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红楼梦-识宝钗小惠全大体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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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文厚度的建立

    五十六回特别显示出探春身上的那种产业意识,所谓的产业是说一种物质大家除了欣赏它的美之外,还能有利可图。常常有人说我们如今的高科技产业,其实是高利润产业,因为它们毫无人文质素,也无美丽可言;但那些搞艺术、创造美的朋友又都穷得要死,可见利润和美是冲突、矛盾的。可是看了五十六回你会发现它们没有那么大的冲突,探春就发现她们所住的大观园,不止是一个美丽的园林,还是一个很好的生产基地。所以她就尝试着把这个园林规划出来,把其中的水果、花朵变成产品。

    大家也许觉得这点收入有限,在荣国府富豪极盛的时代,根本看不起这点钱。可她们几个人曾讨论过一年大概有多少收入,宝钗就说:这个收入买地的话,都可以买好几甲了。大家肯定会吓一跳,原来在贾府,你只要有一个产业的头脑和观念,随随便便就可以有很多的收入。十二金钗里真正有产业观念的其实是宝钗,王熙凤只是在管家,可宝钗是真正掌握薛家所有的田产跟店铺的生意的。探春年龄虽小,她也有产业观念。所以从另外的角度看十二金钗,她们不是我们想象的只会天天风花雪月,她们还是一些极其聪明的经营人才。如果生在今天,我肯定她们都在高科技领域工作。

    当然,这种产业不是单纯牟利,同时也是对自然界的一种管理。比如,伐木造林就是一种产业,但在整个伐木造林中要照顾到山坡的林相。日本在这方面就做得非常好,到了日本,你会觉得山坡上的林木长得特别漂亮,因为它已经纳入了一个产业系统。树要过多久才可以砍伐,如何间隔着去砍都有一定的规矩,因为它们跟阳光和整个森林的品相有关。我们现在常常到一个风景区,当年是种苹果树和梨树的,现在一片荒芜,这就是因为没有产业观念。

    五十六回里探春讲的一小段,表面上看是一个女孩子在讲治园林,往大了说她也是在治国。如果小的时候没有这种训练,有一天还真的无法治国,因为国土的规划跟一个园子的规划是一样的,关键是眼光要长远。而不是说这一阵子种苹果、梨有利润,就把其他的全都砍了,结果一阵子全部是槟榔,一阵子全部是茶,导致水土无法保持,最后是山全荒了。

    我要特别强调的是:大观园的产业化既是经济,也是美学,一般人不会想到经济跟美学其实是在一起的。本来园林已经有了荒废颓败的迹象,这些姊妹们整天在里面写诗,可是荷塘、花园、竹林没有人整理,已经开始出问题了。探春到赖大家做客,赖大家的园林给了她很大的刺激,人家小门小户的园子都有收成,而且把花园弄得那么好,就是因为有人管理。所以我想《红楼梦》的作者并不只是一味地风花雪月,怀才不遇的他也有很多的感慨和抱负,只是他不幸生在那样一个家族而已。

    我不太赞成只把《红楼梦》当成一个风花雪月的故事,其实它其中有很多的反省,对管理、产业、为人处世,甚至治国都有看法。我们常常觉得当今政治恰恰最缺的就是人文,很多人认为读《红楼梦》就是文学系的事,其实不是,它可能是经济系的事,也可能是政治系的事,还可能是法律系的事。纯粹的法律出身的人到最后可能出大问题,因为人文的厚度没有了。我觉得有时候我们看文学的东西会太窄化,我一直觉得人文并不只是在讲文学,也并不只是在讲文化,人文讲的是以人为主的一种关心。

    我最反对的是把科技跟美分开,不重视美的科技不是真正的科技。最明显的就是达•芬奇,在他的世界里,美和科技从没有分离过,它们整合在达•芬奇的人文结构上。很多人提醒说,二十一世纪将是达•芬奇的世纪。也许在五百年后的今天,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达•芬奇本身就是作品。他在科技的领域是流体力学之父、飞行理论之父、潜水艇发明者、解剖学之父;在美学领域他是大画家。其实,每一个成长中的孩子都是达•芬奇,往往是我们的教育体制把他变得不可能成为达•芬奇了,因为他必须选择科系,只要一分组,成为达•芬奇的可能性就消失了。教育体制要检讨的是,为什么我们在分组时没有保有他对人文的整体观察,或者说为什么在分组之前不能具备一定的人文厚度。

    这个部分的探春之所以精彩,就是她平常在诗社里写诗、玩,是风花雪月,可是这所有的风花雪月最后都变成了她的产业概念,这才是真正的人文关照。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话说平儿陪着凤姐吃了饭,伏侍盥漱毕,方往探春处来。只见院中寂静,只有丫环、婆子在窗外听候。”有没有发现管理已经完全上轨道了,第五十五回里的惊涛骇浪不见了,现在院中人这么多可是一点不吵,因为已经有秩序和规矩了。“平儿进入厅中,见他姊妹三人正议论些家务,说的便是年内赖大家来请吃酒,他家花园中的事。”

    见平儿来了,“探春便命他脚踏上坐了”。这些都是细节,其中有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说她和平儿很亲,另一层意思为平儿是丫头,在公领域里,照理应该是站在那里的。

    探春就跟她说:“我想的事不为别的,因想着我们一月有二两月银外,丫头们又另有月钱。”注意一下,《红楼梦》里的这些女孩子,吃的、穿的都是公费,二两银子是零花钱。我很同情她们,因为她根本不能出门的,不能像我们今天这样可以去百货公司,可以去看电影。记不记得探春曾拜托宝玉帮她去买些小玩意回来。可见她们平时有所谓零钱其实也没什么用,大概就是偶尔赏赏下人,而丫头们又另有月钱,记不记得宝玉房里的袭人、晴雯、秋纹、麝月她们都有钱。袭人后来加到了四两银子,其他人大概都是二两,小丫头也有一两。

    “前儿又有人回,要我们一月所用的头油脂粉,每人又有二两。这又同才刚学里的一样,重重叠叠,事虽小,钱有限,看起来也不妥当。”头油脂粉应该叫化妆费,那既然有月钱了,里面是不是应该包含了化妆费?怎么会又另列名目?这个家族太大了,每一个人都多出一点,加起来就不得了了,这其实就是企业管理的观念。她质问平儿说:“你奶奶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平儿笑道:“这有个原故:姑娘们所用的这些东西,自然是该有分例的。每月买办买了,令女人们各房交与我们收管,不过预备姑娘们使用就罢了,没有一个我们天天各人拿着钱找人买胭脂粉的。所以外头买办总领了去,按月使人按房交与我们的。”意思是因为小姐们不能出门,所以就包给了专门的买办,告诉他们家里总共有多少女人,需要多少头油脂粉,然后全部交给各房,再由各房分发给小姐、丫头。

    读到这一段的时候,我最大的感叹是,我不相信李纨用的粉会跟林黛玉一样,因为她们的个性根本不同,而且化妆品是很私密的东西,甚至有自己身体的记忆在里面。不要说女孩子了,现在连讲究的男孩子刮胡子用的水都不一样,闻一闻就能区分,因为其中有他的性格。一个社会讲究了以后,最先变化的是跟身体有关的东西,比如精油、肥皂什么的,用此来强调我跟另外的人的不同。所以这种像部队那样一买就是一大堆头油,然后大家全部用一样的,我相信这些小姐们肯定吃不消,所以这些东西纯属浪费。

