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红楼梦-王熙凤效戏彩斑衣 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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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红楼梦》的五十三回和五十四回,围绕着贾府过年铺排开了一个非常大的场面。在一部长篇小说里,有些篇章是为了情节的发展,有些篇章则有点像电影里让大家看到整个背景的部分,作者的镜头穿梭在这个大家族的内部。如果我们从视觉艺术的角度来看,这部小说是有影像的。如果只用人物的打扮而缺乏家具、庭院这些东西来呈现富贵就显得有点单薄。所以当作者把镜头拉开,在一个大的场景里让我们看贾府的过年、祭祖、闹元宵的时候,读者才能感受到真正富贵的所有细节。

    五十四回基本上还是在讲元宵节的夜宴,讲到这些子侄辈的人如何一个一个轮流向贾母敬酒。贾母已经做到曾祖母了,她自己熬过了很多繁复的封建规矩,知道其中的辛苦,特别希望在家宴上打破俗套。比如她主张撤掉一些桌子,把很多小茶几拼起来,让大家能自由闲散地来参加家宴。

    贾母在《红楼梦》里一直是非常重要的主宰力量,这个家族的繁荣鼎盛跟这个老太太有很大关系。如果从世俗的角度来看,我们觉得《红楼梦》是在讲宝玉、黛玉、宝钗之间的故事,其实不然,《红楼梦》里写得非常棒的一个人物就是贾母,她是稳定这个家族的一个团结向心的力量。表面上她什么事情都不做,也不怎么管事,可是有她在那个地方,真的是家中一宝。贾母去世后,整个家族很快就败落下来。这个败落不只是物质的没落,还包括精神上的完全松散,失去了重心和凝聚力。贾母一直想让子侄辈们了解,你们是同一个祖宗,其实一个家族到了第三代,关系就感觉有点远了。说起某人是你爸爸的姐姐或妹妹的什么人的时候,你总觉得有一点远。可如果有一个老祖宗在,就像是一棵树的根,各房的人不管怎么争斗,也不管有多大的隔阂,大家还是会聚在一起,贾母就是这个家族的精神支柱。

    五十四回之所以特别强调史太君,是因为她的身份非常重要。她下面的子侄辈不管多么不孝,比如贾珍其实是个特别糟糕的人,贾琏也有一点儿窝囊,可是在贾母面前他们都规规矩矩的,最早创业时的家规的森严在这里还能多少体现出来。看起来是在一起玩,贾母也希望大家轻松,可是里面还是有些严格的规矩。

    灯火辉煌与幽暗寂寞

    我觉得作者最了不起的是对这个大小说层次的把握,正写着贾母设家宴的繁华、热闹,竟然猛地将笔锋一转,写到了袭人。这么热闹的场合,干吗要写一个丫头?贾母忽然问怎么没有看到袭人?别人就告诉她说,袭人正在守孝。贾母不太高兴,因为按贾的规矩,一个丫头跟着主人,没有什么孝不孝的,王熙凤就跟她解释了袭人不能来的理由。

    我想作者其实是借袭人带出了另外一个层次,因为宝玉听说以后,特地回去看了看袭人,这时还有一个人在,她就是鸳鸯。鸳鸯妈妈也过世了,所以她也不能来。有没有看出作者的心思?在一堆人很繁华很热闹的时候,有两个人却格外寂寞。让你忽然看到在人世间很多灯火辉煌的喧嚣中,总有人处在幽暗的寂寞里,这就是所谓文学的层次。《红楼梦》常常在做这种人生的对比,这是作者内心深处的大慈悲。

    等一下我们看到五十四回的文本,基本上没有什么大事件,但作者着重渲染了热闹与荒凉两层次的对比。

    贾府宴席的礼仪

    五十四回延续五十三回的结尾部分。元宵节贾母设家宴,戏班演的是《西楼会》,文豹这个角色出来后,讲了一些俏皮话,贾母很高兴,便说了一个“赏”字。我觉得这种赏钱的方法有种民间的喜乐的感觉,小时候在庙口看歌仔戏时也常常有这种情况,因为那个时候有野台戏,社区的士绅阶级要通过这种方式来比谁家更有钱。比如我们那里当时有做生意的四十四家店铺,过年的时候他们会请几个戏班来演戏,三个野台演同一出戏,有一点比赛的意思。三台戏里的演员在演同一段故事,如果大家都觉得哪一个戏台演得好,戏班子就说要让我们有一点脸面,那个商家就会用他们的名头贴出钱来。那个时候好像还没有千元大钞,都是百元大钞,贴得满满的,就挂在舞台的后面,还要放鞭炮。这就有点像贾母的赏钱,是对唱得好的演员和戏班最直接的鼓励。

    我们今天很少看电影看到一半说“赏”,然后就撒什么东西出去,你会觉得这是对艺术的一种干扰,因为我们目前已经慢慢把艺术表演跟娱乐分开了。可是过去我们谢神或者看戏,娱乐的成分绝对大过艺术的成分,那时主要是为了大家在一起开心,并不那么讲究艺术性,所以才可以随时往台上撒钱。现在如果一个演员跳芭蕾舞跳得特别好,这边就往台上倒钱,演员肯定会滑倒。而且,过去的这些戏班子真的很可怜,有的时候几乎完全靠赏钱。

