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红楼梦-淫奔女改行自择夫 膏粱子惧内偷娶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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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琏丧期娶妾

    《红楼梦》的第六十五回跟第六十六回,一般被认为是在文学技巧上写得最活泼的两段,这两段中间的一些情节非常不容易写。

    贾珍的父亲贾敬去世以后,贾府办很大的丧事,过去做子孙的,如果有长辈去世,守孝是非常严格的。必须吃素,穿素服,家里不能演戏,不能娱乐,有很多很多的禁忌跟规矩。可是在办丧事的时候,贾珍和贾珍的儿子贾蓉,就是死者的儿子跟死者的孙子,觉得这个丧事是大好的机会,可以跟两个貌美如花的亲戚调情。我们特别注意一下伦理上的关系,贾珍的太太带来的尤二姐、尤三姐,等于是贾珍的小姨子,那对贾蓉来讲等于是他的姨妈。曹雪芹特别借着第六十四回、第六十五回透露出这个家族的男性贪恋美色,生活上的混乱或者腐败的现象。不光是要讲违反丧事时期的规矩,同时这里也有乱伦的问题。

    这种事情很难掩人耳目,没有多久外面都会传起来,大概也不太好听。贾蓉整天吃喝玩乐,他也很懂得怎么去吃喝玩乐,他看准贾琏这个叔叔好色,然后又怕太太,就想了一个计谋,帮他金屋藏娇。在外面置了一所房子,把尤二姐弄到那边去。贾琏因为太太管得很严,他也不太可能常常来,所以钱是贾琏出的,他不太能够来的时候,贾珍、贾蓉还可以继续去玩尤二姐、尤三姐。

    曹雪芹写《红楼梦》重视一个字,就是“情”,贾宝玉的用情常常被误会可能是滥情,其实里面有他在每一个情的时空片断里的专注跟真诚。可是在写到贾琏、贾珍、贾蓉的时候,就可以对比出这是肉体上没有办法克制的另外一种欲望。

    贾琏把尤二姐娶过来,就是一个外遇事件。他不敢声张,第一个当然是因为王熙凤太凶,他怕这个事情闹出来不得了;第二个因为他在守孝,服丧期间是不能娶妾的,必须禁欲的,如果被发现的话,他会有革职或者更大的罪名。所以他们结婚的这一段就很有趣。

    “话说贾琏、贾珍、贾蓉三人商议,事事妥帖,至初二日,先将尤老和三姐送入新房。”因为新娘一定要选吉日良辰才能过来,所以先把新娘的妈妈、妹妹送进新房,让妈妈、妹妹看看,检查一下。“尤老一看,虽不似贾蓉口内之言,倒也十分齐备,母女二人也却称了愿。”妈妈知道女儿没有明媒正娶的身份,当然有一点不舒服,可是觉得女儿将来至少后半辈子生活没问题,所以也还满意。“至次日五更天,一乘素轿,将二姐抬来。”五更天是天蒙蒙亮,轿子出来没有人看到,其实是要瞒着别人。素轿是白色的,不是大红花轿。结婚应该有大红花轿,前面有唢呐、管乐队之类的在吹吹打打,可是都没有,所以尤二姐嫁过来,也有一点凄凉。

    “各色香烛、纸马,并铺盖以及酒饭,早已预备的十分妥当。一时,贾琏素服坐了小轿而来,拜过天地,焚了纸马。那尤老见了二姐身上头上焕然一新,不似在家模样,十分得意。”这个妈妈就有一点高兴起来,觉得至少女儿还是被善待了,不像一般金屋藏娇那么委屈。

    颠鸾倒凤,百般恩爱

    “是夜贾琏同他颠鸾倒凤,百般恩爱。”“颠鸾倒凤,百般恩爱”,八个字就够了,如果是《金瓶梅》,就不是八个字,可能是八页,所以这里面是作者不同的偏重。如果大家有机会看侯孝贤的《最好的时光》,描写1960年代的爱情跟今天二十一世纪爱情的不同。1960年代的爱情,两个人恋爱七年手都没有碰过,也叫爱情,可是里面会有很大的期待,有很大的尊重,有很甜美的感觉;到2001年以后,一进房间就开始脱衣服了。一个时代、一个社会会给予那个时代跟社会里的人一种表达情感的方式,当然并没有绝对的对跟错,各自有各自的优点,也各自有各自的缺点。可能在1960年代,我们总觉得情感真的被压抑得这么厉害,渴望自由一点;今天又觉得好像太快了,可以在短暂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是不是也会在短暂的时间里结束?这个时候,你会看到人性的两难。

    我相信曹雪芹如果要去写性的细节,不见得会输给《金瓶梅》,可是作者在这里很明显刻意避开了这个部分,也觉得这不是他要讲的重点。《金瓶梅》描写到很多肉体上性的事情,可是曹雪芹关心的其实不是欲望的问题,他对人的肉欲、情欲的部分有描写,可是他觉得那个大概不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生命里面有一个情的牵挂,才是最重要的,也是最难描写的。

    明清之际有两部了不起的小说,一个是《金瓶梅》,一个是《红楼梦》。张爱玲常常提到她甚至喜欢《金瓶梅》还超过《红楼梦》,因为《金瓶梅》写人性的欲望,写人性里面某一种不可自制的本能写得非常好。张爱玲对这个东西也很感兴趣。在上海的这种都会的背景当中,商业文化兴起,经济富有之后,人很难不去发展淫欲的这个部分。西门庆是商人阶级,发财很容易的时候,他很难克制他的欲望,开始买女人,然后不断在性上面去玩各种游戏。可是作者的描绘是说,这种性的游戏玩到最后,其实大概也并不见得是最快乐的事情。《金瓶梅》里面有很多对人性这种不可自制的欲望的悲悯。《红楼梦》在《金瓶梅》之后,不可能不受到《金瓶梅》的影响,可是《红楼梦》的作者比较偏重在情,觉得情的牵挂,也许是人在性灵上可以升华的东西。