    “姑娘们的每月这二两,原不是为买这些东西,原是为的是一时当家奶奶、太太或不在家,或不得闲,姑娘们偶然一时要几个钱使,省得找人去。这是恐怕姑娘受了委屈,可知这个钱为这个才有的。”意思是说化妆费是化妆费,这个二两是零用钱。“如今我冷眼看着,各房里的姑娘,各门的姊妹都是现拿钱买这些东西的,竟有了一半。我就疑惑,不是买办脱了空,迟了日子,就是买的不是正经货,弄些使不得的东西搪塞。”可见化妆品交到买办总领其实是有问题的,因为这个东西太私密了,结果总办理弄得粉不像粉、油不像油的,最后大家都没法用。“探春、李纨都笑道:‘你也留心看出来了。脱空是没有的,也不敢,只是迟些日子;催急了,不知那里弄了来的那平常东西,使不得,依然得现买。’”几个女孩子谈的是她们最关心的事,大家都发现了这个问题,只是不知该怎么去管。“平常东西”就是不怎么讲究的东西,贾府的女孩子的化妆品都极讲究。

    宝玉曾有一次跟平儿讲胭脂是怎么做的,听了你要吓一跳,你才知道胭脂原来是这么精致的东西,就连挑胭脂都要用玉兰花的花蒂,真是比现在的所有名牌都要讲究,因为现在名牌至少还有一个量产。可是过去手工制作的东西绝对是艺术品,仅供某几个贵族女孩子用。所以她才说:“就用这二两银子了,另叫别人的奶妈或是兄弟、哥哥、儿子,买了来,才使得。若使了官中的人买去,照旧是那样。不知他们是什么法子,是铺子里坏了不要了,他们都弄了来,单预备给我们的?”

    这里面有一个我们现在碰到的问题,我有很多朋友做建筑,官方衡量他们的建筑质量有一个最低标的观念。他们就告诉我,最低标意味着你永远买不到最好的东西,这个社会的建筑最终将越来越丑,质量越来越坏。因为大家竞那个最低标的时候,其实根本已经是在偷工减料了,因为如果你合理来做,是不可能用那个价钱做出来的。可是大家一旦开始竞争,就会用降低报价的办法。后来西方有很多比较先进的国家,就开始出台合理标。我定一个合理标书,谁最接近这个标底谁就中标,低了表示你是粗制滥造。所以李纨她们就说,有人宁可不化妆,也不会去用这些低劣的化妆品,把皮肤都搞坏了。

    我的意思是说,每个产业里的精品,也是要通过学习才会懂。不讲别的,就说酒吧!大概早几年,看到大陆媒体报道某些官员喝酒你会吓一跳,每个人面前都有五个酒杯,啤酒加塞外老窖,然后再加红酒,再加别的白酒,全世界都没有这样喝酒的,真是浪费到了极点。你如果真懂得一点喝酒,就不会把这几种酒并在一起喝,可是他们就那么五杯一起倒上,不管你喝不喝。可见产业一旦没了人文气息,绝对是在糟蹋产业。人文一定是精致的,其中包含着细腻跟讲究,它能使一个人懂得品位,所以,今天很多地方都在讲“美是看不见的竞争力”,目的就是要让产业精致起来,使人的品位逐步提高。

    以产业的观念经营大观园

    平儿笑道:“买办买的是那样的,他买了好的来,外办岂肯和他善开交,又说他使坏心,要夺这外办了。所以他们也只得如此,宁可得罪了主子,不肯得罪了外头办事的人。姑娘们只得使奶妈们,他们也就不敢说闲话了。”探春道:“因此我心里不自在。钱费两起,东西又白掷一半,算起来,费两折子钱,不如把买办这一份子免了罢。此是一件事。”探春已经从产业的角度看问题了,买贵的、好的、真正能派上用场的东西,不是浪费;买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最后不能用,才是真正的浪费。我们现在的很多公款常常就是这样被浪费掉的,有时候我们去评鉴一个大学的表演空间,真是让人啼笑皆非,他们会说他们买了世界上最贵最贵的灯,结果灯光一打开只能往台下照,没有办法照舞台,连装灯的人都是外行,于是只好重新做。每次读到探春这句话我都很感慨,钱费两起,东西白掷一半,最终产生了最大的浪费。

    “第二件,年里头往赖大家去,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园子,比咱们的这个如何?”好,这是探春在考平儿了,平儿笑道:“还没有咱们这一半大,树木花草也少多了。”赖大只是一个管家,他家的花园不会像贾府的大观园这么讲究。“探春道:‘我因和他们家女儿说闲话儿,谁知那么个园子,除他们戴的花儿,吃的笋、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总有二百两银子剩。’”探春还讲到了她自己的观察:“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

    我相信今天我们的年轻一代大概也不了解这个,我们小时候去买肉、买鱼都是用荷叶或者芋头叶子包着的,家里的旧报纸我们也是一捆一捆地拿去卖,或者换鸡蛋的。其实产业的意思是说,每种物质都有它的功能。我们每天晚上处理垃圾,其实那些东西也是一种资源、一种财富。我相信这也是一个环保的观念,也是一个回收的观念。那些荷叶如果任其荒废下去,来年就不能很好地生长,大家注意到没有,台湾所有养荷花的地方,到秋后都是要把残败的荷叶收掉的。我一直觉得我们的教育里少掉了对真正的生活现实的观察,探春的了不起在于她已经观察到一片破荷叶、一根枯草都是值钱的。

    听到这里,宝钗就笑了:“真真膏粱纨袴之谈。”因为宝钗管家的,她家的产业很大,当铺里面什么东西都有人去当,她当然知道任何东西都是值钱的。我们小时候没有零用钱,就会在马路上挖点柏油,弄在竹竿上去黏树上的知了,卖到中药店换了钱买冰棍。小孩子很早就在学很多的产业,那也是他的乐趣。现在大家都希望富有,可是富有之后,父母都把孩子保护得很好,但同时又在抱怨孩子太娇: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我已经怎样怎样了。他们怎么不想想,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有没有那么多钱?是你没有给孩子机会。

    所以宝钗就有点讽刺探春说,你们这些人从来不知道挨饿是怎么回事,不晓得穷困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什么叫做财富。她说:“你们原是千金小姐,不知道这事,但你们都念过书识字的,竟没看见朱夫子有一篇《不自弃》之文不成?”“不自弃”就是任何东西都不能随便糟蹋。我至今仍很感激童年时代形成的习惯,因为那个时候经济普遍不好,我们的衣服都是穿到破了补,甚至新衣服的袖口和膝盖都要补上两块很厚的布。到衣服真不能穿的时候,就做抹布,扣子剪下来放在一个瓶子里,从来不会糟蹋跟浪费东西。我相信那是一种教育,这个教育不是透过学校的哪一个学科来完成的,而是生活中随时随地实现的。让你感觉到没有什么东西不重要,最后也会影响到你对人生的看法,也就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是不应该存在的。所以这个“不自弃”既是在讲物质,也在讲人。

    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

    探春笑道:“虽也看过,那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那里都真有的?”其实我们小时候家里处罚的时候,就跪在那里背朱子治家格言,什么一粒饭,一针线要如何如何,可是你会觉得那只是文章,跟生活无关,生活中的体会跟读书其实是两回事。这几年在加拿大,看到他们的环保是从幼稚园做起,带着幼稚园的小朋友去做垃圾的分类,让他们从小养成习惯,环保跟回收才能真正持续地实现。所以探春说这些都是写出来的“虚比浮词”,“宝钗道:‘朱子都有虚比浮词?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办了两天的时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把孔子也看虚了!’”宝钗极度成熟,是这些女孩子当中真正对产业有概念的人。

    探春笑道:“你这样一个通人,竟没看见子书?当日《姬子》曾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境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姬子是曹雪芹杜撰出来的一个哲学家,可是这种思想我们在儒家经典中能看到,认为尧舜孔孟是讲圣王之道和心性德修养的。但我认为儒家讲内圣外王,是指向内要有做圣贤的修养,向外要有王天下的志向,它是从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到治国、平天下的,是一整套的哲学思考。我们今天把它割裂开了,导致一些学术领域里的人,连什么叫产业都不知道。事实上在西方的文艺复兴时代,所有登禄利之场的大企业家都是推动文化发展的高手,可见登利禄之场并不见得一定利欲熏心。