    “话说贾珍、贾琏暗暗预备下钱,听见贾母说‘赏’,他们也忙命小厮们快撒钱。只听满台钱响,贾母大悦。”实际上等于她自己也在玩。撒钱的时候,叫好的时候,都是观众参与的时候。过去的观众跟我们今天很不一样,你要他们安安静静地听一个弦乐四重奏,静悄悄地不说话,他们根本受不了,他们才是剧场里的主角,高兴聊天就聊天,高兴嗑瓜子就嗑瓜子。小时候的歌仔戏演出时,空中有飞机在飞,戏台旁边有烤香肠的……演员要想吸引观众的注意力真的很不容易。观众会专注地去看的,绝对是好演员,因为他要跟旁边所有的干扰竞争。我常常跟一些演员朋友讲,你们现在演戏太容易了,没有任何干扰,只有掌声。要是在以前,你演不好,根本没人理你,你怎么唱都没有人看,野台演出是一个大考验,你要在混乱嘈杂的环境中,培养吸引观众眼球的能力,无论唱腔还是身段,都要别出心裁才行。

    接着,贾珍、贾琏“二人遂起身,小厮们忙将一把乌银新暖壶递过来”,如果大家到过古董店,就会知道银子的新旧差别非常大,旧了以后,会有一种沉暗的颜色。“新暖”,因为是冬天,酒要喝热的,所以要随时放在热水里,是刚刚烫过的酒。“贾琏捧在手内,随了贾珍,先至李婶席上,躬身取下杯来,回身,贾琏忙斟了一杯,然后便至薛姨妈席上,也斟了一杯。”有没有发现在宴席上他们不是先敬自己家的长辈,而是先敬客人。我们小时候如果家里请客,你先给爸爸妈妈敬酒,客人走了就会挨一顿打,因为你不懂规矩。“二人忙起身笑说:‘二位爷请坐着罢,何必多礼。’”意思是这么冷的天,你们就好好坐在那边看戏,何必这么多礼貌。

    这时,“除了邢、王二夫人,满席都离了席,俱垂手旁立”。注意,这是我们今天不太容易懂的场面,十几桌里除了王夫人、邢夫人,都站起来了,为什么?因为王夫人、邢夫人是母亲辈,而其他人的辈分都比这两个少爷低,这就是规矩。吃饭的时候,如果比你辈分高的人站起来了,你还大咧咧地坐在那边,就是失礼。

    家族敬酒的规矩

    贾珍他们就到了贾母榻前,贾母是很自在地歪在卧榻上的。因为这个榻很矮,榻比桌子矮,两个人要敬酒就得屈膝跪了。“贾珍在前捧杯,贾琏在后捧壶。虽止二人奉酒,那贾环弟兄等,却也是排班按序,一溜随着他二人进来,见他二人跪下,也都一溜跪下。”贾珍是长房的长子,所以要带头,贾琏是二房的长子,接下来所有玉字辈的人都要跟着。“宝玉也忙跪了。”大家要特别注意这一句,贾母再疼宝玉,可他在辈分上是玉字辈,贾珍一拿杯子,宝玉也不敢不跪。史湘云有点顽皮,“悄悄的推他笑道:‘你这会子又帮着跪作什么呢?有这样的,你也去斟一巡酒岂不好?’”其实是有点在逗他。宝玉笑道:“再等一会子再斟去。”其实我们小时候很痛恨这个东西,就是大家族聚会的时候,因为规矩很多,一敬酒就要敬半天,最后有的菜还没吃呢,就被端走了。家族聚会的时候常常是大家表演礼数的时候,每一个人都礼貌周到得不得了。我相信当时的大家族也在用这些规矩来规范子孙,让他们至少在有些时候能有所敬畏,至于其他场合怎么为非作歹,那是另外一回事。我们都知道贾珍实际上很差劲,可是这一天他也必须表演得很好。宝玉是个性情中人,不想去凑这个热闹。

    “说着,等他二人斟完起来,方起来。又与邢夫人、王夫人斟过了酒。”大家看是不是好几道菜都要冷掉,好不容易给贾母斟完酒,接下来是王夫人、邢夫人,要按辈分一个一个地来。贾珍笑道:“妹妹们怎么样呢?”估计这个时候贾珍也累了,本来敬完长辈,就该敬姊妹了,比如王熙凤,还有薛宝钗、林黛玉、探春、迎春、惜春等人,他问妹妹们还要不要敬,肯定是有点烦了,觉得这样一个一个地敬下去真是受不了。贾母就讲了真话了,说你们赶快走吧,别再来这些虚套了,你们走了,她们才能好好吃饭喝酒。这个话只能贾母讲,别人讲就失规矩。

    八义记的密码

    “当下天未二鼓,戏演的是《八义》中《观灯》八出。”《八义记》是明朝的徐元写的戏。大家对这个故事一定非常熟,它就是后来京剧、电视剧、电影都演绎过的《赵氏孤儿》,京剧叫《搜孤救孤》。讲的是春秋时晋国两个大臣之间的权力之争,一个是赵盾,他代表正义的一边;另外一个是屠岸贾,是个奸臣。因为赵盾的存在,屠岸贾不能为所欲为,所以他存心要陷害赵盾。赵盾是国家的一品大员,每天上朝按规定要穿红色的朝服。屠岸贾就在自己家里养了一只藏獒,不给它东西吃,然后做一个假人,给假人穿上赵盾的朝服,在其中藏了很多狗喜欢吃的东西。这只狗饿得红了眼,最后一看到穿红色朝服的假人,就扑上去把衣服撕破吃里面的东西。

    有一天屠岸贾在上朝时就跟国君说,我有一只神犬可以辨忠奸,下次上朝的时候我把它带来,你一下就能知道谁对你忠心耿耿,谁对你居心险恶了。狗到了朝廷,本能地扑向红色朝服,赵盾当堂被撕得粉碎。国君勃然大怒,下令诛灭赵家上下三百多口人,灭族,就是要把这个家族整个灭绝。当时有八个人知道是奸臣在陷害赵盾,就竭尽全力来保护这个家族,所以叫做《八义记》,程婴是其中的重要角色。