    将凤姐一笔勾销

    “那贾琏越看越爱,越瞧越喜,不知要怎生奉承这二姐,乃命鲍二家的等人不许提三说二的,直以‘奶奶’称之,自己也称‘奶奶’,竟将凤姐一笔勾销。”因为王熙凤是原配,平儿是二奶奶,其实尤二姐嫁过来应该是三奶奶。所以用人应该叫三奶奶,可是贾琏说不准“提三说二”的,就直接叫奶奶,意思是说我把王熙凤、平儿一笔勾销了。

    “一笔勾销”四个字让人悚然而惊。人世间会有很多的情感,不管长短,不管深浅,但不可能一笔勾销。贾琏才刚刚和尤二姐在一起的第一天晚上,就觉得前面的平儿跟王熙凤都可以一笔勾销了,这种人其实是有问题的,他也不会是一个快乐的人。因为所有的过去他都要遗忘,不去牵连,也不去记挂,那当然接下来一笔勾销的就是尤二姐。所以我们看到尤二姐后来吞金自杀的时候,我们就会问说,贾琏不是很爱她吗?怎么这个爱这么短暂,几天之后就忘了。尤二姐被王熙凤折磨的时候,没有东西吃,生病了没有医生看的时候,贾琏也并不在旁边。所谓欲望当下的语言,其实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这种语言本身讲得再漂亮,都没有用,因为没有真诚在里面。

    情报网失灵

    “有时回家中,只说在东府有事羁绊,凤姐辈因知他和贾珍相得,自然是或有事商议,也不疑心。”王熙凤对她的丈夫充满怀疑,前科太多了,只要半小时不在家,就有一个女人上床了,王熙凤永远提心吊胆。这两个人变成冤家,他们好像前世彼此欠了什么东西,如果林黛玉跟宝玉是要还眼泪,他们大概要还另外一种东西,大概又是另外一种因果。可是这一次的不怀疑的的确确是因为贾珍介入其中,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两个人竟然可以狼狈为奸,所以就被蒙在鼓里了。

    “家下人虽多,都不管这些事。便有那些游手好闲专打听小事的人,也都去奉承贾琏,乘机讨些便宜,谁肯去露风。”有些游手好闲的人,专爱打听小道消息的人也知道这个事情非同小可,如果闹起来的话,牵连其中,自己大概是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也都不敢讲。王熙凤建了一个天罗地网的情报机构,结果这一次完全没有发生作用,因为所有底下的人不通报任何的信息,然后又有贾珍、贾蓉在帮忙。

    “于是贾琏深感贾珍不尽。贾琏一月出五两银子,做天天的供给。若不来时,他母女三人一处吃饭;若贾琏来了,他夫妻二人一处吃,他母女便回房自吃。”贾琏不可能每天外宿,他还是要回去应酬太太,所以他偶尔来,偶尔不来,不来的时候就是尤二姐、尤三姐跟妈妈三个人一起吃饭。这样的身份其实就是所谓的金屋藏娇。传统戏剧有一出很重要的戏叫《乌龙院》,讲《水浒传》里面的宋江娶阎婆惜,就是在外面买了一处房子,可是有时候他不能来,他的手下张文远就常常去陪师母,最后宋江杀死阎婆惜,就是发现阎婆惜跟他的手下在一起。过去大概这一类的事情蛮多。可是金屋藏娇,又不能够常常来陪伴的时候,当然不是从情感上真正善待对方。

    “贾琏又将自己积年所有梯己,一并搬了与二姐收着。”“梯己”就是私房钱。我一直怀疑贾琏大概没有太多的私房钱,因为贾琏是搞外遇里面被防范得最严的男人。有这么严密的情报单位在监督他,有这么严密的经济管理,最后他还是在外面娶了太太,在外面藏了娇。

    这个时候贾琏有一种快乐,在外面有一个他自己私人的秘密,这个私人的秘密是他有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也可以帮他把一些王熙凤老是要挖走的钱存起来。我猜想,贾琏在他家里几乎是没有自己空间的。当他完全没有空间的时候,他会想逃。

    计较与包容

    贾琏“又将凤姐之为人行事,枕边尽情告诉了他,只等一死,便接进去”。贾琏所有欲望的当下,会出现一些残酷的或者报复性的想法。贾琏上一次的外遇事件里面,跟鲍二的女人发生性关系之后,躺在床上,就跟鲍二家的讲怎么样想一个办法,把王熙凤害死。读到这一段的时候会害怕起来——王熙凤跟他结婚几年,生了一个孩子,好像一点恩都没有,最后只有恨,因为他每一次跟个女人一上床就说,只等她死了就好。

    这对夫妻怎么会彼此变成这种状况?王熙凤防范贾琏,而贾琏等着王熙凤死掉。我觉得曹雪芹特别让我们读者在反省,情感不应该是如此,情感即使到无情缘,都不应该是恨。相爱之后即使没有情缘,也都有恩,也有过记忆。如果爱的相对就是恨的话,那么这个爱的意义到底何在?所以作者大概会觉得欲望的相反就是恨;可是情感的相反不应该是恨,情感的相反可能是同情、包容以及怜悯。

    尤二姐扮演了一个很有趣的角色,她自始至终没有相信王熙凤会害她,她是一个民间的小女子,单纯得不得了,可王熙凤在这种大家族、这种官僚体系里面,有很多的心机,什么事情都在斗。所以斗的结果,尤二姐是一个完全的失败者。可是王熙凤如果听到这些,其实会很心痛,自己争强好胜了一世,最后听到自己的丈夫在另外一个枕边,跟另外一个女人讲只等她一死的时候,我相信大概整个生命都幻灭了。王熙凤的判词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一辈子这么计较、这么聪明,可是最后其实千算万算算不过天意。如果读者站在贾琏的角度,读到这里也会觉得何必如此,如果爱有一种两难,也不至于说我现在生命里面没有别的事,只等她死——那这个婚姻到底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贾珍进来当了男主人

    “二姐听了,自是愿意。当下十来个人,倒也过起日子来,十分丰足。”下面进入新的一段,非常精彩的一段。“眼看已是两个月的光景。”新婚这两个月,贾琏是常常来的,两个月之后慢慢不太来了,注意时间的感觉。贾珍、贾蓉帮贾琏金屋藏娇,其实有很坏的一个心思。刚开始,他们知道人家新婚燕尔,不要这个时候来,所以是两个月以后。