    “宝钗道:‘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这实际上就是指产业,这几个女孩子真不得了,看起来不怎么管事,对很多问题的认识却很有见地。什么叫产业?去发现一个东西可以利用的地方就是产业。很多可用的东西早就存在于宇宙之中,比如核元素,原来它就存在,只是没有被利用。有些人一天到晚想赚钱不见得赚得到钱,因为你必须具备发现和创造物质的可用性的那种智慧。

    宝钗说:“难为你是个聪明人,这些正事竟没经历过,如今可惜迟了些。”这个初三学生探春,考试成绩一直很好,只可惜阅历差了些,现在才开始懂这些东西有点晚了,与探春相比,宝钗很早就已经在禄利之场里混过了。

    “李纨笑道:‘叫了人家来,不说正事,你们且对讲学问。’”有没有发现李纨的智商比宝钗跟探春要低,她根本听不懂她们两个在讲什么。“宝钗道:‘学问中便是正事。’”这话真的很了不起,我常常想跟现在的官员说学问就是正事。记得一个官员曾跟我说,我需不需要做做文化美容,来听听你的课?我说:不用,学问是正事。一个人的人文素质本来就是该在日常生活里去累积的,不管你是做学问,还是做官,等到用的时候才开始学就来不及了,本来治国治民之道就在学问当中。可见学问和生活的被割裂,从两三百年前就开始了,现在越发严重。所以宝钗就纠正李纨说:“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五十六回我觉得其实是在讲治国,一个人总在法律系里混来混去,真到要治国的时候就荒掉了。因为治国需要的是阅历和人文的修养,光靠那几个条文没有用。所以这几个小孩子对人生的看法真的蛮高明的,她们觉得:“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产、官、学三界如果都不讲学问,也就都流入市俗去了。

    “三人都是取笑之谈,说笑了一会,仍谈正事。”

    大观园员工分红观念

    “探春因又接着说道:‘咱们园子只算比他们的多一半,加一倍算,一年就有四百银子利息。若此时也出脱生发银子,自然小器,不是咱们这样人家行的事。’”意思是说我们这种公侯之家,不必像赖大家那样为这四百两银子而费周章,只是看到很多东西被平白无故地糟蹋,心里面很不安。

    她说:“若派出两个一定的人来,既有许多值钱之物,一味任人作践,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园子里的所有的老妈妈中,拣出几个本分老成能知园圃事的,派准他们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们交租纳税,只问他们一年可有些孝敬。”老妈妈们大概都比这些小姐更懂园艺,她们至少知道植物如何生长,该怎么照顾,也没必要去规定她们每一个月要交多少钱。

    她说:“一则园子有专管之人修理,花木自有一年好似一年的,也不用临时忙乱。”其实产业本身就是管理,不用花钱再去请园丁。何况这些东西都是越采摘,越能生发得好。“二则也不至作践,白辜负了东西;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补,不枉每年在园中辛苦。”这些老妈妈在园子里面虽有固定的薪水,可是毕竟有限,如果说这片水果都由她管了,她就有积极性了,也就是说这个园子不再只是主人的了,员工都可以分红了。五十六回整个在讲企业,讲产业,讲治国。其实国家也是如此,如果老百姓总觉得这是你的国家,跟我也无关,就不会有参与感,她现在就是让这些老妈妈感觉到这个园子是你们的,她们当然会尽心尽力。“四则亦可以省了些花儿匠、山子匠并打扫人等的工费钱。将此有余,以补不足,未为不可。”一二三四有这么多的好处,简直是四赢,为什么不做呢?

    “宝钗正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画”,这一段写得真好,有没有发现李纨跟探春谈话,宝钗并没有参与,这叫做“事不关己莫开口”,她觉得我才不要管你们的事。但她一边看字看画,一边却把一切都听在耳中。

    “听如此说,便点头笑道:‘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其实我们都熟悉这句话,一个有作为的人治国,三年当中这个地区都不会有饥荒,是指一种政治上的安定感。

    李纨笑道:“好主意。这一行,太太必喜欢。省钱事小,第一省人打扫,专司其职,又许他们去卖钱。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再无不尽职了。”“使之以权,动之以利”,这八个字是管理的秘诀。

    “平儿道:‘这件事须得姑娘说出来。我们奶奶虽有此心,也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在园子里住着,不能多弄些玩意儿去陪衬,反叫人去监管修理,图省钱,这话断不好出口。’”有没有发现平儿很聪明?她说这个事情我们奶奶不能说。为什么?因为一旦涉及分东西,就有利害的关系,作为王熙凤的特别助理,她不想让王熙凤挨骂。探春毕竟年轻,还有一点天真跟浪漫,所有的改革者都是要有点浪漫的,王熙凤太世故了。

    “宝钗忙走过来,摸着他的脸笑道:‘你张开嘴,我瞧瞧你的牙齿舌头是什么作的?’”有没有发现只有宝钗发现了平儿的厉害,因为她也是事不关己莫开口的主儿,平儿想的是:事千万不要沾到我们奶奶身上,这就是过去做人的哲学。在这样的家族里,如果改革失败的话你就倒霉了,探春有这个热情,是因为她年轻,又是第一次做事情,根本没有想到人事关系的复杂。

    一般读《红楼梦》的人都不喜欢宝钗的世故,可是如果这个社会全是些天真烂漫的人,大概也完蛋了。大家都像林黛玉你大概也可以想象这个社会会变成什么样子,其实宝钗也有自己的孤独跟苦闷,这么年轻就失掉了年轻该有的梦想跟浪漫,是因为这么大的家业全靠在她一个人身上,她的务实和世故是逼出来的。

    宝钗说平儿:“从早起到这会子,你说了这些话,一套一个样儿,也不奉承三姑娘,也没见他说他们奶奶才短,想不到。三姑娘说一句,你就说一句是;横竖三姑娘一套话出来,你就有一套话进去;总是三姑娘想的到,你奶奶也想的到,只是必有个不可办之故。这会子又是因姑娘住的园子,不好因省钱令人去监管。你们想想这话,若果真交与他人弄钱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许掐,一个果子也不许动了,姑娘们分中自然不敢,天天与小姑娘们就吵不清了。”好,宝钗已经想到了,就是说这个花园里,比如林黛玉住的潇湘馆的那些竹子,本来是她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处理,可是现在有人管了,马上就会有一大堆架要吵。两个世故的人,碰到了一个天真烂漫的人,我们当会喜欢探春,是因为兴利除弊,必须要有一定的浪漫和天真。

    “他这远愁近虑,不亢不卑。”宝钗赞美平儿,把所有的事情都考虑到了,而且态度不亢不卑。她不承认王熙凤没有想到,也不说探春做得太莽撞,所有的措辞分寸都恰到好处。“他奶奶便不和咱们好,听他这一番话,也必要自愧的好了,不和的也便和了。”

    探春不越权的态度

    探春笑道:“我早起一肚子气,听他来了,忽然想起他主子来,素日当家使出来的好撒野的奴才,我见他更生了气。谁知他来了,避猫鼠儿似的站了半天,怪可怜的。”意思她本来想要整整平儿的,谁知平儿连坐都不敢坐,有没有发现识相很重要?一个人正在气头上,最好别惹她。现在有些学生在学校里聪明得不得了,一出去做事就一塌糊涂。他们跟我抱怨说,经理今天又骂了我一顿!我说你不识相,不懂得察言观色。因为人都会有情绪,我们从小一看脸色就知道妈妈要打人了,得赶快溜掉。平儿用了示弱的方法与人相处,别人就不好意思再去指责她了。