    当时赵家只剩下一个孤儿,可要救孤儿非常困难,因为国君下令搜孤,如果搜不到的话,三个月内出生的所有婴儿全部杀死。当时程婴刚好自己有个孩子,他就想了一条计策,把自己的孩子和赵氏孤儿掉了包,将自己的亲生儿子送到公孙杵臼家,然后他自己去找屠岸贾告密说,赵氏孤儿是公孙杵臼藏起来的。最后,公孙杵臼被杀,程婴的亲生儿子被屠岸贾当堂摔死,对此,程婴表现得不动声色,他等于把自己的儿子献出去,而把真正的赵氏孤儿带大。程婴因此遭全国上下痛骂,大家都认为他是奸臣的走狗,赵氏孤儿后来成了屠岸贾的义子,等到他十几岁,武功练得很好的时候,老程婴才跟他讲自己的身世,要他去杀了屠岸贾给自己的家族报仇。

    这出戏写得非常好,里面有很多的悬疑、紧张、纠结。最后的结局也大快人心,因为这么多人的牺牲,就是为给赵氏留下一脉香火。贾府在元宵节的晚上为什么会演这出戏,我也觉得不解,《红楼梦》里有很多隐讳的东西,我们知道作者的家族遭遇过清朝初年最大的政治斗争,所以有时候会有些暗示在里面。我们今天很难明讲它是什么,因为乾隆曾经要求把民间流传的《红楼梦》手抄本拿来御览,其实不是他喜欢读小说,而是要检查。这本书里牵涉到清朝初年太多的政治斗争,所以有人认为后四十回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被大量删改,变得不伦不类了。曹家后来被抄家,一方面是由于雍正继位,而雍正继位是清初的四大奇案之一。很多人认为雍正是偷改了父亲的密诏,把“传位十四皇子”改为“传位于四皇子”,把“十”改成“于”才登基的。

    曹家在这个事件当中受到牵连,如今其中隐藏的政治斗争的部分不得而知,如果知晓内幕的话曹家也是要灭族的。当年文字狱那么厉害,不可能让这样的书刊行,而实际上在乾隆二十几年这本书就刊行了,所以应该是删改了很多,在进呈御览之前就有很多人删改过。最容易透露作者心思的往往是类似看戏这样的细节,比如《八义记》这出戏讲的就是一场大的政治斗争,我始终想不通,元宵节的夜宴怎么会看《八义记》呢?这绝对是一出可怕的戏。通常在这个时候一定要看《龙凤呈祥》的,小时候几乎所有政治人物的生日,我跟妈妈到台北中山堂看的戏都是《龙凤呈祥》。戏是不能乱演的,如果在重要政治人物的生日演《打渔杀家》,恐怕是要掉脑袋的。所以演戏是有演戏的规矩的,你一看就知道《八义记》不适合在这个时候演,作者在此时的暗示,让你觉得贾家的繁华后面已经危机四伏。

    热闹处 处处凄凉

    “正在热闹之间,宝玉因下席来往外走。”这一段最能看出宝玉的可怜,因为是最被贾母疼爱的孙子,贾母整个晚上眼睛都不离宝玉,他一往外走,贾母就说:“你往那里去?外头爆竹利害,仔细天上掉下火来烧了衣服!”宝玉道:“不往远去,只出去就来。”贾母命人好生跟着。于是宝玉出来,只有麝月、秋纹并几个小丫头随着。

    这就是这个少爷的辛苦,男孩子哪有不爱玩的,我们小时候一拿到压岁钱就一直在外面放鞭炮,而且要放那种别人都不敢放的大龙炮。我小时候常常放冲天炮,就那么对着别人的房子冲,一直冲到人家出来骂人,因为过年大家都蛮和气的,不太愿意骂人,可是小孩子有时候真的是很顽皮。有时候有人穿了新的玻璃丝袜、高跟鞋,我们的冲天炮冲过去,很奇怪,冲天炮竟然会绕着玻璃丝袜烧,直到烧完。过年时爆竹满街都是,走在街上是挺担心的。

    贾母因说:“袭人怎么不见?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单支使小女孩子们出来。”贾母的话是带着批评意味的,意思是她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王夫人忙起身笑回道:‘他妈前日没了,因有热孝,不便前头来。’”我想这里有一点大家可能不太好理解,大家肯定认为袭人只是一个用人,任何人都可以随便讲她的不好。其实不然,袭人原是贾母的贴身丫头,后来是贾母不放心宝玉才拨给他房里使唤的,在贾府这种贵族家庭里,用人背后的主人很重要。为什么鸳鸯的地位那么高?因为她是服侍贾母的。王夫人为什么要起身回答?首先作为儿媳妇,她要立刻回复贾母,同时在身份上,儿媳妇对母亲的丫头也要尊重,这是现代人最不理解的。

    贾母听了点头,可她还是有点不满意,又笑道:“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若是他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皆因我们太宽了,有人使,不查这些,竟成了例了。”意思是说按我们家的规矩,跟了主人就不能再谈私自的孝了。这一段非常重要,透露出清朝时的用人真有点像他们口口声声自称的奴才,根本就没有个人的家庭伦理,只要你做了哪家的丫头,你的爸爸、妈妈过世、生病都不能照顾,因为你要照顾主人了。只是贾家比较宽厚,对下人比较好,特准回家看母亲的病,其实以规矩来讲是不可以这个样子的。