    “这日贾珍在铁槛寺回家时,因与他姊妹久别,竟要去探望探望。先命小厮去打听贾琏在与不在。小厮回来说不在。贾珍欢喜,将左右一概先遣回去,只留两个心腹小童牵马。一时,到了新房,已是掌灯时分,悄悄进去。”“掌灯十分”应该是晚上六七点左右,过去很少人这个时候去拜访客人的,因为大概八九点就上床睡觉了,贾珍掌灯时分去看堂弟金屋藏娇的妾,可见他的用意了。

    “两个小厮将马拴在棚内,自往下房听候。”贾珍进去以后,“先看过了尤氏母女,然后二姐出见,贾珍仍唤‘二姨’”。因为贾珍的太太是尤二姐的姐姐,所以他叫她二姨,等于是第二个小姨子,为什么他这样叫?是表示他们之间还是过去的关系,因为尤二姐已经嫁给贾琏,他应该叫弟媳妇,叫少奶奶。作者很细心地在讲贾珍其实是挑逗。

    “说话之间,尤二姐已命人预备下酒馔,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原没避讳。鲍二来请安,贾珍便说:‘你还是个有良心的小子,所以叫你来伏侍。日后自有大用你之处,不可在外头吃酒生事。我自然赏你。倘或这里短了什么,你琏二爷事多,那里人杂,你只管去回我。我们弟兄不比别人。’”贾珍有一点在摆出主人的感觉,把别人的用人叫来骂一顿,说你要好好对待尤二姐,好像这是他包养的女人。所以其实这里面身份慢慢在转。当然鲍二也不敢说什么,就说:“是,小的知道。若小的不尽心,除非不要这脑袋了。”四个人就开始喝酒。

    贾珍本来跟尤二姐就有一些肉体上的关系,现在尤二姐已经嫁给了贾琏,所以她有一点尴尬,就跟妈妈说:“我怪怕的,妈同我到那边走走来。”她们两个就借故推辞走了。留下贾珍跟尤三姐,百般调戏,作者写得非常微妙,说:“小丫头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这是《红楼梦》跟《金瓶梅》不同的写法,《金瓶梅》可能就写他们到底玩什么游戏了,可是《红楼梦》是用侧面写法。

    最精彩的是,有一段是从用人的角度去写。写到丫头退到厨房,厨房的鲍二在那边喝酒,就呼喝起来:说:“姐儿们不在上头伏侍,也偷来了。一时要叫起来没人,又是事。”他太太就骂他:“胡涂混帐的忘八!你馕丧那黄汤罢。馕丧醉了,抱着你那脑袋挺你的尸去!叫不叫,与你什么相干!一应有我承当,风雨横竖洒不着你头上。”非常粗俗。鲍二的女人知道贾珍在干什么,所以她就觉得这个丈夫多管闲事。“这鲍二原是因妻子发迹的,近日越发亏他。自己除赚钱吃酒之外,一概不管,贾琏等也不肯责备他,故他视妻如母,百依百随,且吃够了便去睡觉。这里鲍二家的陪着这些丫环小厮吃酒,讨他们的好,准备在贾珍前上些好话儿。”所以这些用人的话当中也透露出贾珍的淫荡生活,这是从侧面在写。

    二马同槽

    “忽听扣门之声,鲍二家的忙出来开门看时,见是贾琏下马。”其实贾琏来是很正常的,因为这是他花的钱,这是他买的房子,这是他的女人,他当然随时可以来。刚才贾珍打听说他今天不来,可是他也许今天忽然觉得开会可以早一点溜掉,就来了。贾琏下马问家里有没有什么事情,鲍二女人就悄悄告诉他说:“大爷在这里西院里呢。”东院是尤二姐他们在住,西院等于是客房,贾珍跟尤三姐在那里。

    “贾琏听了,便回至卧房。只见尤二姐和他母亲都在房中,见他来了,二人面上便有些讪讪的。贾琏反推不知。”“讪讪的”就是脸上有一点尴尬,贾琏其实就是有一点窝囊,是有一点不敢面对现实的男孩子,所以他就假装他的哥哥不在这里,只是说:“快拿酒来!咱们吃两杯好睡觉。我今日很乏了。”

    “二姐忙上来赔笑,接衣奉茶,问长问短。贾琏喜的心痒难受。”为什么有一个女人把他衣服接过去了,倒茶给他喝了,贾琏就心痒难受?可能他回家王熙凤从来不做这个事,每次都开口就骂他,王熙凤一回来,贾琏就在旁边帮她接衣服。而他在尤二姐这边得到男人的自尊,男人被奉承的快乐,所以特别用了“喜的心痒难受”。其实不是讲性,是觉得尤二姐对他这么体贴、这么温柔。

    “一时鲍二家的端酒上来,二人对饮。他丈母不吃,自回房去了。”这个妈妈也很懂事,就觉得他们小两口新婚难得在一起,就离开了。“贾琏的心腹小童隆儿拴马去,见已有了一匹马,细瞧一瞧,知是贾珍的,心下会意,也来厨下。”这里面都写得非常微妙,所有的丫头、用人都知道怎么回事,可是都不讲。

    喜儿、寿儿,就是贾珍的两个马夫正在喝酒,看到隆儿来了,就说:“惟恐怕犯夜,往这里借宿一宵的。”其实根本没有多远,这里面都有一点不碰那个本质的问题,想要掩盖过去的意思。那隆儿就笑着说:“有的是炕,只管睡。”意思是这个虽然是我们老爷的房子,你们要来睡也可以睡。这里面都在讲贾家的混乱。

    “隆儿才坐下,端起酒来,忽听马棚内闹将起来。原来二马同槽,不能相容,互相蹶踢起来。”马看到对方的时候,会跳起来用后蹄去踢,这个叫“蹶踢”。“二马不能同槽”其实讲的是贾珍、贾琏,并不是那两匹马,这两个男人在这个时候发生纠纷了。这两个男人同时要尤二姐,二马不能同槽,互不能相容。