    “接着又说了那么些话,不说他主子待我好,倒说‘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素日的情意。’这一句话,不但没了气,我倒愧了,又伤起心来。我细想,我一个女孩儿家,自己还闹得没人疼没人顾的,我那里还有待人的好处?”探春说到这里,不免又流下泪来。她内心还是感到委屈,她伤心的是:一个女孩子家本该有人疼爱的,结果亲生母亲竟然如此作践你、侮辱你。

    “李纨等见他说的恳切,又想他素日赵姨娘每生诽谤,在王夫人跟前亦被赵姨娘所累,也不免都流下泪来。都忙劝他:‘趁今日清净,大家商议两件兴利剔弊的事,也不枉太太委托一场。又提这没要紧的事做什么?’平儿忙道:‘我已明白了。姑娘竟说谁好,竟一派人就完了。’”

    “探春道:‘虽如此说,也须得回你奶奶一声。我们这里搜剔不遗,已经不当。因你奶奶是个明白人,我才这样行,若是糊涂的,我也不肯,倒像抓了尖儿。岂可不商量了再行?’”这是探春的聪明,她要让王熙凤知道,她还是总经理,只是在请病假。我们不能越权到好像她再也不会出加护病房了,这也是一种分寸。可见代理也是很艰难的,要代理到什么程度很难把握。“抓尖儿”最好的翻译就是出风头,探春不是那种爱出风头的人,只是觉得这个家族真的很多事情要改革,同时觉得王熙凤不会计较这些才这样建议的。

    “平儿笑道:‘既这样,我去告诉一声。’说着去了,半日方回来,笑说:‘我说是白走一趟,这样好事,奶奶岂有不依的!’探春听了,便和李纨命人将园中所有的婆子的名单要来,大家参度,大概定了几个。又将他们一齐传来,李纨即将大概告诉了他们。”

    美是看不见的竞争力

    五十六回对我们今天最大的启发是,有一些钱是看不见的,它可能只是一个创意,如果我们只从物质的角度去想会很受局限。因为可用之物也包罗万象,有时候是一片风景,有时候可能是一种风声,最近我在很多企业里提到“美是看不见的竞争力”,其实也是这个意思。

    如今产业部门要想开发利润跟价值,就不能只局限在物质层面。现在你要去订西方最贵的旅馆,他会强调其中有你看不见的价值。我跟很多朋友说过,我买现在住的那套房子的时候特别便宜,因为没有人留意那条河的景观是多么迷人,现在价钱一路上涨。如果只从报酬上短视地去考虑,你永远不会看到这个部分。

    所以五十六回其实是一个企业经营的过程,他们规划设计了这个园林管理方案,接下来就是选人了。“众人听见,无不愿意,也有说:‘那一片竹子单交给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里吃的笋,一年还可交些钱粮。’这一个说:‘那片稻地交给我,一年这些玩的大小雀鸟的粮食,不必动官中钱粮,我还可以交钱粮。’”这是探春没有想到的,宝钗早就想到会有人事纠纷了。就是说今天企业已经挂牌了,要开始征选员工了,管理人员该怎么办?探春问宝钗怎么办?宝钗只回答了两句话:“勤于始者怠于终,善其辞者嗜其利。”这都是古书里的话,宝钗是把学问跟生活结合在一起的。一开始表现得太积极、太勤快的人,最后可能是最懈怠的;还有,一开始讲得太漂亮的,我可以保证给你的利润比别人高好几倍的,很可能有贪心的成分。其实这是一个原则性的提醒,执行的人需要自己去领悟,探春非常聪明,宝钗一点她就知道该怎么做了。探春“便向册上指出几个人来与他三个人看。平儿忙去取笔砚来”。真是好的特别助理,不等人家讲,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真正懂产业经营的宝钗

    他三人说道:“这一个老祝妈是个妥当的,况他老头子和他儿子代代都是管打扫竹子,如今竟把这所有的竹子交与他。这一个老田妈本是个种庄稼的,稻香村一带凡有菜蔬稻麦之类,虽是玩意儿,不必认真,耕种之事也须得他去。再一按时加意培植,岂不更好?”潇湘馆的竹子、稻香村的菜蔬稻麦已经分配下去了。

    “探春笑道:‘可惜,蘅芜苑和怡红院这两处大地方竟没有出利息之物。’”大家记得蘅芜苑吗?就是宝钗住的地方,那里没有大树、花果,全部是蘼芜、杜蘅之类的香草。李纨就反驳她说:“蘅芜苑里更利害。如今香料铺并大市大庙卖的各色香料香草儿,都是这些东西。算起来比别的利息更大。怡红院别说别的,单只说春、夏天二季玫瑰花,并那篱笆下蔷薇花、月季花,宝相、金银藤等类的没要紧的花草,干了,卖到茶叶铺、药铺去,也值几个钱。”当时值几个钱,现在可能值大钱,因为现在流行喝花茶了,怎么就没有人想到说我要卖怡红院的玫瑰花呢?这样就可以跟文化连在一起。宝玉根本没有这个头脑,玫瑰花对他来讲只是美的,有香味的,但它可以当茶喝,还是一种药材,还可以做玫瑰露、玫瑰酱。有很多很多的产业可以从这里开发出来,而且可能是极珍贵的高端产业,我见过从若干吨的玫瑰中萃取出来的小小一瓶玫瑰精油,价格贵到惊人的地步。

    “探春笑道:‘原来如此。只是弄这香草的没有在行的人。’平儿忙笑道:‘跟宝姑娘的莺儿,他妈就是会弄这个的,上回他还采了些,晒干了,辫成花篮葫芦给我玩,姑娘忘了不成?’宝钗笑道:‘我才赞你,你倒来捉弄我了。’”事不关己不开口的哲学出来了,因为宝钗知道接下来的事情不是好玩的。比如林黛玉走过怡红院,觉得玫瑰花好美,就摘了一朵,管园子的妈妈就会跳出来说:“那个值多少多少钱!”原来的风花雪月就会碰到这种现实问题。

    所以“宝钗道:‘这断断使不得!你们这里多少得用的人,一个个闲的没事办,这会子我又弄我的人来,叫那起人连我也看小了。’”宝钗最先想到的是她自己,因为莺儿是她的丫头,莺儿的妈妈是她们薛家的家人。假如今天我带了另外一个企业的人来你这里做这个事情,你们企业的员工肯定要把我骂死了。“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人来:怡红院有个老叶妈,他就是茗烟的娘。那是个诚实老人家,他又和我们莺儿的娘极好,不如把这事交与叶妈。他有不知道的,不用咱们说,他就找莺儿的娘去商议了。那怕叶妈全不管,竟交与那一个,那是他们的私情儿,有人说闲话,也就怨不到咱们身上了。如此一行,你们办的又至公,于事又甚妥。”宝钗很快找到了脱身的方法,给她们介绍了一个很牢靠的人,这个人跟莺儿的妈妈很好,这是宝钗的一贯哲学。“李纨、平儿都道:‘是极。’探春笑道:‘虽如此说,只怕他们见利忘义呢。’平儿笑道:‘不相干,前儿莺儿还认了叶妈做干娘,请吃饭吃酒,两家和厚,好的很呢。’探春听了,方罢了。又共同斟酌出几个人来,俱是他四人素昔冷眼取中的,用笔圈出。”

    然后“探春与李纨明示诸人:某人管某处,除四季家中定例用多少外,余者任凭你们采取了去取利,年终算帐。”大概是这个企业开张了,所以开始把这些人叫来,告诉她们已经被选中了,不管你卖多少,年终我们再来算账,比如六四分或者五五分之类的。这也很聪明,因为只有充分授权以后,才可以知道这个人有没有作弊,如果作弊,第二年可以换一个人来管。

