去看到生命里面本来就有两面。秋桐是一个角色,尤二姐是一个角色,秋桐的生命就是认为要争,秋桐觉得王熙凤是老大,尤二姐是老二,我是老三,她就联络老大去打压老二。她会觉得我要把这个老二斗死,至少可以从老三变老二。这就是刚才讲的“三”的这种关系。

    王熙凤坐山观虎斗

    王熙凤特别厉害,用一个老大的威权去联络老三打老二,因为她觉得现在主要的敌人是尤二姐,政治上的术语叫做联手次要敌人打击主要敌人。我们知道政治上有些人物是非常爱读《红楼梦》的,因为《红楼梦》里面有权术的问题。王熙凤、尤二姐、秋桐三个是权力制衡关系,在这个权力关系里面,最不懂权谋的就是尤二姐,其实秋桐也不懂,她等于是被利用了。真正扮演导演的角色只有一个人,就是王熙凤。

    秋桐这个角色就是一个十七岁,头脑简单,笨得不得了的女孩子,粗俗不堪,你可以看她讲话的语言,她骂尤二姐说:“先奸后娶,没汉子要的娼妇。”一直到今天,大概骂女性最难听的还是娼妓、娼妇或者妓女,这里面大概就有一个传统文化中对女性角色的一种压迫性:不是说她做了什么错事,而是说她道德上不堪。秋桐就每天当着大庭广众骂尤二姐,其实尤二姐等于是被这样的侮辱给侮辱死掉的。

    可这种语言王熙凤是不会用的,因为她毕竟还要顾到所谓脸面。幸好来了一个秋桐,王熙凤就可以利用秋桐去扮演那个恶毒的角色。所以“凤姐听了,暗乐”,是偷偷觉得很快乐,可是她不能让人家知道她很快乐。“尤二姐听了,暗愧暗怒暗气”,连用了三个暗——暗愧、暗怒、暗气——来表达那种心里面的纠缠,因为她没有办法去辩白这件事情。

    “五四”运动的时候,很多要求社会改革的人,提出来最重的一个句子叫“礼教杀人”,认为过去很多的女性最后死掉,不是谁去杀她,而是用礼教去杀她。会用很多的传言,让一个女性活不下去。这种东西今天在我们的社会里未必不存在,因为大家还对女性有一个所谓的贞节或者是某一种比较传统的看法,可是这个部分对男性从来不会要求。这其实是我们今天社会“八卦”的来源,尤二姐最后其实面临到的也就是这个部分。近代比较有名的例子就是1930年代的一个明星——阮玲玉,就是因为外面一直有各种传言,最后自杀了。

    秋桐每天站在那里骂的时候,就构成了“八卦”的开始。然后秋桐又开始去跟贾母和王夫人讲:“他专会作死,好好的成天家号丧,背地里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他好和二爷一心一计的过。”贾母就说:“人太生俊了,可知心就嫉妒。凤丫头倒好意待他,他倒这样争风吃醋的。可是个贱骨头!”我们知道其实尤二姐不是这样的人,可是老年人耳朵也很软,听多了以后就相信了,所以贾母也不喜欢尤二姐了。贾母喜不喜欢,会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因为她是家族的族长,所以贾母一开始疏远尤二姐,所有人就开始践踏她。

    而且所有照顾尤二姐的丫头都是王熙凤派去的心腹,给她吃的饭跟菜都是剩的,甚至是已经馊臭得不能吃的东西。所以除了心灵上的受伤、打击,尤二姐生活上也发生了问题。

    这个时候真正关心尤二姐的只有一个人,是王熙凤贴身的丫头平儿。平儿是我在《红楼梦》里面非常喜欢的一个女孩子,正义感最强,对人有最大的同情心。可平儿是王熙凤身边的助理,她又不能做得太过分,她必须瞒着王熙凤偷偷送一点可以吃的饭菜去尤二姐房里。可被秋桐发现了,秋桐就去告诉王熙凤,说:“奶奶的声名,生是平儿弄坏了的。这样好菜好饭浪着不吃,却往园子里偷着吃。”王熙凤把平儿叫来,骂她说:“人家养猫拿耗子,我的猫只拿鸡。”平儿就不敢做了。这样,尤二姐完全被孤立了。

    王熙凤的借剑杀人,坐山观虎斗,就是她坐在那里,看起来没有做任何事情,可是她让秋桐去斗尤二姐,让她活不下去。我一再强调王熙凤的父辈王子腾是九省统制,是权力核心里的人物,所以她从小知道权力这个东西,一松手别人就进来了,绝对不能让别人“卡位”,一定要把这个卡位的人除掉。用一个权力斗争的方式来看《红楼梦》第六十九回,可以看到王熙凤把权术玩得淋漓尽致,尤二姐绝对不是她的对手,看起来很厉害的秋桐,也绝对不是她的对手。她的意图是要不断用这种方法把她丈夫身边卡她位置的女人全部除掉。

    可是王熙凤自己本身其实是在一个悲剧当中。她丈夫贾琏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男人,这个男人在情色上的欲望也根本除不干净,除非是把他阉割掉。王熙凤最大的悲剧是她总觉得只要把她丈夫身边有外遇可能性的女人都去掉,她丈夫就没有这个欲望了,可是我们都知道贾琏只要有两分钟,他都可能跑出去找女人。

    另外一方面,我们看到贾琏的这个角色懦弱、惧内、窝囊,对事情没有一个正确处理的方法。他每一次看到家里面三个女人闹,就跑掉了。本来平儿还可以在中间产生一点平衡的作用,去照顾一下尤二姐,可是到最后也完全没有能力。这时候,尤二姐做了一个梦。

    天道好还

    她梦到她死去的妹妹——尤三姐回来了,拿了鸳鸯剑跟她说:“姐姐,你一生为人心痴意软,终吃了这亏。休信那妒妇花言巧语,外作贤良,内藏奸狡,她发狠定要弄你一死方罢。若妹子在世,断不肯令你进来,即进来时,亦不容他这样。此亦理数应然,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你还依我,将此剑斩了那妒妇,一同归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不然,你则白白的丧命,且无人可惜。”

    尤二姐说:“妹妹,我生品行已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何必又结杀戮之冤?”尤二姐开始变成一个有点看破生命的角色,她觉得如果这一世有一个人要这样一直害她,对她这样坏,一定是上辈子欠了什么。如果杀了那个人,欠那个人更多,何不就好好地把这个债了掉?