    “隆儿等慌的忙放下酒杯,出来喝马,好容易喝住,另拴好了,方进来。鲍二家的笑道:‘你三人就在这里罢,茶也现成了,我可去了。’说着,带门出去。这里喜儿喝了几杯,已是楞子眼了。”“愣子眼”是说喝得有点眼睛直了。“隆儿、寿儿关了门,回头见喜儿直挺挺的仰卧炕上,二人便推他说:‘好兄弟,起来好生睡,只顾你一个人,我们就苦了。’那喜儿便说道:‘咱们今儿可要公公道道的贴一炉子烧饼,要有一个充正经人的,我痛把你妈一骂!’”这里面就是那种下层用人讲得非常粗的话,“贴炉烧饼”也可能是很黄的话,就是三个人贴在一起睡了,一方面是贴在炕上,一方面说三个人挨得紧紧地睡。曹雪芹用了非常非常民间的语言在写文学,用那种喜儿、寿儿、鲍二他们开口就骂出来的很脏的话,描写一个复杂的夜晚,完全像一个小短篇。

    “隆儿、寿儿见他醉了,也不多说,只得吹了灯,将近卧下。”

    摊牌

    “尤二姐听见马闹,心下便不自安。”这个房子有二十间,所以其实有一点间隔,但尤二姐一直听到两匹马在同一个槽里面,踢来踢去,叫来叫去,心里就很不安。因为她以前跟贾珍有过关系,现在她又嫁给贾琏了,就觉得二马同槽,其实是她身边两个男人的冲突。她就“只管用言语混乱贾琏”,让贾琏听不到。可是后来她觉得不是办法,就干脆告诉贾琏:“你们拿我作愚人待,我什么事不知道。我如今和你作了两个月的夫妻,日子虽浅,我也知你不是愚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作了夫妻,我终身靠你,岂敢瞒藏一字。我算是有靠,将来我妹子却如何结果?据我看来,这个形景恐非长策,要作长久之计方可。”

    尤二姐其实希望把事情弄干净,一清如水,过去种种是过去的事。一个女性在那种社会,因为没有身份,所以后半辈子如果有一个人可以养活她,对她来讲是一件重要的事。她也不见得是在选一个情爱上的对象,其实可能是选一个生活上的保障,所以如果是贾珍,大概她也未尝会拒绝,所以有一段时间她跟贾珍也不干不净的。那现在她结婚以后,就觉得我是跟定贾琏了。如果贾珍再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且贾珍来了之后贾蓉也会再来,所以她就觉得应该把事情摆明。

    其实贾琏也知道这件事情,可他是纨袴子弟,玩惯了,也无所谓。这个时候好像也被尤二姐感动了,所以贾琏说:“你且放心,我不是那拈酸吃醋之辈。前事我已尽知,你也不必惊慌。你姐夫是作兄的,自然不好意思,不如我去破了这例。”

    特别注意在这一段当中,尤二姐其实表示出她觉得不能够这样子混下去了,这一对兄弟好像要一起来包养她了,作为女性,她会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她忽然有了一个女性的自觉。前面说尤三姐和贾珍百般轻薄,好像觉得无所谓,你们男人爱玩,我就跟你们玩,可是下面你会看到尤二姐、尤三姐的了不起是表面看起来她们不太检点,可是她们心里面也在寻找生命中可以依托的对象。

    荒唐的对话

    “说着走了,便至西院中来,只见窗内灯烛辉煌,二人正吃酒取乐。贾琏便推门进去,笑说:‘大爷在这里,兄弟来请安。’”很有礼貌,可是后面其实是一个戳破的感觉,所以“贾珍羞的无话,只得起身让坐”。贾琏就笑着说:“何必又作如此景象,咱们弟兄从前是如何样来!”简单的几句话,可是感觉到大概以前去歌楼妓院,这些兄弟都一起玩的。其实贾琏也有一点意思是说,有什么关系,我们过去不都是一起去欢场玩的,你玩你的,我玩我的,所以大哥要跟以前一样才好。可是这个话听在女性的耳中,当然会觉得很难过,就是你们兄弟到底在讲什么东西,你们兄弟可以一起玩,那我们姐妹是被一起玩的那两个吗?所以我想这里面大家都注意到,贾琏其实有一点笨笨的,就是他为了要让贾珍下得了台,他就讲这样的话。

    然后他又说:“大哥为我操心,我今日粉身碎骨,感激不尽。大哥若多心,我意何安。从此以后,还求大哥如昔方好,不然,兄弟宁可绝后,再不敢到此处来了。”这又看到男性的懦弱的部分。贾琏的意思是说,我今天娶尤二姐不是为了美色,是因为王熙凤只生了一个女儿,没有生儿子,所以我娶她是为了传宗接代。大哥也喜欢她,会觉得不方便来了,如果你不来了,我宁可绝后,我也不来了。这个话其实听起来蛮荒唐的,这种窝囊男人,他头脑真的是不太清楚的。这里面也可以看到其实第六十五回、第六十六回特别对比出尤二姐、尤三姐这两个女性跟贾珍、贾琏这两个男性之间的差距——这两个女性真精彩,而这两个男性其实蛮窝囊。

    “说着,便要下跪。慌的贾珍连忙搀起,只说:‘兄弟怎么说,我无不领命。’”这个“领命”也很奇怪,意思是说以后我还要来。当然这是不对的。这个时候贾琏也有一些含糊,好像觉得跟他的哥哥共有这个女人也无所谓,可是尤二姐讲得很清楚,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过去跟谁谈恋爱是一回事,可是现在跟你结婚,我就守住我自己应该守住的本分。

    尤三姐爆发

    “贾琏忙命人:‘看酒来,我和大哥吃两杯。’又拉尤三姐说:‘你过来,陪小叔子一杯。’”小叔子指他自己了,就是说我跟你姐姐是夫妻,那我就是你的小叔子。这个时候尤三姐火了。

    “尤三姐站在炕上”,从第一个动作开始,尤三姐就是泼辣的,她没有站在地上,而是站在炕上。高跟矮当然有一个强势跟弱势的意思,站在炕上,她就比那两个男人高。她指着那个贾琏笑着说:“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咱们清水下杂面,你吃我也见。”“杂面”就是用高粱或者是杂粮揉出来的面,在水中不容易糊在一起,它是一条一条的,所以清水下的杂面,吃的时候,吃几根都看得清清楚楚。意思是你们两个兄弟心里面想的,我都知道。