    “探春笑道:‘我又想起一件事:若年终算帐归钱时,自然归到帐房,仍是上头又添一层管主,还在他们手里,又剥一层皮。’”贾家有一个总账房,所有的公款要交到那里去。“这如今我们兴出这事来派了你们,已是跨过他们的头去了,心里有气,只说不出来;你们年终去归帐,他们还不捉弄你们等什么?再者,一年间管什么的,主子有一全分,他们就有半分。这是家常的旧例,人所共知的,别的偷着的在外。如今这园子是我的新创,竟别入他们的手,每年算帐,竟归到里头来才好。”探春已经有一个观念,就是这个新兴产业所得的利润,不能进到大企业里去,因为那是一笔烂账,她觉得只有独立出来,账目才会比较清楚。所以她就决定提议我们大观园自己成立一个账房。

    “宝钗笑道:‘依我说,里头也不用归帐,这个多了,那个少了,倒不好。不如叫他们领一份子去,就派他揽一宗事去。不过是园子里的人动用的东西。我替你们算出来了,有限的几件事:不过是头油、胭粉、香、纸,每一位姑娘几个丫头,都是有定例的;再者,各处笤帚、簸箕、掸子,并大小禽鸟、鹿、兔的粮食。不过这几样,都是他们包了去,不用帐房去领钱。你算算,就省下多少来?’”宝钗才是真正懂得产业的,她认为钱送到大账房不好,自己成立一个小账房也不好,不如以物易物,让这些管的人负责一部分用度,就里外扯平了。“平儿笑道:‘这几宗虽小,一年通共算起来,也省的四百两银子。’”

    利润均沾的人事管理

    宝钗笑道:“却又来,一年四百,二年八百。取租钱的房子也能置得几间了,薄地也可以添几亩了。”宝钗马上知道说八百两银子可以买多少房子和地,房子租出去可以有多少收入,可见在产业经营方面,宝钗绝对是个高手。“虽然还有富余的,但他们既辛苦一年,也要叫他们剩些,贴补贴补自己。虽是兴利节用为纲,亦不可太啬。纵再省上三二百银子,失了大体统也不像。”宝钗管家有经验,知道如何收放之间的关系。“所以如此一行,外头帐房里一年少出四五百银子,也不觉得很艰难了,他们里头却也得些小补。这些没营生的妈妈们也宽裕了,园子里花木,也可以每年滋生些,你们也得了可使之物。这庶几不失大体。若一味要省,那里搜不出几个钱来?凡有些余利的,一概入了官,那时怨声载道,岂不失了你们这样人家的大体?”意思是你们毕竟是个大户人家,拿花园里的东西卖来卖去的也不合适。

    她说:“如今这园子里几十个老妈妈们,若只给了这几个,那剩的也必定抱怨不公道。我才说的,他们只供给这几样,也未免太宽裕了。一年竟除了这个之外,每人不论有余无余,只叫他拿出几吊钱来,大家凑齐,单散与那些园中的妈妈们。”就是不管事的妈妈们。“他们虽不料理,他们也是日夜在园中当差之人,关门闭户,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分内也该粘带些的。”这是最了不起的人事管理。大观园有十几个老妈妈,可是只选出来四五个,其他的人肯定认为怎么我们没好处,而且人都有这种心理,我没利益干吗要帮你?宝钗的意思是:其余的人虽然不管,可是我们到年底分红的时候,还是分给他们一些,这完全是现代企业的观念,是利润均占的问题。就是辛苦的人多拿一点,完全不管的人也能有好处,因为他至少会在旁边帮你看着,比如有人偷啊,有虫咬啊什么的,就会有人来告诉你。一个企业如果没有这个观念,最后一定失败的,有的人虽然不是研发单位、高级主管,很可能是这个企业里最底层的员工,但也要让他有种企业是个共同体的意识。

    “还有一句至小的话,率性说破了:你们只管了自己宽裕了,不分与他们些,他们虽不敢明怨,心里却有些不服,只用假公济私的,多摘上你们几个果子,多掐上几枝花儿,你们有怨无处诉呢。”这就是阅历,在任何课堂上都学不到。宝钗的经历让她知道人性的弱点。“叫他们也得些便宜,你们有照顾不到的,他们也就替你们照顾了。”

    “众婆子听了这个议论,又不去受帐房的辖制,又不与凤姐去算帐,一年不过多拿出几吊钱来,各个欢喜异常,都齐声说:‘愿意。强如出去被他们揉搓着,还得拿出钱来呢。’”可见宝钗的学问和阅历都足够说服这些老妈妈们的,换个人说,那些妈妈不见得听得懂。

    这三个人真了不起,今天如果真让她们来治国,大概也蛮好的,她们考虑得很周到,所以结果是皆大欢喜。“那不得管事的听了每年终又无故得钱,也都欢喜起来,口内说道:‘他们每年辛苦,是该剩些钱贴补的。我们怎好“稳坐吃三注”呢?’”“稳坐吃三注”是指赌博的时候天注、上注、下注通吃。这些人完全不管事,无论收成好还是不好,这几吊钱她们都稳拿,所以有点不好意思。“宝钗笑道:‘妈妈们也别推辞了,这也是分内应当的。你们只要日夜辛苦些,别躲懒纵放人吃酒赌钱就是了。’”宝钗在管理上懂得照顾最边缘的人,考虑到每一个人的心态,所以每个人都心服口服。

    识宝钗小惠全大礼

    宝钗说:“不然,我也不说这事;你们一般听见,姨妈亲口嘱托我三五回,说大奶奶如今又不得闲儿,别的姑娘们又小,托我照看照看。我若不管,分明是叫姨妈操心。你们奶奶又多病多灾,家务也忙。我原是个闲人,便是个街坊邻居,也要帮着些,何况是亲姨妈托我,我少不得去小就大,讲不起众人嫌我。倘或我只顾了小分,沽名钓誉,那时酒醉赌博生出事来,我怎么见姨妈?你们那时后悔也迟了,就连你们那素昔的老脸也都丢了。这些姑娘、小姐们,这么一所大花园,都是你们看管,皆因看得你们是三四代的老妈妈,最是循规蹈矩的,原该大家齐心,顾些体面。你们反纵放别人任意吃酒赌博,姨妈听见了,教训一场犹可,倘或被那几个管家娘子知道了,他们不用回姨妈,竟教导你们一场。你们这年老的反受了年少的气!虽是他们是管家,管的着,何不你们自己存些体面,他们如何得来作践?”

    有没有发现这些话王熙凤绝对讲不出来,王熙凤的管理是一味严格、苛刻;可是宝钗却好像是在拜托什么地动之以情,讲她自己处境的艰难,博得这些老妈妈的同情。又晓之以理,说明不守规矩的危害,很快这些人就真的再不赌博,也不喝酒了。五十五回、五十六回大概是贾家的高峰,因为这几个小姐们参与家庭管理,使得举家上下有了非常圆融的成分。

    宝钗说:“所以我如今替你们想出这个额外的进益来,也为大家齐心把这园子周全的谨谨慎慎,使那些有执事的看见这般严肃谨慎,且不用他们操心,他们心里岂不敬服?也不枉替你们筹划这进益,既能夺他们之权,生你们之利,又可以省无益之费,分他们之忧,你们自己想想这话。”有没有发现宝钗很好玩,本来主意是探春想出来的,可是她在跟这些老妈妈讲的时候,却说我觉得你们很可怜,想让你们能有点收入,最后把所有的好处都记在自己的身上。另外,宝钗毕竟书读得多,懂得恩威并施,王熙凤肯定是会输给她的。我想现代企业多半会采用薛宝钗模式。众人听了都欢声鼎沸说:“姑娘说的很是,从此姑娘、奶奶只管放心,姑娘、奶奶这样疼顾我们,我们真要不体上情,天地也不容了。”简直就要喊万岁万岁万万岁了,宝钗真是个领袖型人才,看起来温和、厚道,骨子里却很厉害。