    凤姐忙过来笑回道:“今儿晚上他便没孝,那园子里也须得他看着,灯火花炮最是耽险的。这里唱戏,园子里的人谁不偷来瞧瞧。他还细心,各处照看照看。”这里特别提到袭人的心非常细。“况且这一散后,宝兄弟回去睡觉,都是齐全的。若他再来了,众人又不经心,散了回去,铺盖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齐备,各样都不便宜,所以我叫他不用来,只看屋子。散了又齐备,我们这里也不耽心,又可以全他的礼,岂不三处有益。老祖宗要叫他,我叫他来就是了。”就是王熙凤跟贾母讲,袭人没有来,第一是可以照顾大观园;第二是贾宝玉回去的时候,什么东西都齐备;第三是全她守孝的礼。她考虑的是三个方面的利益。这是王熙凤最了不起的地方,我一再说王熙凤绝对是今天所有企业要抢的最好的经理人才,因为企业就是讲双赢、三赢。

    贾母听了这话,忙说:“你这话很是,比我想的周到,快别叫他了。但只他妈几时死了,我怎么不知道?”这里就看出老太太有点记性不好了,凤姐笑道:“前儿袭人亲自回老太太的,怎么就忘了。”这个场景我们现在看到都会笑起来,因为家里面的很多老长辈就是这样,你跟他刚刚吃完晚饭,坐在那边看电视,过一会儿他就问:“怎么还不吃晚饭?”比较起来,贾母还算记性好的。“贾母想了一想笑说:‘想起来了。我的记性平常了。’”大家就为她解围说:“老太太那里还记得这些事?”意思是你一个富贵人家的老太太,何必要你去记挂一个丫头的妈妈的死呢!贾母又叹道:“我想着,他从小儿伏侍了我一场,又伏侍了云儿一场,末后给了一个宝玉魔王,亏他魔了这几年。”“魔王”这个词用得很好,只有祖母才会称她最爱的孙子魔王,魔王就是来折磨你的那个人,人一生中最爱的人既是冤家,也是魔王。“他又不是咱们家的根生土长的奴才”,注意,我们前面有好几次讲到家生子,“家生子”是卖身以后结了婚生的孩子、孙子全都是这个家的奴才,袭人不是“家生子”,所以贾母说袭人“没受过咱们大恩典。他妈没了,我想着要给他几两银子发送,也就忘了”。

    凤姐儿道:“前儿太太赏了他四十两银子,也就是了。”给四十两已经是破例了,一般也就二十两。“贾母听说,点头道:‘这还罢了。正好鸳鸯的娘前儿也没了,我想他老子娘都在南边,我也没叫他家去守孝,如今叫他两个一处作伴儿去。’”因为鸳鸯是家生子,爸爸、妈妈都在南边,如果到南方奔丧,一走大概要半年时间,所以也没有回去守孝。可见当时丫头有多可怜,一旦卖身,亲生父母死了都不能奔丧的。袭人因为离家里近还回了家,鸳鸯根本就没有回去。作者的描述从元宵节的热闹忽然转到死亡,让人猛然感受到一种凄凉,意识到这个家族所有的繁华背后的空幻,再热闹也会有家败人亡的时刻。贾母想到叫她们两个做伴,这里面有一种慈悲。“又命人将些果子、菜馔、点心之类与他两个人吃去。琥珀笑说:‘还等这会子呢,他早就去了。’说着,大家又吃酒看戏。”

    等一下戏就从特别热闹的场景转到了袭人和鸳鸯那里。大部分的戏剧、小说都不会照顾到这么多的层次,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地看戏,哪里还会想到另外两个人的寂寞?我觉得曹雪芹最了不起就是这一点。就像在王熙凤的生日那天,宝玉会逃出城去祭奠自杀了的金钏儿一样。繁华跟落寞、热闹跟凄凉的对比,一直是作者对人生的最大观照,他认为人一旦能超越这个局限,就会发现热闹处会有生命的凄凉,寂寞处也有生命的风光。作者的真正意图是想让我们别那么机械地只把人生分成好和坏的两个状态。

    灯花灿烂,却无人声

    此时宝玉还是最惦念最寂寞的人,他出来时贾母以为他要去看爆竹,其实他是要回大观园看一眼袭人,十三岁的宝玉有一副菩萨心肠,他永远在热闹时能想到那个最寂寞的人。“且说宝玉一径来至园中,众婆子见他回房,便不跟去,只坐在园门里茶房里烤火,和管茶房的女人偷空饮酒斗牌。”

    “宝玉来至院中,虽是灯花灿烂,却无人声。”注意,“灯花灿烂,却无人声”其实是在写作者的心事,表面上的繁华热闹之中有一种荒凉之气,这个场景是一般人看不到的,只有曹雪芹这种经历过荣华富贵和家败人亡的人才能体会。麝月道:“他们都睡了不成?咱们悄悄的进去,唬他们一跳。”这个时候小孩子的那种顽皮又出来了,“于是大家蹑足潜踪的进了镜壁一看”,还记得宝玉的房里有一个镜子做的门,那里有个机关,碰到机关镜子转过来人才能进去,所以一般人是进不了宝玉的房间的。“只见袭人和一人对面都歪在地炕上,那一头有两三个老嬷嬷打盹。宝玉只当他两个都睡着了,才要进去,忽听鸳鸯叹了一声,说道:‘可知天下的事难定。论理你单身在这里,父母在外头,每年他们东去西来,没个定准,想来你是再不能送终的了,偏生今年就死在这里,你倒出去送了终。’”

    我们在这里听到了两个人都死了至亲的人之间很知心的话。鸳鸯觉得袭人很幸运,能给母亲送终。袭人当然也很感叹:“正是。我也想不到能够看父母回首。太太又赏了四十两银子,这也算养我一场,我也不敢妄想了。”这是两个命运悲苦的丫头对自己遭际的感叹,这个感叹不完全是因为妈妈过世,更重要的是说明这些丫头的命运自己完全无法把握,根本不知道自己将是什么下场。前一阵子鸳鸯刚刚因为大老爷要讨她做小的事大闹了一场。她们根本不知道前面还会有什么事情在等着她们,这是最大的悲哀。这个家族的繁华背后,掩盖着这么多的凄凉。