    下面又用了一个谚语:“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演皮影戏的时候前面有一个白色的布幕,皮影戏的好看,就在于有一层布。大家以假为真,可是把这一层布戳破了,其实那个皮影就是假的。意思是,我们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你们心里面想什么,你们要怎么玩我们,我们都知道。

    尤三姐是非常爽快的、大胆的,是有一点泼辣的那种女性。我们常常称女性“泼辣”、“辣妹”,这个“辣”字其实蛮复杂,里面有一点让大家害怕的那种感觉,就是她的本能比较强。然后她讲了很难听的话:“你别油蒙了心,打量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两个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

    尤三姐这一段出来的时候,我觉得大快人心,所有的女性一直被压抑的委屈忽然爆发了。她意思是说,你娶了我二姐,你觉得我也是可以陪你们玩的,好像连我也一起包养了,就打错算盘了。这个时候反而反证出来,尤三姐很大胆,她跟他们又调笑又玩闹,可她有一部分又是守住的。她很清楚自己真正心里面所许诺的那个男人,跟这些男人是不一样的。

    “我也知道你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偷的锣儿敲不得。”意思是说你把我姐姐娶了来以后藏在这个地方,也不敢告诉大家,没有名分,就是包养在那里,然后你们高兴怎么玩就怎么玩,这里面都在讲委屈。因此尤三姐的爆发,其实是针对所有被侮辱的感觉。“我也要会会凤奶奶去,看他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命,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牛黄”是一种中药,其实是牛的胆结石跟肾结石里的东西。“牛黄狗宝”的意思是说,我要把你们两个人的内脏,你们的心、肝、胆啊之类的东西都给掏出来。

    大概在传统戏剧里边有两个女性是这种泼辣的角色,一个是潘金莲,一个是阎婆惜。阎婆惜其实也是自我选择,自己选择跟宋江的手下张文远在一起,宋江知道以后就要杀她,觉得她淫荡。可是这里面其实是一个男性对女性的要求,所以我们看到阎婆惜最后面对死亡的时候,是非常毁灭性的。潘金莲也是,潘金莲是被强奸了以后卖给了武大郎——一个她完全不喜欢的男人,后来她就主动爱上了武松,武松就觉得她是淫妇,要杀她,活活把潘金莲的心脏挖出来。武松拉开她的衣服的时候,潘金莲几乎是笑着面对刀子刺进她的心脏,刹那之间潘金莲也觉得她决定要用这个方式跟武松发生肉体上的关系。

    这两个女性在传统里面其实是跟尤三姐很类似的角色,如果生命是处在这么一个压抑跟委屈的角色中,她宁为玉碎。为什么尤三姐让人觉得很感动?因为这个女性的角色,把某一种压抑的东西忽然爆发出来。

    尤三姐也有毁灭性,后来她姐姐死掉,她也死掉,她们都走向了死亡这条路。

    反雌为雄

    “说着,自己绰起壶来便斟了一杯。”过去都有用人帮她倒,可是她现在一点都不文雅,不想装腔作势了。“自己先喝半杯,搂过贾琏的脖子来就灌”,注意她的动作,尤三姐好像嫖客一样,把贾琏搂着脖子勾过来就灌他的酒——原来绝对是贾珍、贾琏对尤三姐的动作,现在变成尤三姐去对贾珍跟贾琏做。我相信今天如果我们看到这样的女性,都不一定以为然,因为我们心里面已经有一个女性跟男性不同角色的区分。女性的名字里都有淑、静这种字,男性不太会有,这是一种文化的意识形态,是无所不在的。名字跟你一辈子,你要做一个安静的人或者贤淑的人;如果有爸爸妈妈给女孩子取名“辣”,大概对她的影响是不一样的。

    之后尤三姐对贾琏说:“我和你哥哥已经吃过了,咱们来亲香亲香。”这都是男人跟女人讲的话,“唬的贾琏酒都醒了”——这些男人也只有碰到这种女人,酒才会吓醒,因为平常他总觉得女人是被他欺负的角色。“贾珍也不承望尤三姐这等无耻老辣”,可是他从来没有反省过自己的耻与不耻。所以作者其实想让我们在这里看到人生不同的面向,看到尤三姐的这种从内显出来的刚烈。

    “弟兄两个本来是风月场中耍惯的,不想今日反被这个闺女一席话说住。尤三姐一叠声叫:‘将姐姐请来!’”她又说:“要乐,咱们四个一处同乐。俗语说:‘便宜不过当家。’他们是弟兄,咱们是姊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来。”看小说看到这里,会拍案叫绝。这些话都是挑衅性极强的。男性在对女性的欲望当中,也隐含了雄对雌的某一种占有性,可是当女性反过来要去占有男人的时候,男人吓坏了。女性本身的柔弱,其实是欲擒故纵。可是如果这个女性表现出完全主动性的角色,那个男人常常会弃甲曳兵而走。我们人身上,其实有很多动物的生态学。

    “尤二姐反不好意思起来。贾珍得便就要一溜。”那个男人的角色,他觉得不好玩了,因为原来是偷情,所以好玩;现在忽然发现不是偷情,是被玩了,所以他觉得不好玩,就溜走了。有时候我跟一些女性说,也不必那么一直害怕躲闪,你越害怕,越躲闪,越在刺激他的雄性激素,你就把他那个雄性激素给压下去,他忽然就觉得没意思。

    其实在西方,像罗兰•巴特、福柯他们讲得最好的是,其实欲望是一种权力,情欲也是一种权力。感情里面也在表现权力,欲望当中也在表现权力。所有爱情的关系,甚至性的姿态,都跟权力有关,是人在社会里面的权力状态,其实里面有一个优势跟劣势、弱势跟强势的问题。在西方的哲学里,他们对待人的生理、心理的状态,有一种比较冷静的分析,所以在看待社会事件的时候,比较容易懂大概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我特别要讲的是,今天贾珍会溜走,很明显是因为他的强势完全变成弱势了,他忽然被尤三姐玩在股掌之间。“尤三姐那里肯放”,这个厉害了,你要溜,溜不走了。“贾珍此时方后悔,不承望他是这种为人”,他没有想到尤三姐有另外一个刚烈的东西出来,其实她平常很大气,也无所谓,被吃一点“豆腐”都没有关系,可是碰到大是大非的时候,她泼辣起来了。贾珍“与贾琏反不好轻薄起来”,注意贾琏本来也是跟尤三姐不干不净,想去轻薄一下的,可是对方把他的本质讲出来了,他反而不好轻薄起来。