    《红楼梦》的哲学一直认为欠债的债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就是我们在此生此世所有的纠缠,是因为前世因果。《红楼梦》有一个词叫“消案”,有一点像法律上的销案,是说在前世的因果里面有案子,此世了了,叫做消案。林黛玉欠贾宝玉眼泪,所以她要一直哭,哭完了之后她就可以消案了。可是如果继续不还,案就越结越深。这是《红楼梦》里我觉得一定要注意到的哲学,这个哲学倒不一定完全是佛教的,只是有一部分跟佛教的因果有关。台湾民间常常有这样的观点,比如小时候听父母说:我就是上辈子欠你的。为什么父母会讲这个话?因为父母特别爱孩子,孩子怎么样撒娇、耍赖,最后还是爱他,觉得简直是上辈子的债。我记得我小时候不吃韭菜,妈妈就一根一根帮我把韭菜挑出来,一面挑一面说:“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长大以后我觉得是很奇特的记忆,为什么她会心甘情愿去做一件事情?一面心甘情愿,一方面又觉得:我真是欠你的,为什么我会这么愿意帮你做这件事情?

    我觉得尤二姐这个时候有一点这样的心情,就是觉得自己大概欠了这些人什么,包括欠贾琏、欠王熙凤、欠秋桐。秋桐每天站在她门口讲最难听的话骂她;王熙凤笑里藏刀在害她;贾琏好像爱她,可是一有秋桐以后就把她丢掉。所有这些因果她都开始不去责备别人,而回来想:我长得这么美,这个美本身就是一个业。佛教讲的“业”不是罪,是说你的存在构成的一个业力。譬如一个女孩子很美,这个美本身就是她后来命运的因果,如果她不是长得那么美,不会发生后面的事。可是因为她自身的美,就构成了所有的欲望在这里纠缠。

    “尤三姐泣道:‘姐姐,你终是个痴人。自古“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还。你虽悔过自新,然已将人父子兄弟致于聚麀之乱,天怎容你安生!’”母鹿会跟它生下来的小鹿继续交配,再生小鹿。从人的伦理来说,“聚麀”就是说一个女人跟爸爸在一起,又跟儿子在一起。比如在《讨武曌檄》里骂武则天就用到“聚麀”。尤二姐说:“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当然,奴亦无怨。”她反省到自己长得美而造成的业这么深,就跟妹妹说,她想通了,她觉得这个生命可以了掉,不想再带着这个业这样生活下去。

    这个部分里的尤二姐是一个非常动人的角色,她不在此生要求任何的输赢,可是在另外一方面她有一个领悟,觉得生命如果是带着业跟罪来的,那么这个生命不如在此生把所有的业跟罪孽清洗干净,不要再带到下一世去。大家慢慢会发现,这种哲学在华人世界的民间其实有非常大的影响。有时候我们对一个无奈的事情解释的时候,就会觉得好像是欠债吧,那就把这个债还掉。

    从希望到绝望

    这个时候,尤二姐还有一个希望,她怀孕了。对一个女性来讲,如果她怀了孩子,她可能觉得所有外面的侮辱,所有外面的争斗,对她都不重要了。一个女性成为母性是一个很大的转换,我们常常会觉得女性有一点骄傲,有一点争强,可是到母性的时候,怀孕以后有孩子了,她所有的爱是在孩子身上。在心理跟生理上,女性和男性的角色不太一样,因为身体里边发生的巨大变化,以及她拥有的一个新的生命,会变成她最大的希望。我觉得作者写作的方法非常了不起,让我们读者同情尤二姐,觉得尤二姐不断地掉到悲剧里,可是忽然有一个转机,觉得希望出来了,因为她怀孕了。王熙凤多么厉害,秋桐多么坏,贾琏是不是还爱她,都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因为她有一个生育孩子的希望。作者最后把悲剧写到极其绝望,是因为他让我们看到这个希望的断绝。

    她怀孕以后,贾琏就很关心。贾琏也觉得自己一直没有男孩子,王熙凤生的巧姐是一个女儿。从过去重男轻女的角度里,他也很高兴说尤二姐怀了孕,可能就是一个男孩子,所以特别照顾她,找了一个医生来看病。大家记不记得《红楼梦》里面一直有一个姓王的太医,每一次贾母生病,或者是某些人生病就会找这个太医。

    “谁知王太医亦谋干了军前去效力,回来时好讨荫封。”就是他申请到前线军中去做军医了。因为清朝有一个习惯,做军医对国家有功,可以讨荫封,就是可以被封一个世袭的官位。“荫”这个字,意思是说因为你对国家有功,能够换得国家对你的儿子、孙子的照顾。所以找不到王太医。如果他在的话,一把脉立刻就知道是怀孕了。可是来了一个胡太医,偏偏就姓胡,很糊涂,叫胡君荣。

    这个医生是有问题的,把了脉以后,探不出来,说好像不是怀孕。中医的把脉真的是蛮厉害的,寸、关、尺,三个指头按下去以后,可以把出各个经脉的不同,立刻知道怀孕与否。我问过,一般的中医认为把脉知道怀孕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可是这个胡太医不晓得,他大概连实习医生的水平都不到,还真的是有大问题。