    “宝玉听了,忙转身悄悄向麝月道:‘谁知他也来了。我这一进去,他又赌气走了,不如咱们回去罢,让他两个静静的说一会话儿。袭人正一个人闷的慌,他幸而来的好。’”宝玉出来得比较早,他不知道鸳鸯已经来跟袭人做伴了。现在知道鸳鸯在,马上就退了出来,因为他知道最近这段时间鸳鸯不跟他们贾家的任何男人讲话。作者心思细密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宝玉希望自己能做天下所有寂寞人的伴儿。可是一旦他发现那个人已经有伴了,他也不去抢,宝玉的菩萨心肠就是表现在这些地方。本来元宵节是最冷的时候,宝玉从暖房里跑出来,冷得要命,至少也得向袭人表白一下,我来看你了,可是他却转身出来了,根本不想让袭人知道他来过。这是人世间最高级的情分,也是最难做到的情分,很多时候情都变成表演了,缺乏了发自内心的那种真诚。

    我们一定要体会能让别人静静地说一会儿话的那个心思,我们的社会如今太缺少这个部分了,很多时候我们所有人静静地说一下心事的机会都被媒体给糟蹋了。比如丧礼,本来应该是人谈最深的心事的时候,媒体却把它变成了另外一种让人觉得很不舒服的东西,因为他们没有对人的最起码的尊重。

    生活细节的讲究

    下面这一段写得很有趣,宝玉本来走路走得好好的,忽然“便走过山石背后去站着撩衣,麝月、秋纹都站住,背过脸来,口内笑说:‘蹲下再解小衣,仔细风吹了肚子。’”宝玉要小便了,贾家当然有厕所,也有痰盂。可是大概因为天气冷,刚刚他又喝了一些酒水,而且这个少爷其实蛮任性的,这两个女孩子已经不方便照顾他了。“后面两个小丫头子知是小解,忙先出去茶房内预备去了。”你看贾家的用人训练有素到什么程度,换在今天我们可能得交代说,你去拿手纸,你去拿水,可是她们马上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这里宝玉刚转过身来,只见两个媳妇儿迎面走来,问是谁,秋纹道:‘宝玉在这里呢,你们大呼小叫,仔细唬了他。’”那些人都觉得宝玉这时候应该在贾母那边过元宵节的,所以说话的声音就有点大,口气也不是很礼貌。“那媳妇们忙笑道:‘我们不知道,大节下来惹祸了。姑娘们可连日辛苦了。’”当着少爷的面,讲话这么粗声大气,肯定有失礼貌,所以她们赶紧道歉。“说着,便已到跟前。麝月等问:‘手里拿的是什么?’媳妇们道:‘是老太太赏金、花二位姑娘吃的。’”“金”是金鸳鸯,“花”是花袭人,因为她们说快了就把两个人的姓连在一起了。“秋纹笑道:“外头唱的是《八义》,没唱《混元盒》,那里又跑出‘金花娘娘’来了。”《混元盒》是明末清初的一个民间戏,里面有一个金花娘娘跟道教的张真人斗法。所以秋纹说又没有演《混元盒》,怎么跑出金花娘娘来了。

    “宝玉笑命:‘揭开盒子,我瞧瞧。’秋纹、麝月忙上去将两个盒盖揭开。两个媳妇忙蹲下身子,宝玉看了两盒内都是席上所有的上等果品菜馔,点了点头,迈步就走。”能感觉到宝玉的细心吗?其实他这个人很鸡婆的,他知道送东西是给袭人跟鸳鸯的,可他还要检查一下,一看都是最好的东西,才放心地迈步就走。“麝月、秋纹二人胡乱掷了盒盖,跟上来。宝玉笑道:‘这两个女人倒和气,会说话,他们天天乏了,倒说你们连日辛苦,却不是那矜功自伐的么。’”“矜功自伐”大家如果读《论语》的话就能读到,就是做了一点点事就说自己多么了不起。如今在电视上很容易看到这样的人,宝玉就觉得这两个婆子不错,明明自己很累,还能体谅到别人。“麝月道:‘这好的也很好,那不知礼的也太不知礼。’宝玉笑道:‘你们是明白人,耽待他们是粗笨可怜的人就是了。’”

    “一面说,一面来至园中。那几个婆子虽吃酒斗牌,却不住的出来打探,见宝玉来了,也都跟上了。”这些婆子是跟宝玉的,结果宝玉一回大观园,她们就跟人喝酒、赌钱去了,赌一会儿就跑出来看看宝玉回来了没有,因为她们是有差事的,怕被骂。

    “来至花厅后廊上,只见那两个小丫头,一个捧着小沐盆,一个搭着手巾,又拿着沤子小壶在那里久等。”宝玉已经小便完这么久了,作者又绕回来写他的洗手,因为等一下要喝酒吃饭,不能不洗手。洗完手以后风吹了皮肤会皴裂,还要预备“沤子”,就是现在的护手霜。“秋纹忙先伸手向盆内试了试,说道:‘你越大越粗心了,那里弄的这冰水?’”看到这里面的讲究了吗?这个小丫头端了一盆水等在那里,秋纹要先试试看,因为天气很冷,不能用冷水洗手。这个小丫头觉得好委屈,“笑道:‘姑娘瞧瞧这个天啊!我怕水冷,巴巴的倒的是滚水,这还冷了呢。’”