    半掩半开

    下面最美的画面出来了,这个画面今天大概只有真正的导演可以拍得出来。“骚”这个字很有趣,现在变成民间蛮坏的一个字,可是“骚”其实讲的是屈原的《离骚》,是一种非常丰富的感情。这个字在东方来讲是一种嗅觉,然后由嗅觉引发的一种状态。尤三姐让这两个男人心里痒痒的,但又不敢动她的时候,她就达到了“骚”的极致,把她的魅力、诱惑力、本能释放到极致。

    好,我们从头发开始看起,“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女人头发一松的时候,其实就有一种妩媚。头发松这种状况,常常在过去的社会变成某一种跟礼教相反的事情。王夫人看到晴雯头发松松的,就要把她赶出大观园,觉得这个女人不正经;有一次林黛玉跟大家笑闹,头发乱了,宝玉跟她做了几个眼神,她就进去把头发弄整齐了。过去的女性觉得头发一丝不乱才是规矩的,头发只要乱一丝就有诱惑性。女性从温泉出来的时候,随便挽着头发,有一种妩媚,跟打扮得很端庄的漂亮不太一样。有泡过温泉的那个体温,有一点热气,有一点微汗,然后头发松松的。我在日本京都看到“花间小路”的歌妓常常头发都是松松的,她们不会弄到很紧,就有一种妩媚。女人的头发可以代表不同的声音,卡门的声音一出来,头发一定要松松的,她可以乱跳、乱荡,这样的女性可能就不是让你觉得严肃的那个角色。

    “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了不起就在“半掩半开”,全开了没什么了不起。东方的诱惑跟西方非常不一样,比如像《爱神》那个电影,是三段,三个导演分别拍。有一段是王家卫导演的,从头到尾,巩俐的旗袍领子扣得好好的,只是开一点点,你真的觉得诱惑性到了不得了。另外两个西方导演拍的,里面两个女性,从头到尾都是脱得精光,让你觉得真是倒胃口。那个时候你就恍然大悟说,东方的某一种美是非常特别的,就是半掩半开的。“半掩半开”一直变成文学跟戏剧里面非常重要的东西。“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西厢记》里面的这首诗,讲的也是这个状态。

    颜色跳脱出来

    “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注意色彩。抹胸是裹肚,就是女人的内衣,葱绿色有一点带黄,是一种明度非常高的绿色,衬外面的红色。红绿对比本身是感官最强的色彩。“一痕雪脯”,葱绿抹胸盖在她的胸口,胸口的肉是白的,像一痕雪脯。女性肉体的美忽然被描写出来。在传统社会里面,这是一个禁忌,中国对于女性的身体的描绘,在文学跟艺术里都远不如西方。可是在这里你会看到这种描述出来。

    “一痕雪脯”这四个字的了不起,就是用字的精准和用字的动感力量,没有任何文字可以替换。比如“痕”字用什么字替换呢?一团、一块、一片,形象大概很糟糕,都很可怕。“痕”常常是形容月光的,有一点点隐藏。在音韵上,痕的发音,有一点鼻音,也有一种比较委婉的感觉;如果说一块,“块”是发花韵,是开口韵,会觉得粗暴。

    “底下绿裤红鞋”,又是红绿对比,整片的裤子是绿的,红鞋,特别是缠小脚的红鞋,是一点点红,刚好是“万绿丛中一点红”。这是东方美学最了不起的部分。真正的诱惑不是红用得很多,而是用得很少。Prada的衣服就是黑里面一点红,鞋子上面也是一点点红,西方已经把这个美学偷过去用了。在冷色调里加一点暖色调,那个红就跳出来。唐朝很多古画里,在额头上点一点红的时候,那个红立刻出来。如果是一身葱绿色的丝绒衣服,可能配一粒红色的宝石,一粒宝石在光里面反射,就可以把那片绿整个儿带起来。这其实是美术上非常重要的部分,基本上也会用在生活里,而并不只是画画的问题。

    野性风骚

    所以这一段是我一直很看重的,觉得是《红楼梦》中了不起的一段,就是描写尤三姐的美:“这尤三姐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金莲”就是小脚,过去的女人坐着的时候,脚是并在一起的。“翘”就代表她跷着二郎腿——这个动作是不雅的。可是尤三姐当然不在乎,两只小脚“没半刻斯文”,一点都不安静,那两个男人大概心都跟着一起荡漾了。

    “两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过去训练女性,要求她们走出来的时候,身上所有的饰品是不动的。大家看到传统的戏剧里面,像代战公主、铁镜公主这种角色出来,走路的时候要完全平稳,她们的头上有两个穗,那个穗是不能动的,动的话就表示不规矩了。可是这个时候尤三姐完全对抗了这个规矩的要求,她两个耳环就在那边荡来荡去,风骚而野性。

    “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眉毛画得有一点淡淡的冷色的绿,衬出她嘴唇上红的艳丽,又是一个红绿对比。短短的一段里面有三次的红绿对比。“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饧涩淫浪”很难形容,就是像水光一样在飘,一种不安定的感觉。“不独将她二姊压倒”,尤二姐已经够美的了,但现在看起来姐姐没有她那么漂亮,“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如此绰约风流者”,没有比她更漂亮的了。可是这个漂亮并不是长相的问题,是她女性的妩媚全部被释放出来了。她在玩这两个男性,可是这两个人对她又爱又恨,根本不敢碰,因为她比这些男性还要泼辣。

    玩弄于股掌之间

    “二人已酥麻如醉”,“酥麻”两个字用得真好,像核桃酥,碰一碰就碎成像粉一样,已经一半的知觉都没有了。大概在西方,卡门一出来,男人也是酥麻如醉。有一些女性身上有非常雌性的生理本能,尤三姐和卡门她们把这个东西整个释放出来了。