    探春的兴利除弊大概到这里告一段落,大观园经过这样一番整理,最后也就有了一个秩序和条理。

    读到这里,你会感觉这一回谈的都是事功,有一点像法家,缺失了《红楼梦》一贯的风花雪月。其实每一种哲学都有自己的宗旨,儒家多一点内圣的东西,老庄就多一点心性修养的东西。老庄哲学认定每个人都是自觉的,所以不太讲管理,而法家总是设定人性是坏的,所以才要有严格的“法”。这中间有种微妙的调配,比如李纨是哪一派,王熙凤是哪一派,宝钗是哪一派,探春是哪一派,是诸子哲学之间的微妙有趣的平衡。这种平衡提醒我们读书、学问都不是空话,最后还是要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结合。大概在明清的时候,学问和实际之间有些断裂,所谓“平日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就是讽刺当时的知识分子的。在他们身上,事功和心性修养无法连贯。可是在春秋战国时期,因为诸子之间互相牵制,强调内圣外王,个人的内心修养可以和治国的理想融会贯通。

    五十六回到这里告一段落,作者笔锋一转,回头来讲宝玉。

    甄宝玉与贾宝玉

    讲宝玉这一段很有趣,大家记得看云门舞集的《红楼梦》的时候,舞台上曾有两个宝玉。很多人认为是出家前的宝玉跟出家后的宝玉。可是《红楼梦》在五十六回真的出现了两个宝玉,一个甄宝玉,一个贾宝玉。

    我觉得作者在这里写了一个非常动人的东西,人常常会觉得有两个不同的自我。其实,《红楼梦》真正关心的并不是世俗世界的管理学,而是生命的何去何从,这其中包含着一些非常神秘的感觉。很小的时候,抬头看满天的繁星,有人告诉你,每一颗星都代表一个生命,有星陨落,就表明有一个生命消失。你就会想,我到底是哪一颗星呢?所以这个甄宝玉跟贾宝玉其实讲的是人生命中的两个自我,而在五十六回里,他们两个人好像要见面了。宝玉在想: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另外一个自己吗?那这个自己在哪里呢?他们有一天能不能见面?结果睡着以后真的看到另一个宝玉过来。

    现代心理学谈到的那个自我,其实是一个分裂状态。古希腊哲学里提到人目前的样子是不健全的,因为原来人是两个合在一起,后来因受神的处罚而分成两半。所以每一个人都在冥冥中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可是常常会找错,有的是原来以为对,后来知道错了,或者原来觉得错了,后来又对了。当另外一个生命跟你的身体完全可以合二为一的时候,人就会有一种狂喜。

    这一段写得真是惊人,宝玉在镜子里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后入梦,我觉得《红楼梦》比现在很多现代小说还要现代,用的是超越时空的手法。青春期是一个人最容易意识到自我的时候。那个时候的日记写着写着,就变成了独白,因为这个时候的人能感觉到生命里某种东西在变化,又不能认识得很清楚。所以有种特别强烈的孤独感,会渴望有个倾诉对象,这个时候就会出现另外一个自我。

    这一段写得非常神秘,跟写探春的兴利除弊完全不同。我觉得作者是有意让我们感觉到,作者最关心的还是生命本质的问题,《红楼梦》的哲学意义一定大过管理学上的意义。虽然我们把五十五回、五十六回抽出来,会觉得它是一个非常好的管理学的范本。可是不要忘记,《红楼梦》真正的宗旨,是要回到对生命本质的关照上。说明白些,管理学意义上的人在职场里的身份、定位是不一样的;而在哲学层面上总经理跟门房都是生命,他们的孤独、愤怒、茫然没有质的区别。

    我相信喜欢《红楼梦》的人,都应该知道它的宗旨,为什么黛玉有那么多的感伤,为什么宝玉一直在寻找另外一个自我。开始遇到秦钟,他以为是自我,可是秦钟没多久就过世了;黛玉是他最久的一个自我,因为他看到黛玉就说,这个妹妹我见过,因为是前世的缘分;宝玉一直在寻找自我,这个自我有时候是平儿,有时候是袭人……这个自我是一个很复杂的状态。我们不能不佩服作者,他竟然用超现实的手法,塑造出一个绝对的自我出来。

    我并不喜欢把云门舞剧《红楼梦》里的两个宝玉,解释成出家前跟出家后的宝玉,我觉得应该是甄宝玉跟贾宝玉,因为真(甄)跟假(贾)才是两个自我之间有趣的对话。也就是说,有一个自我是在社会里面跟每一个人相处的,在职场上做人很周到;而另一个自我是别人很少了解的,那是绝对孤独的自我,他会在某些时刻忽然跑出来跟你对话。所以在五十六回的最后一段,大家要注意这个甄宝玉的象征意义。作者用了一个“甄”(真)字,说明我们一直在接触的宝玉,反而是假的,因为他有很多跟世俗之间的关联,甄宝玉才是真正绝对的自我。

    超现实的写作手法

    “刚说到这里,只见林之孝家的来说:‘江南甄府里家眷昨日到京,今日进宫朝贺。此刻先遣人来送礼请安。’”甄家也是高官,要进皇宫拜见皇帝朝贺。“说着,便将礼单送上来。”从探春接礼单开始,故事就转了。这个礼单很惊人:“上等的妆缎蟒缎十二匹,上用各色宁绸十二匹,上用宫绸十二匹,上用缎十二匹,上用纱十二匹,上用各色绸缎四十匹。”妆缎蟒缎都是上等和上用的,“匹”就是一整捆的布,小时候跟母亲去买旗袍料子,一整匹布拉开,你说要多少码,他就剪个口子,然后一下撕开来,那个声音好听极了,难怪古代有美女喜欢听撕布的声音。这个甄家应该就是当年的江宁织造,当时全世界的纺织业的中心,曹雪芹家族是江南国营丝织业的官员。所以现在他们承上的礼单,真是吓死人,简直送了一大库房。

    李纨也看过,便说:“用上等封儿赏他。”贾家给赏钱分上等、中等、下等,甄家是世交,要给用人上等的赏钱。“因又命人去回贾母。贾母便命人叫李纨、探春、宝钗等也都过来,将礼物看了。李纨收过,一边吩咐内库上人说:‘等太太回来看了再收。’”管库房的人不能随便把礼物收到仓库里,必须要等王夫人回来以后看过才能收。“贾母因说道:‘甄家又不与别家相同’”,这里其实话里有话,因为甄家才是真正的曹雪芹家族,“上等封儿赏男人,只怕转眼又打发女人来请安,预备尺头”。“尺头”就是一些零碎的布料。“一语未完,果然人回:‘甄府四个女人来请安。’贾母听了,忙命人带进来。”

    “那四个人都是四十往上年纪,穿戴之物,皆比主人不甚差远。”这种大户人家的老用人,穿戴都像贵妇人一样。“请安问好毕,贾母便命拿了四个脚踏来。”注意,我们已经讲过,平儿坐的就是脚踏。比较低卑的用人根本就没有坐的份儿,地位稍高一点的用人和主人平起平坐又不太像话,所以就坐在脚踏上。“他四人谢了坐,待宝钗等坐了,方坐下。贾母便问:‘多早晚进京的?’四人忙站起来”,因为要回答贾母话必须要站起来回答。“回说:‘昨日进的京。今日太太带了姑娘进宫请安去了,故先令奴才们来请安,问候姑娘们好。’贾母笑问道:‘这些年没进京,也不想到今年来。’四人也都笑道:‘正是,今年是奉旨进京的。’”奉旨就是皇帝要他们进京。“贾母问道:‘家眷都来了?’四人回说:‘老太太和哥儿、两位小姐并别位太太都没来,就只太太带了三姑娘来了。’贾母道:‘有了人家没有?’”老太太最关心就是小姐有没有订婚。“四人回道:‘没有呢。’”大家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贾母笑道:‘你们大姑娘和二姑娘这两家,都和我们甚好。’四人笑道:‘正是。每年姑娘们都有信回去,说全亏府上照看。’”甄家的小姐嫁到京城来了,甄家离得远没有办法照顾,一直是贾家在照顾。甄家、贾家其实是同一家族,作者故意把它分成两部分来讲。