    这一段很重要,带出了季节,我们读小说时可能读着读着就忘了是元宵节,一二月份的北方,冷得不得了。“正说着,可巧见一个老婆子一手端着茶杯,又提着一壶滚水走来,小丫头便说:‘好奶奶,给我倒上些。’那婆子道:‘哥哥儿,这是老太太泡茶的,劝你走了取去罢,那里会走大了脚!’”意思是说你们这些人整天懒得不得了,你就走一走吧!她不知道是宝玉要用。“秋纹道:‘凭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的茶杯子倒了洗手。’那婆子回头见是秋纹,忙提起壶来就倒。”一看见秋纹她就知道是宝玉要用水了,《红楼梦》里有很清楚的等级界限。

    “秋纹道:‘够了。你这么大年纪也没有见识,谁不知是老太太的水!要不着的人就敢要了?’”意思是说老太太要喝茶用的水,普通人哪里敢要,明显有点在嘲笑这个老太太。“婆子笑道:‘我眼花了,没认出这姑娘来。’宝玉洗了手,那小丫头拿小壶倒了些沤子在他手内,宝玉沤了。”装乳液的是一个小壶,那个包装肯定讲究得不得了。“沤”是一个动词,就是在手上擦了一下。“秋纹、麝月也趁热水洗了一洗,也沤了,跟进宝玉来。”

    宝玉与黛玉的亲密互动

    现在宝玉要开始敬酒了,记不记得刚才史湘云在戳他说,你怎么不跟着一起敬。那个时候宝玉一心牵挂着袭人,他的心思总是先放在最角落、最边缘的人身上,现在做的一切只是出于礼貌而已。“也从李婶、薛姨妈斟起,二人也笑让坐。贾母便说:‘他小,让他斟去,大家倒要干过这杯。’说着,便自己干了。邢、王二夫人也忙干了,又让着薛、李二人,薛、李二人也只得干了。”

    贾母又命宝玉道:“连你姐姐妹妹一齐都斟上,不许乱斟,都要叫他干了。”贾母很爱这个孙子,就叫他挨个儿地敬酒,多喝一点。“宝玉听说,答应着,按次斟了。至黛玉前,偏他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边,宝玉一气饮干。”他们两个人的默契是,我所有不能喝的东西你都要帮我喝。他们之间的那种亲全表现在这些小细节上,总有人认为宝钗要变成第三者,其实宝钗是不可能变成第三者的,黛玉跟宝玉之间的这种深情是任何人都无法抵达的。我真希望应酬的时候,能有一个这样的人在旁边,在被灌酒的时候,你二话不说,直接把酒放在他的嘴边。这种爱恐怕是一般人不能了解的,一方是心甘情愿,黛玉觉得理所应当,这绝对是前世缘分。

    “黛玉笑说:‘多谢。’宝玉又替他斟上一杯。凤姐便笑道:‘宝玉,别喝冷酒,仔细手颤,明儿写不得字,拉不得弓。’宝玉忙道:‘没有喝冷酒。’凤姐笑道:‘我知道没有,不过白嘱咐你。’”过去有个说法,说是吃了冷酒,寒气积在心里面,写字的时候手会发抖,将来练文文不行,练武武不行。“于是宝玉将里面斟完,只除贾蓉之妻是丫头们斟了。然后出至廊上,又与贾珍等斟了一巡。坐了一回,方进来仍归旧坐。”除了贾蓉太太的酒是丫环们斟的,其他的人都是宝玉亲自斟的,因为都是他的姐姐。宝玉不喜欢客套,记不记得刚才贾珍、贾琏还有一点客套,到宝玉的时候,他觉得这些人也都是他最爱的人,所以他都一个一个地斟上,一点也不摆少爷的架子。

    “一时上汤后,又献上元宵。贾母便命将戏暂歇:‘小孩子们可怜见的,也给他们些滚汤滚菜的吃了再唱。’又命将各色果子拿些与他们吃去。一时歇了戏,便有婆子带了两个门下常走的女先儿进来,放了两张杌子在那一边命他坐了,将弦子、琵琶递过去。”“女先儿”有点像现在的弹着三弦儿的说书人。大户人家吃饭的时候,她们在旁边讲一段《西厢记》,或者讲一段《琵琶记》。“贾母便问李、薛二人:‘听何书好?’”注意,永远是先问客人,你们想听什么书。“他二人都回说:‘不拘什么都好。’贾母便问:‘近来可有添的什么新书么?’那两个女先儿回说:‘倒有一段新书,是残唐五代的故事。’”

    贾母是不识字的,可是却问最近有什么新书?表示她听了很多旧书。在过去知识的传播并不完全靠阅读,还有很大一部分是靠听的。我一直觉得说书这个行当很有生命力,它能给你的听觉带来很大的快乐,比你自己看小说要好很多。因为说书人不光是念,到关键时刻,他还会扮演其中的角色,所以非常精彩。所以我们今天总感叹汉文没落,其实我觉得远没有那么严重,就派两个“女先儿”来就可以了。大家听多了书,语言自然会生动活泼,小孩儿的语言表达能力、修辞的能力肯定会提高很快。

    贾母对中国戏剧的评论

    这两个说书的女先儿,说要讲一套新书,是残唐五代的故事。“贾母问是何名,女先儿道:‘叫作《凤求鸾》。’贾母道:‘这个名字倒好,不知因什么起的。你先大概说说原故,若好再说。’”贾母作为一个老族长觉得儿孙都在,要判断一下听什么样的故事才是恰当的,不能讲些诲淫诲盗的东西。“女先儿道:‘这书上乃是说残唐之时,有一位乡绅,本是金陵人氏,名唤王忠,曾做过两朝宰辅。如今告老回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唤王熙凤。’”大家就都笑了,因为这两个说书的人,不知道这个家里就有一个人叫王熙凤。“贾母笑道:‘这不重了我们凤丫头了。’媳妇们忙上去推他道:‘这是二奶奶的名字,混说。’贾母笑道:‘你说,你说!’”贾母一听这里面的主角跟王熙凤同名,就觉得蛮好玩的,反而有点好奇了。“女先儿忙笑着站起来,说:‘我们该死了,不知是奶奶的尊讳。’”“讳”是指对尊敬的人,不能直接叫或者写他的名字,古代叫做“避讳”。“凤姐儿笑道:‘怕什么,你只管说罢,重名重姓的多呢。’”