    贾琏跟贾珍“不禁去招他,那妇淫态风情,反将二人禁住”,把两个人吓住了。“那尤三姐放出手眼来略试了一试,他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别识别见,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有了,不过是酒色二字而已。”这个没有读什么书、没有什么见识的尤三姐,可以把两个贵族社会的大官僚玩到这种程度,这两个人平常吆三喝四,一副大官的样子,出来跟着一大堆随扈,原来到这个时候连回话的机会都没有了,所以尤三姐就看不起他们。我相信像酒廊里面的“大姐头”,她们大概不把常常去酒廊的官僚或者富豪看在眼里,因为这些人在她们面前像小孩子,她们可以玩弄于股掌之间。

    像《金大班的最后一夜》里面的金大班,常常摸着那些大企业家的秃头,安慰他们。其实那个角色在调换,这些男人有很多的压力,可是到这种地方,他们就像小孩子一样。过去欢场有一种女性,就是扮演这种角色,她通常不是年轻的,因为要历尽一点沧桑。现在日本还有唐朝那种艺妓的传统,在日本的“花间小路”,如果是年轻艺妓来陪着倒酒,非常便宜;真正贵的是老的艺妓,其实她就是服侍倒酒,然后跟你谈一些心事,她贵是贵在她懂心事,而不是贵在美色。有些人到欢场,也不见得是去买漂亮跟性,他其实是去买一种心灵上的安慰东西,有时候是知己。有一点像《琵琶行》里弹琵琶的女子跟白居易,因为他们都经历过沧桑,所以他们可以有那样的生命之间的对话。

    贾琏、贾珍大概是那种欢场里面只追求皮肉的短暂快乐的人,所以他们也不懂这个东西,不然也不至于被尤三姐搞成这个样子,完全无招架之力。尤三姐“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这是《红楼梦》里面曹雪芹非常大胆的一句话。“嫖”这个字,加了一个女字边,好像从来都是男人的专利,可是在这里尤三姐把所有女性的委屈角色全部反过来了,做了一次彻底的翻案。“一时他的酒足兴尽,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了。”用了“撵”这个字,这个房子是贾琏买的,用人也是他花钱雇的,可是他们就是被尤三姐赶出去了——不要以为你出钱,有几个臭钱就是主人,我才是主人,就把你撵出去。

    毁灭性的报复

    所谓的优势劣势、强势弱势,也许到了置之死地以后,她觉得没有什么不得了,大不了一死的时候,她反而变成强势,特别注意这一段的写法。

    “自此后,或略有丫环婆娘不到之处,便将贾珍、贾琏、贾蓉三个泼声厉言痛骂,说他爷儿三个诓骗了他寡妇孤女。贾珍回去之后,以后也不敢轻易再来,有时尤三姐自己高兴悄命小厮来请,方敢去一会,到了这里,也只好随他的便。谁知这尤三姐的脾气不堪,自己仗着风流标致,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作出许多万人不及的淫情浪态来,哄的男子们垂涎落魄,欲近不能,欲远不舍。迷离颠倒,他以为乐。”“欲近不能,欲远不舍”,这八个字也了不起,靠近又靠近不了,可是叫他远离,他又不舍得不来,因为他每一次都给自己一个希望说,这一次去可能可以上床。其实尤三姐在玩他们。这一段写出了贾珍、贾琏最难堪的那个部分。有欲望的时候,就是没有办法高贵起来,他们心里面有那样的欲望,很想靠近尤三姐,可是尤三姐又完全知道他们怎么回事,可以闹得他们“迷离颠倒”,然后尤三姐以此为乐。

    有时候妈妈和姐姐就会劝,因为在传统的女性观点里,还是觉得这样不妥,尤三姐就说:“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包玷污了去,也算无能!”意思说我们的生命是这么高贵,像黄金、白玉一样。“现世包”讲得极好,就是现世草包的意思,不要以为他们做大官有钱,可他们就是草包,因为肚子里根本没有东西,没有对生命的尊重。“而且他家有一个极利害的女人”,就是王熙凤,“如今瞒着他不知,咱们方安。倘或一日他知道了,岂肯干休,必有一场大闹,不知谁生谁死!”

    所以尤三姐是聪明的,她已经预料到下场的悲哀,她知道她的这个姐姐一定有一天会被害死,因为小老百姓哪里斗得过官家。最后我们可以看到,王熙凤要把尤二姐弄死,真是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而且神不知鬼不觉。贾琏并不是彻底的无情,可他就是一个被宠坏的纨袴子弟,最后也不能保护尤二姐。这些事情,尤三姐现在已经全部预料到了,所以她说:“趁如今我不拿他们取乐作践,准折到那时白落个臭名,后悔不及。”

    她知道结局了,就用一种毁灭的方法来对待。“因此一说,他母女见不听劝,只得罢了。那尤三姐天天挑拣吃穿,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着肥鹅,又宰肥鸭。或不称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旧,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可是我特别要强调,其实她不是这样的角色,现在全部是报复,因为她觉得被侮辱了。一个人到了对物质不珍惜,对人不珍惜的时候,就是毁灭。如果看到一个女性把LV的衣服剪了,撕一条骂一句,她一定有你不知道的痛苦;她如果把貂皮拿来,用火柴一点一点地烧,她一定有你不知道的痛苦。其实她在烧她自己,她也在撕她自己,她骂的也不是别人,是她的生命已经落在这样的处境里面,其实别无出路。

    “究竟贾珍等何曾随意了一日”,就是每次来每次被骂,没有一次能够占一点点的便宜,“反花了许多昧心钱”。尤三姐可能说:“你给我买了,我对你好一点。”他就永远有希望,他就去买一个包,买去又被骂,然后那个包又被剪碎。所以社会里面的腐败并不是谁的腐败,其实是共同构造的腐败。没有真情以后,大家不相信任何的情感,就开始糟蹋物质。当物质越富有,糟蹋得越严重,可这不是在糟蹋物质,是糟蹋人,而且是人在糟蹋自己。如果贾家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势必要没落。