    “贾母笑道:‘什么照看,原是世交,又是老亲,原应当的。你们二姑娘又更好,更不自尊自大的,所以我们才走的亲密。’四人笑道:‘这是老太太过谦了。’贾母又问:‘你们哥儿也跟着你们老太太?’四人回说:‘也是跟着老太太。’贾母道:‘几岁了?念书了没有?’四人笑说:‘今年十三岁。因长得齐整,老太太很疼。自幼淘气异常,天天逃学,老太太也不敢十分管教。’”作者用了非常神奇的手法,好像在讲另外一家的男孩,实际上讲的完全就是贾宝玉。当时贵族家的小孩子,大多都是这个样子。最近我发现朋友家的小孩也是这样,天天逃学,家里又疼他疼得要命。“贾母笑道:‘也不成了我们家的了!你们那哥儿叫什么名字?’四人说道:‘因老太太当作宝贝一样,他又生的白,老太太便叫他作宝玉。’”

    你看这个作者多厉害,一般作者绝不敢这样写,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可他就是明明白白告诉你,有一个是甄宝玉,有一个是贾宝玉。曹雪芹在家被抄之后,不敢写自己家族的历史,所以他就用了伪装的办法,假做真时真亦假。“贾母笑向李纨等道:‘偏也叫作宝玉。’李纨等忙欠身笑道:‘从古至今,同时隔代重名的很多。’”就像我们现在叫阿香、淑芬的也很多。“四人也笑道:‘起了这个小名儿之后,我们上下都疑惑,不知那位亲友家也倒像有个似的。只是这十来年没进京,却记不真了。’”其实这里写得非常神秘,照理讲走动这么勤的世交,怎么会不知道叫什么,作者就是这样若隐若现、若有若无地在讲故事。

    “贾母笑道:‘岂敢,就是我的孙子。人来!’众媳妇、丫环答应了一声,走进来。贾母笑道:‘园子里把咱们的宝玉叫了来,给这管家娘子瞧瞧,比他们的宝玉如何?’众媳妇听了,忙去了,半刻围了宝玉进来。四人一见,忙起身笑道:‘唬了我们一跳。若是我们不进府来,倘若别处遇见,还只当我们的宝玉后赶着也进了京了呢。’”作者是有意在说两个人一模一样,连身边的人都分不出来,好像那个南方的宝玉忽然来到了北方,就像人的魂魄有一刻会在别处出现一样。

    两个宝玉都淘气古怪

    “一面说,一面都上来拉他的手,问长问短,宝玉也忙笑问好。贾母笑道:‘比你们的长的如何?’李纨等笑道:‘四位妈妈才一说,可知是模样儿相仿了。’贾母笑道:‘那有这样巧事?大家子的孩子们再养的娇嫩,除了面上有残疾十分黑丑的,大概看去都是一样的齐整。这也没有什么怪处。’”就是说这种贵族家孩子,都养得白白胖胖的,看上去差不多,大概没有什么差别。

    “四人笑道:‘如今看来,模样儿是一样。老太太说,淘气也一样。我们看来,这位哥儿性情却比我们的好些。’贾母忙问:‘怎么见得?’四人笑道:‘方才我们拉哥儿的手说话便知。我们那一个只说我们糊涂,慢说拉手,他的东西我们略动一动也不依。所以使唤的人都是女孩子们。’”这完全是在讲贾宝玉,他从不让那些老婆子进他房间,只要漂亮的小女孩跟在身边。所以“话未说完,李纨等忍不住笑了。贾母也笑道:‘我们这会子也打发人去见了你们宝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强忍耐一时。可知你我这样人家的孩子们,凭他们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儿,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

    贾母一定在想,这两个男孩的个性怎么这么像,外面都漂漂亮亮,知书达理,可是一旦发起痴疯来,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若他不还正经礼数,也不容他刁钻去了。就是大人溺爱,一则生的得人意儿,二则见人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不错,使人见了可疼可怜,背地里所以才纵他一点子。若一味他只管没里没外,不与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了。”贾母的意思是说这种小孩子其实很聪明,特别懂事,特别成熟,所以才不给他太大的压力。

    “四人听了,都笑说:‘老太太这话正是。虽然我们宝玉淘气古怪,有时见了人客,规矩礼数更比大人有趣。所以无人见了不爱,只说为什么还打他。殊不知他在家里无法无天,大人想不到的话他偏会说,想不到的事他偏要行,所以老爷、太太恨的无法。就是弄性,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胡乱花费,这也是公子哥儿的常情,怕上学,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还都治的过来。第一,天生下来这一刁钻古怪的脾气,如何使得?’”这里讲的完全像我们前面看到的贾宝玉,他没有做什么不得了的坏事,只是有些刁钻古怪的癖好,别人无法理解,比如总去吃丫环的嘴上的胭脂。“一语未了,人回:‘太太回来了。’王夫人进来问安毕。他四人请了安,大概说了两句。贾母便命歇歇去罢。王夫人亲捧过茶来,方退出。四人告辞了贾母,便往王夫人处来。说了一会家务,打发他们回去,不必细说。”

    这些段落都在用超现实的方法让你感觉到这个世间真的有两个人这么像,寻找自己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孤独感,其实很多好的文学都写过类似的东西。英国作家王尔德的童话里常常会写这种感觉,比如会跟影子说话,觉得影子是另外的自己,人在青春期这种感觉尤其强烈。人这种和另外一个自我的对话如果一直存在,就会有一种明敏。很奇怪,一旦某个年龄这种敏锐会消失,人也就因此少掉了性灵。我觉得《红楼梦》关心生命的本质,就是关心性灵,性灵很抽象、很空洞,无法描述,但是有时候我们会感觉有些人渐渐变得语言乏味,木讷呆板,他身上的灵慧之气不见了。这里说的贾宝玉跟甄宝玉,刚好是生命里的两个部分,就是灵性还在的那种感觉。

    自我寻找的孤独性

    “这里贾母喜的逢人便告诉,他家也有一个宝玉,行景也是一样。众人都为天下世宦之家,多有同名者,也有祖母溺爱孙者,亦古今之常情,不是什么罕事,故皆不介意。独宝玉是个迂阔呆公子的心性,自为是那四人承悦贾母之词。后回至园中,去看史湘云病去,湘云说他:‘你放心闹罢,先是“单丝不成线,孤树不成林”,如今有了个对子,闹急了,再打狠了,你逃走到南京找那一个去。’”史湘云开他的玩笑说,你们两个到时候可以坏到一堆去了。“宝玉道:‘那里的谎话你也信了,偏又有个宝玉了?’湘云道:‘怎么列国有蔺相如,汉朝又有个司马相如呢?’宝玉笑道:‘这也罢了,偏又模样儿也一样,这是没有的事。’湘云道:‘怎么匡人看见孔子,只当是阳货呢?’宝玉笑道:‘孔子、阳货貌虽同,却不同名姓;蔺与司马虽同名,而又不同貌,偏我和他就两样俱同不成?’”作者不厌其烦地用超现实的方法,其实就是要告诉我们,甄宝玉就是他。