    悲剧中的荒谬

    第六十九回的后半段,主要的故事会放在尤二姐吞金自杀这个事件上。可是我想大家读《红楼梦》这么久了,大概都可以了解到一个好的文学作者,他在整个事件的铺叙过程中,会安排很多的细节。尤二姐的死亡,有两个关键性的小人物,一个是胡君荣这个庸医,一个是秋桐。大家可以看到,作者在形容这两个小人物介入这个悲剧事件的时候,如何生动跟活泼。

    我们可以想象像王太医那样有经验的、个性非常沉稳的医生,跟一个可能刚刚出道、临床经验不够的年轻医生,他们之间的差别。这个悲剧好像命中注定,如果王太医来看病,探出来是胎气,然后尤二姐保住了一个男孩子,她的命运是不是就转变了?作者让我们看到生命里面还有很多可能我们完全不知道的意外,一个小小的意外,它的介入忽然就改变了人的一生。

    胡君荣探病的过程其实有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就是他觉得是“经水不调”,贾琏觉得不对,贾琏还比较有常识,说:“已是三月庚信不行,又常作呕酸,恐是胎气。”所以第二个层次就是让尤二姐把手伸出来,这个年轻医生看到了一个女人的手。这里面有很多诱惑性的画面,一个年轻的男医生,看到这么美的一个女孩子的手,皮肤那么白的时候,大概心怦怦在跳,所以他说没有办法完全判定。第三个层次才说“请奶奶将金面露一露”,要看一看她的脸。第三个层次看了以后,胡君荣才发生了他判定错误的部分。

    我要提醒大家注意,在阅读的时候要看到胡君荣心理的三个层次,第一个是在想象帘子里面的女人有多美,因为可能听到声音,可能在问病。接下来要求伸出手来,那手一出来看到皮肤了,是第二个层次。第三个层次说“请出金面”,我们都知道他这个时候已经不是要看气色,是看美貌。

    “贾琏无法”,其实他不太想让医生看到尤二姐的真面,“只得命将帐子掀起来,尤二姐露出脸来”。这个胡君荣一看到尤二姐的脸,“魂魄如飞上九天,通身麻木,一无所知”。这三句话好像是在讲病人,结果是在讲医生。所以这个悲惨的命运是用有一点滑稽的方式在写的。

    我们今天不太相信一个医生看女病人会有这种反应,可是过去男性根本没有机会看到女性,都是隔着帘子,最大的诱惑其实是一种遮掩,就是因为前面加了一个帘子以后,性的幻想特别严重。这个时候开出的药方,大家当然知道结局是什么。

    有时候好的文学写法不是纯悲剧跟纯喜剧,而是悲剧里面夹着喜剧或者悲剧里面夹着闹剧在写。通常很少看到一个小说可以写到这么丰富,悲剧、喜剧、闹剧、荒谬剧混杂在一起写。读者在阅读的过程里,其实会觉得紧张,因为尤二姐的命运系于这个事件,可是忽然作者就写到什么“魂魄飞入九天,通身麻木,一无所知”。悲剧里面突然来了一段荒谬剧,让你觉得啼笑皆非,可是又很真实,因为人生就是有很多啼笑皆非的部分。如果把胡君荣这一段抽掉,其实小说是可以继续看下去的,加不加进这个医生不是绝对必要的,可是加进这个医生以后,人生的丰富性出来了,而且让尤二姐的悲剧性更为加重。

    “一时掩了帐子,贾琏陪他出来,问是何如。胡太医道:‘不是胎气,只是瘀血凝结。如今只以下瘀血通经脉要紧。’于是写了一方,作辞而去。”因为要下瘀血通经脉,所以开的那个药方等于是堕胎药一样。药吃下去,“只半夜,尤二姐腹痛不止,谁知竟将一个已成形的男胎打了下来。于是血行不止,二姐就昏迷过去”。这个细节也是作者为特别加重悲剧性而安排的,这个家族里面重视男性,而贾琏还没有儿子,如果这个男孩子真的生下来,尤二姐的命运立刻改变。可是硬生生一个男胎打下来,等于是把所有读者对于尤二姐的希望,全部借着这个胎儿堕掉。这是最大的一个悲剧。

    “贾琏闻知,大骂胡医生。一面着人再去请医生调治,一面命人去打胡君荣。胡君荣听了,早已卷包逃走。”作者用了戏剧性的方法在写胡君荣,把医院一关,卷包就逃走了,这都像是荒谬剧。

    凤姐演戏

    这个时候,“凤姐比贾琏更急十倍,只说:‘咱们命中无子,好容易有了一个,又遇见这样没本事的大夫!’于是天地前烧香礼拜,自己通陈祷告说:‘我或有病,只求尤氏妹子身体大愈,再得怀胎生一男子,我愿吃长斋念佛!’”王熙凤其实恨不得要把那个胎儿给诅咒下来,可是她戏演得漂亮,她可以烧香礼拜,让大家都看到她如何虔诚为尤二姐在祈祷,她还要念出来让大家听到。其实这些最虔诚的话是心里的话,她念给大家听的时候,就是在演戏了。可是大部分的人其实很容易被演戏骗过,我们看到这个人真是善良,她一点都不嫉妒,会为自己丈夫在外面的外遇去求子,去祷告,愿意吃斋念佛。