    尤三姐的深情

    “二姐倒是个多情人,以为贾琏是终身之主,凡事倒还知疼着痒的。”很关心贾琏。“若论起温柔和顺,凡事必商议,不敢恃才自专,实较凤姐高十倍;若论标致,言谈行事,也胜五分。虽然如今改过,但已经失了脚,有了个‘淫’字,凭有甚好处也不算了。”尤二姐过去的不检点,这个时候变成了很多人的八卦跟把柄。所以她现在一心一意对贾琏,可外面的是非还是很多,最后尤二姐有一部分也是因为这个八卦而死,所以她现在回来想做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也已经做不成了。

    “二姐在枕边衾内,也常劝贾琏说:‘你和珍大哥商议商议,拣个相熟的人,把三丫头聘了罢。留着他不是常法,终久要生出事来,怎么处?’”贾琏说:“前儿我也曾回过大哥,他只是舍不得。我说:‘是块肥羊肉,只是烫的慌;玫瑰花儿可爱,刺太扎手。咱们未必降的住,正经拣个人聘了罢。’他只意意思思的,就丢开手了。你叫我有何法?”

    下面就开始讲到他们商量着怎么把尤三姐嫁掉的事情,他们先问尤三姐的心思。她哭着说:“姐姐今日请我,自有一番大礼要说,但妹子不是那愚人,也不用絮絮叨叨提那从前丑事了,世人也知,说也无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处安身,妈也得了安身之处,我也要自寻归结去,方是正理。但终身大事,一生至死,非同儿戏。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我拣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的,也白过了一世。”贾琏就说大概是看上宝玉了。“尤三姐便啐了一口:‘我们有姊妹十个,也嫁你弟兄十个不成?难道除了你家,天下就没了人了!’”她其实有一点不屑。

    大家又问,尤三姐才笑着说:“别在眼前想,姐姐只在五年前想就是了。”尤三姐五年前来她姐姐家做客,看到了一个男人,就是柳湘莲。可是除了尤二姐,他们都想不起来。爱一个人五年,没有一个人知道,她从来没有讲过,所以里面在讲一种深情,而这个深情跟贾琏、贾珍短暂的欲望是不同的。感情一直延续着,变成一种很深的自我完成的部分。

    感情有一部分其实是自我完成,并不那么在意对方的回应。今天我们会觉得感情被解释成有一点像买东西,是一个功利的关系。可是感情的自我完成是说,在所有的感情里,其实都是获得的。有时候碰到一个学生在极大的失恋的痛苦里,觉得他被骗了,我会问他说:“你觉得被骗了什么?如果你跟一个人在一起两年或者三年,曾经这么好过,那你觉得从这个好里没有获得任何东西吗?还是分手以后完全是零、是空,觉得被骗,然后要报复、要恨?”我的意思是:情的相反,或者爱的相反,一定是恨吗?还是有另外一种领悟?

    可是《红楼梦》里面提到了尤三姐最后自我完成的部分,非常动人。过去的时代,女性是没有机会表达爱的,她根本没有机会跟柳湘莲讲话,所以柳湘莲永远就是来了又走了。她远远地看着他,觉得这个人潇洒、漂亮,不肮脏,在贾家各种乱七八糟的男人当中,他干干净净的。她一直记得柳湘莲,这个时候才讲出来了。那个年代,一个女孩子自己讲出她爱恋的对象,在社会上是受指责的,因为觉得很羞耻,可是尤三姐完全就像是一个现代女性,她说我喜欢他,非这个人我不嫁。

    兴儿眼里的荣府

    正在这个时候,贾琏的心腹兴儿来叫贾琏,贾琏就走了,“留下兴儿答应人来事务”。尤二姐“拿了两碟菜,命拿大杯斟了酒,就命兴儿在炕沿下蹲着吃,一长一短向他说话儿”,就是问兴儿荣国府的情况,兴儿就一一评点了一下。他说凤姐儿是:“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兴儿下面的一段话很有趣,他说:“不是小的吃了酒,放肆胡说,奶奶便有礼让,他看见奶奶比他标致,又比他得人心,他怎肯干休善罢?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瓮。凡丫头们二爷多看一眼,他有本事当面打个烂羊头。”你看从用人的口中讲出来,王熙凤的管理之严格到了惊人的地步。

    兴儿说李纨是“大菩萨”,第一个善德人。他又谈起贾家的四个女儿:“我们大姑娘不用说,但凡不好,也没这么大福了。”因为贾元春嫁了去做皇妃;老二贾迎春,是一个“二木头”,“戳十针,也不哎呦一声”。老三探春真是不得了,是个“玫瑰花”,漂亮得不得了,每个人都想摘,可是又有刺,一摘就被刺扎到了。四姑娘惜春小,“他不是太太养的,是珍大爷的亲妹子,因自幼无母,老太太命太太抱过来养着,也是一位不管事的”。这就是从用人的角度去看这本书的这些主角,用人有用人的角度。

    每个都形容到,最后就落到两个人身上,一个是薛宝钗,一个是林黛玉,说这两个“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形容黛玉“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这样的天,还穿夹的,好着出来,风儿一吹就倒了。我们这起没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他‘病西施’”。兴儿描述薛宝钗“竟是雪堆出来的”,还说:“每常出门或上车,或一时院子里碰见了,我们鬼使神差,见了他们两个,不敢出气儿。”那尤二姐说:“你们大家子规矩,虽然小孩子进的去,然遇见小姐们,原该远远的藏开。”兴儿摇手说:“不是,不是。那正经大礼,自然藏开,不必说,就藏开了。自己不敢出气,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气暖了,吹化了薛姑娘。”

    兴儿是做粗活的用人,他们远远看到林黛玉和薛宝钗,可能一辈子也没有机会跟她们讲话,可是《红楼梦》的了不起是里面有很多观点,不同人看待事情的观点。这些做粗活的人,不懂林黛玉的美,不懂薛宝钗的美,可是他们知道疼惜,觉得林黛玉简直像画里的美女,稍微呼吸大一点,就把她吹倒了;薛宝钗冷得不得了,像一堆雪一样,怕呼吸大了,太暖了,她就化了。这也点出了这两个人的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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