    “湘云没话答对,因笑道:‘你只会胡搅,我也不和你分证。有也罢,没也罢,与我无干。’说着便睡下了。”一个人在寻找另一个自我的时候,你身边最亲的人都不一定懂,所以史湘云说这是你的事。其实我们每一个人从哲学来讲都是一个孤独的个体,亲如夫妻、亲子恐怕都不会懂。这说明人在本质上是孤独的。宝玉有这么多人疼,有这么多的好朋友,可是未必懂他。“宝玉心中便又疑惑起来:若说必无,然亦似有;若说必有,又并无目睹。心中闷闷,回至房中榻上默默盘算,不觉忽忽睡去,竟到了一座花园之内。”宝玉已经到了梦中了,他“诧异道:‘除了我们大观园,竟又有这个园子?’”有没有发现不止名字一样,长得一样,连住的花园都一样,作者绝对是在透露身世了。

    “正疑惑间,从那边来了几个女儿,都是丫环。宝玉道:‘除了鸳鸯、袭人、平儿之外,也竟还有这干人?’只见那些丫环笑道:‘宝玉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甄宝玉的丫头把贾宝玉当成甄宝玉了,“宝玉只当是说他,自己忙来赔笑说道:‘因我偶步到此,不知是那位世家的花园?好姐姐们,带我逛逛。’众丫环都笑道:‘原来不是咱们家的宝玉,他生的倒也还干净,嘴儿倒也乖。’宝玉听了,忙道:‘姐姐们这里,也竟有个宝玉?’丫环们忙道:‘“宝玉”二字,我们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为保佑他延寿消灾。我们叫他,他听见喜欢。你是那里远方来的一个臭小子,也乱叫起来。仔细你的臭肉,打不烂你的!’又是一个笑道:‘咱们快走罢,别叫宝玉看见,又说同这臭小子说了话,把咱熏臭了。’说着一径去了。”

    有没有发现这个自我,有的时候跟你相合,有时候和你分离;有时候是高贵的,有时候是低贱的。宝玉到了那个花园以后,本来觉得自己变成了最干净的人,可是忽然被人家骂成臭小子,顿时觉得自己一身脏臭。“宝玉纳闷道:‘从来没有人如此涂毒我,他们如何竟这样?真亦有我这样一人不成?’一面想,一面顺步早到了一所院内。宝玉又诧异道:‘除了怡红院,也竟还有这么一个院落?’”如果大家读过弗洛伊德的心理学,就完全能懂了。弗洛伊德一直强调两个自我的问题,这两个自我或疏远、或亲密、或高贵、或卑贱,但一直在跟你发生关系。弗洛伊德的整套精神病理学说的都是自我之间的调治关系,这一段是地地道道的现代主义文学。

    最大的痛苦——肉身告别

    “忽上了台矶,进入屋内,只见榻上有一个人卧着。”宝玉自己的魂魄看到自己的肉身躺在床上,这是文学里少有的描写。记得有一出戏叫《探阴山》,讲到包拯把肉身留在阳间,魂魄下到阴间去,因为阴间有一个案子要他去审。包拯从阴间回头看开封,也看到自己在那里睡觉,有很长一段魂魄在阴间回看阳世的唱腔,那出戏跟这一段的写法很像。

    “那边有几个女孩儿做针线,也有嘻笑玩耍的。只见榻上那个少年叹了一声。一个丫环笑问道:‘宝玉,你不睡又叹什么?想必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乱恨呢。’”这个时候你肯定完全错乱了,已经搞不清楚到底是甄宝玉还是贾宝玉了,这个宝玉也有一个妹妹,他也整天在为这个妹妹叹气,就是青春期的那种感伤。作者已经把时空完全糅合为超现实了,他没有用甄、贾,只用宝玉。

    “宝玉听说,心下也便吃惊。只见榻上少年说道:‘我听见老太太说,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和我一样的性情,我只不信。’”原来是在北方的宝玉梦到了南方的宝玉,现在竟然是北方的宝玉看到南方宝玉在做梦,也在讲北方的宝玉,如此错综复杂,只有在最超现实的电影跟文学里才用到这个手法,可是曹雪芹竟然在两三百年前就用到了。这个榻上的少年说:“我才作了一个梦,竟梦中到了都中一个花园子里头,遇见几个姐姐,都叫我臭小子,不理我。”有没有发现真真假假,刚才是甄宝玉的丫头笑贾宝玉是臭小子,现在是甄宝玉躺在床上说,我到了北方,北方的那些丫头们说我是臭小子,真假完全对调了。

    “我好容易找到他房里,偏他睡觉,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去了。”了不起的一句话!“空有皮囊”就是我们现在的肉身,真正的性灵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他们彼此错过了。北方的把皮囊留在家里睡觉,南方的也留在床上睡觉。而各自的性灵,南方的到了北方,北方的到了南方。你会觉得柏拉图讲那个寻找自我的艰难,就是你常常去找他的时候,刚好那个人也去找你了,两个自我之间常常擦肩而过。

    “宝玉听说,忙说道:‘我因找宝玉来这里。原来你就是宝玉?’榻上的宝玉忙下来拉住笑道:‘原来你就是宝玉?这可不是梦里?’宝玉道:‘如何是梦?真而又真了。’一语未了,只见人来说:‘老爷叫宝玉。’唬得二人都慌了。”因为两个人都怕老爸。我觉得这一段很迷人,没人发现我们有一个真正的爱人其实是自己,我们所有的忧伤、孤独、喜悦都是在跟这个自我之间发生的。少年寻找的另外一个人,其实就是自我的翻版,我们在人世间找朋友、找爱人,都是用这个自我在找,心理学上一直在解释这个东西。我们看到刹那之间这两个宝玉见面,只是一生中偶然的狂喜,很快就要分离,因为爸爸来了。

    “一个宝玉就走,一个宝玉便忙叫:‘宝玉快回来,快回来!’”这时,才回到现实,“袭人在旁,听他梦中自唤,忙推醒他,笑问道:‘宝玉在那里?’此时宝玉虽醒,神思恍惚,因向门外指道:‘才出去了。’”真是精彩!宝玉说自己出去了,其实是在讲魂魄的那种感觉。“袭人笑道:‘那是你梦迷了。你揉眼细瞧瞧,是镜子里照的你的影儿。’宝玉向前照了一照,原是那嵌的大镜对面相照,自己也笑了。早有人捧过漱盂茶卤来,漱了口。”

    “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嘱咐说小人屋里不可多有镜子。人小魂不全,镜子照多了,睡觉惊恐作胡梦。如今倒在大镜子那里安了床。有时放下镜套还好;往前去,天热人肯困,那里想的到放他,比如方才就忘了。自然是先躺下瞧着影儿玩,一时合上眼,自然是胡梦颠倒,不然如何看得着自己叫自己的名字?不如明儿挪进床来是正经。’”宝玉的床旁边就是一个大镜子,依古代的说法这是不好的,因为它会收人魂魄,让人不安,所以睡觉的时候,如果面前有镜子就要拿布盖起来。

    这一段这么超现实,作者写得非常精彩,其实是我们非常内在的一种感觉。读第五十六回千万不要忽略这一段,如果只注意了探春的改革,很可能会忽略宝玉对另一个自我的探寻。没有这个部分,《红楼梦》就不是《红楼梦》,《红楼梦》的精彩在于作者的孤独,他认为自己那个真正的自我,似乎流落在了什么地方。

    王尔德的《渔夫和他的灵魂》中,就说到他每年会在月圆的晚上在海边跟他的影子见一次面,这一年当中的其他时间这个影子一直在外面流浪。他就发现自己永远是二十岁,可是影子却越来越老了,他希望再跟影子合在一起,可是怎么合都合不起来了。我们有一个自我,你很想去拥抱他,和真正的自己合二为一,但非常难。我们常常觉得最痛苦的离别是夫妻、骨肉之间的分离,可是最终有一天将是你跟自己肉身的告别,是魂和魄的分离,也就是灵魂跟肉身的分离,这大概是比你告别亲情、爱情还要难的事。

    这一段大家可以细读,《红楼梦》之所以成为不朽的文学名著就是因为这些部分,这是曹雪芹着墨最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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