    这一段写到女性心里面的嫉妒跟恶毒的时候,写到一丝不露。因为稍微露一点点,就不是王熙凤了,她就不够厉害。她的厉害在于所有人都看不出来,大概只有平儿还知道一点,可是平儿又不敢讲。王熙凤让所有人都相信她真的是贤惠到了极点,她心里面所有的恶毒跟仇恨,外面完全看不出来。如果她坏是内里坏外面也坏,不会觉得那么恐怖。她是内心恶毒到极点,可外表看来完全是一个善良的角色。

    “众人见了,无不称赞。贾琏与秋桐在一处时,凤姐又做汤做水,着人送去与二姐。”我们都知道之前凤姐派她的用人送去的饭菜都是不能吃的,都是发酸发臭的,可是现在在贾琏面前,她是做汤做水送去,可以看到她表里的差距。其实到最后也不只是怪凤姐,有一部分也是因为贾琏那么笨,完全被蒙在鼓里。凤姐“又骂平儿:‘不是个有福的,也和我一样。我因多病了,你却无病,也不见怀个胎。’”可以看到这里平儿的委屈,为什么平儿不怀胎?平儿从头到尾都不跟贾琏接触。平儿是王熙凤带来的陪嫁丫头,可是她知道这个小姐太厉害,所以就摆定一个主意说:“我名分上是贾琏的妾,可是我绝不跟贾琏有任何的关系。”她永远隔着窗户跟贾琏讲话。所以平儿会被容下来。如果不细心,读不出来这一句话里面其实蛮心酸的。

    王熙凤说:“如今二奶奶这样,皆因咱们无福,或犯了什么,冲的他这样。”所以她就叫人出去算命打卦,算命的回来说:“系属兔的阴人冲犯。”算来算去,这个人就是秋桐。其中有蹊跷,对不对?王熙凤太厉害了,她可以买通算卦的人,就是让秋桐恨尤二姐。

    秋桐骂人

    “秋桐近见贾琏请医、调治、服药、打人,为尤氏十分尽心,他心中早一缸醋在内了。”贾琏刚刚得到秋桐的时候,两人干柴烈火,非常亲密。可是现在贾琏又有一点回头去照顾尤二姐,这里面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尤二姐怀胎了,他觉得自己又有一个希望可能得到男孩子;还有一个原因我们可以猜测一下,就是尤二姐真的是漂亮,个性非常柔顺。贾琏真性情上其实是爱尤二姐的,秋桐对他来讲只是一个性的欲望,性的欲望很快会过去;凤姐对他来讲太厉害,他怕;只有在尤二姐这里他是可以感觉到女性温柔的。所以贾琏又回来跟尤二姐在一起。秋桐恨得不得了,觉得贾琏怎么又变心了,这里面有很多女性心理上的问题。

    王熙凤又火上浇油,说:“你暂且别处去躲几个月再来。”然后“秋桐便气的哭骂”,好,我们看到女性的本能出来了——“哭骂”这两个字。下面的句子大家自己念一下,那些话今天我们都会打××的,因为都是不宜听的字,实际上是很脏的话。通常人们都不会喜欢秋桐这种角色,因为粗俗、没有大脑、没有知识、恶毒。但要注意秋桐其实是一个工具,“借剑杀人”,她就是那把剑,剑背后的力量才是最恐怖的东西。秋桐的恶毒都是表现出来的,可是权力斗争里面真正背后的东西是不会露出来的。

    秋桐骂说:“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就冲了他!好个爱八哥儿,在外什么人不见,偏来了就有人冲了。”八哥儿养在那里的时候,每一个人都跟它讲话,八哥儿就学人讲话。所以她的意思是,八哥儿就有一点像什么人都沾,勾勾搭搭的感觉。我们刚才也提到说,一个传统的、封建的社会里对女性最大的侮辱都是用性,然后构成所谓的“八卦”。她说:“白眉赤脸,那里来的孩子?他不过指着哄我们那个棉花耳朵的爷罢了。纵有孩子,也不知姓张姓王。”好,这句话大家仔细读一下,其实这种话很奇怪。后来我回想起我童年时真的常听到很多这类话,社区里一吵架的时候,常常就开始讲这种话。然后你会觉得很奇怪,本来吵架是说谁家的孩子打了谁家,或者谁家偷了他们家的鸡。可是最后就讲到,你的孩子到底姓张姓王也不知道。你就会发现一个社会里很奇怪,对女性的侮辱都是最后引导到这个事情上去。

    其实秋桐在讽刺尤二姐跟贾珍、贾蓉、贾琏都不干不净,她的意思是说,这个男胎到底是谁的都不知道。她又骂说:“奶奶希罕那杂种羔子,我不喜欢!老了谁不成?谁不会养!一年半载养一个,倒还是一点搀杂没有的呢!”王熙凤绝对讲不出这种话,这是秋桐这种粗俗的人会讲的话。曹雪芹本身是一个非常高雅的文人,他可以写林黛玉的高雅,写贾宝玉的高雅,可是他写到秋桐的时候,他的语言竟然就是秋桐的语言。

    秋桐在骂的时候,作者加了一句说:“骂的众人又要笑,又不敢笑。”所以秋桐这个角色其实是一个好笑的角色。她没有大脑,也没有办法检查她自己扮演的那个角色,最可怜的人是对自己在人世间的角色不清楚的人,秋桐刚好就是这样一个角色。

    平儿的安慰

    秋桐后来又去告状,她哭告邢夫人说:“二爷、二奶奶要撵我,我没了安身之处,太太好歹开恩。”我们知道秋桐是贾赦跟邢夫人送给贾琏的,等于是爸爸赏给儿子的一个礼物。因为是老爸送的礼物,现在竟然要赶她走,等于是对爸爸不敬。秋桐说“太太好歹开恩”,语气就有一点撒娇了,意思是他们不要,秋桐还不如回到贾赦这里,等于是送出的礼物要还回去。邢夫人听了以后就数落凤姐一阵,又骂贾琏说:“不知好歹的种子,凭他怎不好,是你父亲给的。为个外头来的撵他,连老子都没了。你要撵他,不如还你父亲去倒好。”因为后面有人撑腰,“秋桐更又得意,越性走到他窗户根底下,大哭大骂起来。尤二姐听了,不免更添烦恼”。这个时候能够安慰尤二姐的还是只有一个人,就是平儿。