    “女先儿又说道:‘这一年王老爷打发了王公子上京赶考’”,中国古代才子佳人的故事大概都发生在上京赶考的时候,因为平时家规太严,小孩子不敢轻举妄动,一进京赶考就不得了了,所有谈恋爱谈昏头的故事都发生在这个时刻。真庆幸古代有这样的一种科举制度,至少解放了这些男孩子,盼了十八九年就只等着这一天,能去认识苏三、金玉奴之类的人。“那日遇见了大雨,走到一个庄上避雨。谁知这庄上也有个乡绅,姓李,与王老爷是世交,所以便留下这公子住在书房里。这李乡绅膝下无儿,只有一位姑娘名唤作雏鸾。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一说这个女孩子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贾母就不耐烦了,“忙道:‘怪道叫作《凤求鸾》。不用说,我已猜着了,自然是王熙凤要求这雏鸾小姐为妻了。’女先儿笑道:‘原来老祖宗听过这一回书。’众人都道:‘老太太什么没听过!便没听过,猜也猜着了。’”

    接着贾母就发表了一段她对于中国戏剧很有趣的评论。过去因为礼教很严,像贾珍回到家里,他的儿媳妇都是要回避的,可就是在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西厢记》里也好、《牡丹亭》里也罢,都是佳人爱上才子。贾母觉得戏里把这些女孩儿说得太坏,以当时的贵族对女孩子的训练,根本不敢这个样子。“贾母笑道:‘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了,父母也忘了,羞耻也没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这八个字是很严重的批评。

    贾母这种大户人家出身的贵族女性,认为这些书绝对是在乱讲,真正大户人家的女孩子是根本碰不到什么男人的。就像林黛玉长到十几岁,她见过的男人大概不会超过五个。在社会禁忌严重的时代,才子佳人的故事恰恰能给人一种心灵的补偿,日本的文学评论家厨川白村说过:“文学艺术是苦闷的象征。”以前的人那么爱听《牡丹亭》、爱看《西厢记》,就是因为在真实世界不可能,只好在幻想的世界里完成。

    贾母对此很不以为然:“那一点儿是佳人?就是满腹的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满腹文章去作贼,难道那王法就看他是才子,不入贼情一案了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贾母的评论很有意思,让我们看到了艺术的极端表现手法,艺术作品表现的常常是现实里没有的事儿。但如果做另外一个文学评论,我完全可以说,正因为不是真实的,它才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人们的幻想,艺术很多时候表现的就是人们的心理诉求之实。古代的青年男女完全没有婚恋的自由,这些故事的流传,满足了大家心理上的需求。

    我想有时候我们还可以从社会史的角度去分析。比如当年台湾流行的琼瑶小说,其中就有女性对爱情自由的一种渴望,《窗外》发表在台湾礼教非常严的时代,一个女学生爱上他的男老师,那绝对是当时社会的禁忌。等到了七十年代,台湾经济起飞以后,在大家都非常渴望流浪的时候,就会有三毛这样的作家出来。从社会史的角度可以对文学艺术发展的规则进行探讨,它的结论跟贾母是不一样的。

    贾母接着批评说:“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的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便自告老还家,自然这样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环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环?你们白想想,那些都是管什么的,可是前言不答后语?”有没有感觉贾母是在讲很流行的一个戏——《西厢记》,《西厢记》里崔莺莺身边就只有红娘一个丫头,她就觉得这根本不合理。以她自己的出身来讲,这一辈子从来就没有只带一个丫头出过门,什么时候都是一大堆丫头跟在身边,哪里能有跟那些男人写诗、传信的机会。

    “众人听了,都笑说:‘老太太这一说,是谎都批出来了。’贾母笑道:‘这有个原故:编这样书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贵,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编了来污秽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魔了,他也想一个佳人,所以编了出来取乐。何尝他知道那世宦读书家的道理!别说他那书上那些世宦书礼大家,就如今眼下真的,拿我们这中等人家比说,也没有那样的事,别说是那些大家子。可知是诌掉了下巴的话。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连丫头也不懂这些话。这几年我老了,他们姊妹们住的远,我偶然闷了,说几句听听,他们一来,就忙叫歇了。’”

    这其中有贾母的教育观,她觉得自己老了,才子佳人的故事听听无妨,可是林黛玉、薛宝钗等姊妹是不能听的。她不晓得宝玉跟黛玉早就看了《会真记》。其实现在也是一样,大人永远有不想让小孩子看的东西,可是小孩看得都比你多也说不定,有时候我们真是控制不住。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

    “李、薛二人都笑说:‘这正是大家的规矩,连我们家也没这些杂话给孩子们听见。’凤姐走上来斟酒,笑道:‘罢了,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润润嗓子再掰谎罢。这一回就叫作《掰谎记》。’”意思说本来是请了两个人要来说书,结果你自己噼里啪啦讲了一大堆。“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时,老祖宗一张口难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谎且不表,再整观灯看戏的人。老祖宗且让二位亲戚吃一杯酒,听两出戏之后,再从昨朝话言掰起如何?’”王熙凤用的完全是说书人的语言,因为说书人一开始肯定要说某年某月某日在什么地方,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这是套话,王熙凤说书的口才,比那两个专业的还要好。结果全场的人笑翻。“两个女先儿也笑个不住,都说:‘奶奶好钢口。奶奶要一说书,真连我们吃饭的地方都没了。’”这个“钢口”是口齿伶俐的意思。

    “薛姨妈笑道:‘你少兴头些罢,外头有人,比不得往常。’凤姐儿笑道:‘外头的只有一位珍大哥。我们还是论哥哥妹妹,从小儿一处淘气了这么大。这几年因做了亲,我如今立了多少的规矩了。便不是从小儿的兄妹,便以伯叔论,那《二十四孝》上“斑衣戏彩”,他们不能来“戏彩”,引的老祖宗笑一笑,我这里好容易引的老祖宗笑了一笑,多吃一点儿东西,大家喜欢,都该谢我才是,难道反笑话我不成?’”