    注意一下这里面的关系,有四个女人——凤姐、平儿、秋桐、尤二姐。如果贾琏在尤二姐这边,平儿不方便来探望,可是尤二姐最近因为胎儿堕下来,身体不好,而贾琏一天都不能有空白的,尤二姐那边不能睡,他就跑到秋桐那边去睡。平儿就趁着王熙凤已经睡下了,偷偷跑到尤二姐房里去安慰她。她劝尤二姐说:“好生养着,不要理那畜生!”畜生指的就是秋桐。

    我觉得下面一段话有一点像尤二姐的遗言,她对平儿说:“姐姐,我从到了这里,多亏姐姐照应。为我,姐姐也不知受了多少闲气。我若逃出命来,我必报答姐姐的恩德;只怕我逃不出命来,也只好等来生罢!”这一段话很明显,尤二姐已经心里面决定走向死亡,最后她要跟对她友善的人做一个告白。

    “平儿也不禁滴泪”,平儿的哭这里面有一个复杂的原因:我们知道把尤二姐在外面被包养的事情告诉凤姐的其实是平儿,因为平儿是凤姐从小的陪嫁丫头,从助理的身份来讲,她一定要告诉凤姐。可是她没有想到把尤二姐接进来以后,凤姐竟然这么恶毒。她的哭也包含着,最贴心的平儿都开始觉得王熙凤这个女人太厉害、太让人心寒了。平儿觉得这一辈子跟着凤姐,自己委屈到这个程度,扮演了一个完全柔顺的角色。可是今天看到尤二姐被斗死,也物伤其类,觉得自己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平儿对尤二姐说:“想来都是我坑了你。我原是一片痴心,从没瞒他的话。既听见你在外头,岂有不告诉他的。谁知生出这些个事来。”这一段话很多不细心的读者读不出来,里面有平儿的心寒。尤二姐就劝她说:“姐姐这话错了。姐姐便不告诉他,他岂有打听不出来的,不过是姐姐说的在先。况且我也单要一心进来,方成个体统,与姐姐何干!”这两个人其实变成彼此温暖的角色,让我们可以看到人的善良。我不知道大家会不会觉得读者一步一步越来越站在尤二姐这边,因为尤二姐完全是弱势的,而且对人没有任何毒害之心,甚至没有防范之心。这是作者的技巧,让你一步一步感觉到她很温暖的部分。

    吞金自杀

    “二人哭了一会,平儿又嘱了几句,夜已深了,方去安息。”平儿回去以后,尤二姐决定自杀。尤二姐想:“病已成势,日无所养,反有所伤,料定必不能好。况胎已打下来了,无可悬心之处,何必受这些零气,不如一死,倒还干净。常闻生金子可以坠死,岂不比上吊、自刎又干净!”其实堕胎以后,贾琏又请了别的太医给尤二姐看病,太医告诉她要好好养病,尤其不能生气,但现在她每天都听到那些不好听的话,怎么能养好病呢?

    “况胎已打下来了,无可悬心之处。”这一句话是最重要的,她活着是为了这个孩子活着,堕胎以后,没有什么东西还可以冀望,没有什么东西还要牵挂,何必活着受这些侮辱。我觉得从胎儿被打下来以后,她大概已经知道自己要走了,不是生理上她活不下去,而是心理上她已经不愿意再活下去。太医希望能够把她误吃了药打掉胎儿的病情稳定住,其实已经不能够抚平她心灵上那个巨大的挫伤。

    尤二姐在面临死亡的时候,还是一个犹豫跟彷徨的角色。《红楼梦》里面写到尤三姐的自杀跟尤二姐的自杀,是两种很不同的场景。尤三姐的自杀是一个非常刚烈的感觉。可尤二姐不是一个刚烈的个性,她是非常温和柔顺的,所以最后她要自杀,都不晓得怎么自杀,好像她连自杀都觉得不要带来太多惊动别人的东西。比如自刎会痛、会叫,可能会惊动别人;比如上吊,也会有一种恐慌在里面。最后她就想自杀最和缓的方法是吞金子,因为黄金很重,吞下去以后,会把五脏一一坠穿。这其实也是曹雪芹了不起的一个文学写法,就是这样个性的人,最后连选择死亡的方式,都跟尤三姐的选择不一样。

    金子吞下去的重量可以把人慢慢坠死,肠子会一根一根坠断,其实是“肝肠寸断”,是一个长久的死亡过程。作者在这里形容这个人的个性是一直在忍的,吞金的死亡是一个长时间的痛苦,她连那个痛都是忍的,如果不忍的话,该是一刀就毙命算了,至少也干脆一点。为什么我们会对尤二姐的同情,甚至多过尤三姐?因为尤三姐至少走得干脆利落,至少有一种悲壮的美,可是尤二姐最后其实活得很难堪,然后死得也很难堪。

    尤二姐“想毕,扎挣起来,打开箱子,找出一块生金,也不知多重”,我常常想,这个作者怎么会突然跑出这一句说“也不知有多重”,好像还要拿砝码称一称到底有多重,然后再去吞。在文学的写法上,其实是在说这个人的个性本身不是干脆利落的,她拿了金子大概还掂一掂说到底有多重。“狠命含泪便吞入口中,几次狠命直脖子,方咽了下去。”我们都没有吞过金子,曹雪芹也没有吞过金子,所以大概是一个想象,是有一个东西咽不下去的那种难过、尴尬甚至噎住的感觉。

    咽了下去以后当然不会立刻死掉,“于是赶忙将衣服、首饰穿戴整齐,上炕躺下了。当下人不知,鬼不觉。”这种描写也非常精彩。尤二姐觉得,应该在死了以后,给人家发现尸首的时候,至少还是整齐的。好像她这个人活着也是为别人活着。

    尤二姐的个性在这些细节里面看得非常清楚,加重了悲剧的感觉。你会忽然想到:这个时候金子在坠断她的肠子,她还在化妆,还在戴首饰,还在穿衣服。然后躺在床上,“当下人不知,鬼不觉”。没有人知道她死掉了,她死在一个没有惊动任何人的状态下。她妹妹尤三姐的死亡是惊动天下的,包括她血喷出来的样子,包括后来传出去的时候,每一个人讲到尤三姐的死亡,都觉得像一首诗。可是尤二姐的死亡是没有惊动任何人的——好窝囊的一个死亡,这么委屈的一个死亡,这么忍辱的一个死亡。这个时候,读者全部的心都同情了尤二姐,是因为觉得她太委屈了,连死亡都委屈。好,作者还嫌不够,等一下让你看到死亡之后要埋葬的委屈。

    墙倒众人推

    “到第二日早晨,丫环、媳妇们见他不叫人,乐得自己去梳洗。”这一段其实很痛心了。有时候读到新闻,说一个空屋好久没有见到人,可忽然闻到不好的气味,闯进去发现有一个“老荣民”死在里面了,就觉得有一种心酸。心酸是说那个生命是没有人照顾的。尤二姐其实有几个用人,可这几个用人都是王熙凤的心腹,根本不管她。不要忘记,这个时候尤二姐是在重病当中,重病当中,没有一个人去管她。注意一下作者的写法,一步一步让你觉得这个女性的命运悲惨到这样一个程度。其实也对人性是一个巨大的反省——为什么一个社会里面有一个人是如此不被照顾,被孤立到这样的一个状况?

    “凤姐和秋桐都上去了”,都去给贾母请安,可是就不带尤二姐去。好,注意这里面重要的一个人还是平儿。“平儿看不过”,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可是非常了不起。她骂这些丫头们说:“你们就没人心,打着骂着使唤倒也罢了,一个病人,也不知可怜可怜!他虽好性儿,你们也该拿出个样儿来,别太过了,墙倒众人推!”我觉得曹雪芹在骂人间很多的人。当我们碰到恶人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反而比较乖?可是如果我们碰到一些善良的人的时候,我们就乐得不去管了。他在讲人性,讲人的奴性。《红楼梦》的伟大是在这里,它会透露出人性上一个巨大的荒凉感。

    这里面其实是“五四”运动常常讲的,一个文化要改革,不是政治的、社会的改革,而是人性的改革,如果人性上这么败坏,幸灾乐祸,看到别人受害,大家都去墙倒众人推,那么这个民族是没有希望的。借着平儿的口,我觉得他碰触到文化最本质的问题。有时候读到,我自己都会有一个反省说,我是不是刚好是平儿骂的那种人。

    “丫环们听了,急推房门进去看时,却穿戴的齐齐整整,死在炕上。”不要忘记作者还是加上“穿戴的整整齐齐,死在炕上”——你会觉得这个人完成了她自己,别人怎么侮辱,别人怎么恶毒地陷害,她最后都要好好对待自己,穿得整整齐齐。这里面也有一种巨大的心酸,如果拿掉这一句,感动力量就没有那么强。

    “方吓慌了,喊叫起来。平儿进来看了,不禁大哭。”我想平儿其实已经有预感,知道尤二姐大概也不想活下去了,平儿这个时候的哭是真性情的哭。“众人虽素习惧怕凤姐,然想尤二姐实在温和怜下,比凤姐原强,如今死去,谁不伤心落泪?只不敢与凤姐看见。”这一段话我觉得是曹雪芹对于人性的一个拯救。刚才我们透过平儿觉得这些丫头很坏,其实这里点出来是因为怕凤姐:如果对尤二姐好一点,可能会被王熙凤打骂。我们会发现人性其实是有一个希望,最后还是会判断谁好谁坏。可是很奇怪,常常是来不及的时候才会有反省,就是尤二姐已经死了,大家才觉得:怎么过去对一个好人这个样子?可作者还是不忘说,即使如此,人性有这个反省总比没有好。

    因此,我们看到《红楼梦》里面大概引起读者最大同情的角色是尤二姐。我们最同情的角色是那个备受折磨的角色,作者越把她写得荒凉凄惨,你越变成她的朋友,因为她没有朋友了,她完全被孤立了,连最后可以帮她的平儿都帮不了她的忙。作者用了这样的方法,使所有的读者读到这时为尤二姐落泪。所以第六十九回对尤二姐死亡的描写,也是在文学评论中常常得到赞美的一段。

    贾琏的不舍与仇恨

    其实写到这里可以结束了,我觉得作者继续追杀下去,是让你看到王熙凤的可怕。“当下合宅皆知。贾琏进来,搂尸大哭不止。”贾琏其实跟刚才那些丫头一样,尤二姐活着的时候,他也不见得那么珍惜,有时候跑去跟秋桐亲热,有时候又偏信王熙凤的话。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一生唯一让他感觉到女性温暖的只有尤二姐,所以他大哭起来,觉得怎么没有好好珍惜。作者其实对人的同情是说,贾琏不坏,丫头们也不坏,可是他们往往领悟得很晚,没有那个智慧去看到生命里什么是应该珍惜的东西。

    “凤姐也假意哭:‘狠心的妹妹!你怎么丢下我去了,辜负了我的心!’尤氏、贾蓉等也来哭了一场,劝住贾琏。”凤姐是演戏,和贾琏是两种不同的哭,我们会觉得:好恐怖,这个人可以演戏演到这种程度!大家感觉一下,作者在这里觉得每一个人哭是哭不同的东西。

    “贾琏便回了王夫人,讨了梨香院停放五日,挪到铁槛寺去,王夫人依允。”注意一下,王夫人都答应了,最后凤姐不答应,可怕就在这里。“贾琏忙命人去开了梨香院的门,收拾出正房三间来停灵。”贾琏是要用一个比较正式的方式来办尤二姐的丧礼,因为这个女人过去是被包养的,连婚礼都没有好好办,现在死了,至少办一个像样的丧礼。

    “贾琏嫌后门出灵不便,对着正墙开了通街一个大门。”因为梨香院在整个荣国府的最后面,如果要出去办丧事的话,出入是后门,贾琏觉得不好,所以就在正墙上拆出一个大一点的门。这个男人觉得他亏待了这个女人,死后要让她风光一点。这个举动现实上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可以了解贾琏的心。“两边搭棚,安坛场做佛事。用软榻铺了锦缎衾褥,将二姐抬上榻去,用衾单盖了。八个小厮和几个媳妇围随,从内子墙一带抬往梨香院来。”到这里都还是一个比较讲究的丧礼,对尤二姐的尸体至少还有很多的疼惜在里面。

    “那里已请下天文生预备,揭起衾单一看,只见这尤二姐面色如生,比活着还美貌。贾琏又搂着大哭,只叫‘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贾琏真的是无能的人,可是这个时候他有一个忏悔,觉得他对不起这个女人,他也大概觉得是凤姐害的,才会说你死得不明不白的。“贾蓉忙上来劝:‘叔叔解着些儿,我这个姨娘自己没福。’说着,又向南指大观园的界墙。”我想很多读者常常忽略了,为什么贾蓉就劝他不要骂了?因为那边有人在偷听,就是王熙凤。王熙凤到最后办丧事的时候,还躲在墙边看她丈夫的反应,因为她不要贾琏对尤二姐的尸体太好。

    “贾琏会意,只悄悄跌脚说:‘我想着了,终久对出来,我替你报仇!’”所以后来真正把王熙凤弄死的其实是贾琏。虽然第八十回以后我们没有看到,可是一般认为“一从二令三人木”,是讲贾琏的休妻跟害死王熙凤,就是他真的要为尤二姐报仇。

    “天文生回说:‘奶奶卒于今日正卯时,五日出不得,三天七日方可。明日寅时入殓大吉。’贾琏道:‘三日使不得,竟是七日。因家叔家兄皆在外,不敢多停,因小丧,等到外头,还放五七,做大道场才掩灵。明年往南去下葬。’天文生应诺,写了殃榜而去。”我想现在很多读者读不懂,会觉得已经死掉了,停灵几天有什么分别呢?可是贾琏不忍,他觉得想要多跟尤二姐在一起一段时间。

    “宝玉早已过来,陪着哭了一场。”宝玉这个时候一定会过来陪哭的,宝玉对所有生命都有悲悯。

    秘密办丧

    “贾琏忙进去找凤姐,要银子治办棺椁丧礼。凤姐见抬了出去,推有病,面回老太太、太太说:‘我病着,忌三房,不许我去。’因此也不出来穿孝,且往大观园中来。绕过群山,至北头墙根下往外听,隐隐绰绰听了一言半语,回来又回贾母说如此这般。”王熙凤真的在界墙那边偷听!

    贾母听说贾琏要大办丧事,就说:“信他胡说,谁家痨病死的孩子,不烧了一撒,也认真了开丧破土起来!既是二房夫妻一场,停五七抬出去,或一烧,或捡乱葬地上埋了完事。”可以看到这种家族最后对待一个进到这个家族的女子命运的安排,其实也让我们有一个巨大的悲伤。凤姐很高兴,笑了说:“可是这话。我又不敢劝他。”假借贾母的话去压制贾琏。

    “正说着,丫环来请凤姐,说:‘二爷等着奶奶拿银子呢!’”因为办丧事买棺材都需要钱,可是贾琏又没有钱,所以来找王熙凤要。凤姐就说:“什么银子?家里近来艰难,你还不知道?咱们的月例,一月赶不上一月,鸡儿吃了过年粮。昨儿我把金项圈当了三百银子,你还做梦呢!这里还有二三十两银子,你要就拿去!”拿了一些小钱去打发他,“命平儿拿了出来,递与贾琏,指着贾母有话,又去了”,不管了。

    “恨的贾琏没话可说,只得开了尤氏箱柜,去拿自己的梯己。乃开了箱柜,一点无存。”这些部分透露出王熙凤厉害的地方,她把尤二姐弄进来以后,把她所有贵重的东西全部没收了,清得干干净净——安排事情这么小心、这么仔细,也透露出贾琏的无能。他完全不知道,到人死了打开箱子、柜子才发现衣服、值钱的首饰、钱全部不见了,存折全部提光。“只有些折簪烂花并几件半新不旧的绸绢衣服,都是尤二姐素习所穿的,不禁又伤心哭了起来。”贾琏这个时候对凤姐的恨大概也更深了,觉得说:干吗要对一个完全没有防备能力的女人,下这种毒手?

    “自己用个包袱一齐包了,也不命小厮、丫环来拿,便自己拿着来烧。平儿又是伤心,又是好笑。”伤心是觉得真的很难过,好笑是觉得这个男人真是不会办事情。“忙将二百两一包碎银子偷了出来,到厢房拉住贾琏,悄递与他说:‘你只别作声才好,你要哭,外头多少哭不得,又跑了这里来点眼!’”“点眼”是说你干吗又要惹她骂你。

    “贾琏听说,便说:‘你说的是。’接了银子,又将一条裙子递与平儿,说:‘这是他家常穿的,你好生替我收着,作个念想儿。’”因为贾琏没有自己的空间,如果给王熙凤看到他还留着那个女人的衣服,又不得了了,所以他交给平儿帮他收着,做一个纪念。这是《红楼梦》写得非常细微的地方,如果不细读很容易忽略。我特别希望大家可以看到这种场景,一步一步地对比出人物不同的个性。

    “平儿只得接了,自己收去。贾琏拿了银子与衣服走来,命人先去买板。好的又贵,中的又不要。贾琏骑马自去要瞧,至晚间,果抬了一副好板来,价值五百两,赊着,连夜赶造。”过去棺材要用什么样的木材,上什么样的油漆,其实是非常有讲究的。丧礼都是大礼,要办很久,慢慢去办。可是贾琏必须瞒着王熙凤,因为王熙凤已经得到了贾母的命令,是说烧了撒掉,或者乱葬岗一埋。棺材价钱很贵,还要打点道士、和尚念经的钱,如果不是平儿帮衬的话,王熙凤给的二三十两,连火化都不够,大概只能乱葬岗丢了就算了。

    贾琏因为忏悔或者出于对尤二姐的一种不安、不忍,想要多做一点仪式上的补救,可是凤姐就是一直在阻止。贾琏这个男人,可能你从头到尾都不喜欢,可是这个时候反而对他有一点同情了,觉得他只是无能,为什么?因为跟他对比的那个太太太可怕了。民间总觉得“得理不饶人”不是一句好话。王熙凤一个大房恨二房,可以理解,可是好像太过了,连一点点温暖的东西都没有,赶尽杀绝,连贾琏对尤二姐一点点恩情上的记忆,她都不允许有。

    这个时候,很少有读者还会同情王熙凤的,可是我刚才提到其实王熙凤是一个彻底失败的角色。因为她的不安全感,她要一直防范、清除身边的人,先下手为强,去做这些安排的时候,她可能变成了一个最孤独的角色。

    《红楼梦》中男性对女性的态度

    尤二姐从贾敬的丧礼当中出现,一步一步下来,大概才不过三四回的工夫,最后落到这样一个下场。对曾经富贵荣华五六代的这个家族来讲,我相信这种女孩子的命运是多得不得了的,不是一个特例。曹雪芹可以扮演两个不同的角色,一个角色可能是贾珍,一个角色可能是宝玉,宝玉的角色,就是对所有的生命都有不忍跟不舍,可贾珍就是玩一玩就丢掉的。曹雪芹可能在回忆他们家数代的荣华里,所有男性对待女性的态度,而且有一种特别的同情在里面。

    因为当时的男性玩这些女性太容易了,包括刚才提到的秋桐,她可以是买过来,也可以随便就送给儿子,说当一个礼物。她的命运就是可以这样子被摆布的。尤二姐的命运并不只是尤二姐个人的命运,我觉得她代表了整个贾府里所有女性的某一种共同命运,包括在死亡的时刻还要看上面的脸色,如果上面重视,就可以把丧礼办得风风光光;如果不重视,就是乱葬岗里面一丢。大家也可以再回想一下大概在第十三回时秦可卿的丧事,如果以现在找到的资料,秦可卿是被公公逼奸最后上吊死的,可那个丧礼是办到铺张得不得了,甚至为贾蓉捐了一个官。这两个丧礼一个是最简陋的,一个是最铺张的,可命运是一样的。

    秦可卿是被公公贾珍玩过的,尤二姐也是被贾珍玩过的,这里面就点出来这个家族里男人对女性的态度就像对一个最不值钱的物质一样。贾琏在这里多多少少有一点恩爱之情,还愿意把丧事办好一点。这个办好一点虽然是隐瞒着王熙凤,办得很简陋,可是比起秦可卿的丧礼,还比较有情。秦可卿的丧礼其实是做给别人看的,为什么?因为一个媳妇被公公逼奸而死,在社会里面是最难听的,所以他要办到最风光,让大家没有话说,表示他对这个媳妇是好的。第六十九回尤二姐的丧礼,可能呼应着第十三回秦可卿的丧礼。这里面是一种对比,最后透露出来,在这种家族当中,人都是活一个脸面而已,是做给别人看的,而不是发自真情。

    因此我们不经意读到的一句——“宝玉也过来陪着哭”,那一句话是重要的。宝玉其实可以不过来,因为没有一个人过来,可是宝玉来了。宝玉只是对生命有不忍跟不舍,他无能为力,可是他觉得生命在最卑微的时候,他愿意陪着去哭一哭。

    第六十九回的后半段,一定要注意两个人物,一个是胡君荣,一个是秋桐,就是这两个人扮演了去杀死尤二姐的角色。可他们两个都是傀儡,背后其实是王熙凤在操纵,她可以操纵到完全不露痕迹。大家看一下第六十九回的回目,一个是“弄小巧”,一个是“觉大限”。作者还是在提醒我们,王熙凤玩的是小聪明、小技巧,可是最后领悟到生命必须要走掉,那个叫“觉大限”。尤二姐是觉悟了,王熙凤没有觉悟,没有觉悟的人才会不断玩权谋,最后权谋会害死自己。真正的“觉大限”是知道最后用一个一清如水的方式去面对自己的生命状况。

    表面看起来王熙凤全部赢了,尤二姐全部输了。从“觉大限”来讲,尤二姐完全赢了,王熙凤完全输了。其实王熙凤变成了一个最失败、最孤立的角色,因为读者全部的同情心都在尤二姐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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