    “斑衣戏彩”是《二十四孝》里的故事,可能大家听说过,那个老莱子七十几岁了,可是还有九十几岁的老爸老妈,所以他回到家就要扎两个抓鬏,把脸蛋涂得红红的,扮成从幼稚园刚回来的样子,叮叮咚咚地玩着拨浪鼓在地上打滚,哄爸爸、妈妈开心。因为父母只有认为自己的孩子还小才会开心。我一直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悲惨的故事。我亲眼看到过身边朋友,在社会上做到什么大学的院长,回到家里就滚在妈妈的怀里撒娇。现在健康条件很好,父母亲通常都活到九十多岁,因为老了,记性也不好,子女回到家就要跟他们装疯卖傻扮小孩子。这种开心里面多少有点荒凉,因为你是在骗他们,帮他们把时光永远留在孩子只有十几岁的时候。

    贾母之所以很疼王熙凤,就是因为王熙凤是她的开心果。所以“贾母笑道:‘可是这两日我竟没有痛痛的笑一场,倒是亏他才一路笑的我心里痛快了好些,我再吃一钟酒。’吃着,又命宝玉:‘也敬你姐姐一杯。’凤姐笑道:‘不用他敬,我讨老祖宗的寿罢。’说着,便将贾母的半杯剩酒拿起吃了”。王熙凤不仅口才好,而且反应快,因为贾母刚喝了一口酒,王熙凤就把贾母剩的酒喝掉了,意思你是高寿的人,喝你的酒就是讨你的寿了。即使是在今天,我相信老人也会觉得这个女孩子可爱,她太会讲话了。

    “酒杯递与丫环,另将温水浸的杯换了一个上来。于是各席上的杯都撤去,另将温水浸着待换的杯斟了新酒上来,然后归坐。”看到细节了吗?他们喝酒的时候杯子一直在换,因为杯子很快就冷了,所以喝完酒以后,要马上放在热水里面泡着,酒倒进热水刚泡完的杯子才不会冷。如果没有经历过这种富贵,肯定写不出这样的细节。我们今天喝酒只是烫酒,但人家是要把杯子也放在热水里泡着的,随时拿出来替换。

    团圆的困难

    说书的两个女先儿回说:“老祖宗不听这个书,弹一套曲子听听罢。”这种人其实蛮可怜的,她们就是大户人家过年过节请来表演的,过去没有什么薪水,拿的就是赏钱,刚才好不容易要说段书,结果贾母又不想听。所以她们就努力地讨好,说我们唱些歌来听吧。“贾母便说道:‘好!你们两个对一套《将军令》罢。’”《将军令》大家应该很熟,电影《黄飞鸿》里用的就是《将军令》改编的《男儿当自强》,周星驰的电影最近也很爱用这个曲子。其实它是国乐里常能听到的曲子,可能是军乐后来慢慢演化出来的,所以叫做《将军令》。“二人听说,忙和弦按调拨弄起来。”

    贾母因问:“天有几更了。”众婆子忙回:“三更了。”三更就是子时,半夜十一点到一点之间,以过去的时间来讲,已经很晚了,当时大概八九点就休息了。“贾母道:‘怪道寒浸浸的起来。’早有丫环拿了添换的衣裳,送来穿了。王夫人起身赔笑说道:‘老太太不如挪进暖阁里炕上倒也罢了。这二位亲戚也不是外人,我们陪着就是了。’贾母听说,笑道:‘既这样说,不如大家都挪进去,岂不暖和?’”这样其实有点不合礼数,过去的贵族有很多的礼教,人跟人都离得远远地讲话。王夫人道:“里面恐坐不下。”可是贾母笑道:“我有道理。如今也不用这些桌子,只用两三张并起来,大家坐在一处挤着,又亲密,又暖和。”可见这个一生富贵的老太太,其实是希望人和人能靠得近一点。平常大家对她都是敬而远之,这让她感觉很不舒服。

    “众人都道:‘这才有趣。’说着,便起身。众媳妇们忙撤去残席,在里面顺炕并了三张大桌,另又添换了果馔摆好了。贾母便说:‘这却不要拘礼,只听我分派你们就坐才好。’说着便让薛、李正面上坐,自己西向坐了,叫宝琴、黛玉、湘云三人皆紧依左右坐下,向宝玉说:‘你挨着你太太。’于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中夹着宝玉,宝钗等姊妹在西边,挨次下去便是娄氏带着贾菌,尤氏、李纨夹着贾兰,下面横头便是贾蓉之妻。贾母便说:‘珍哥儿带着你兄弟们去罢,我也就睡了。’”

    有没有发现贾母在下逐客令了,就是你们这些男人都走吧,我们这些女眷可以亲密地挤在炕上。留下来的只有宝玉,其他男人都被赶走了。“贾珍等忙答应了,又都进来。”进来的意思是要走也不能随随便便走,他们是要行礼告辞的。贾母道:“快去罢!不用进来,才坐好了,又都要起来。你快歇着去罢,明日还有大事呢。”贾珍忙答应了,又笑说:“留下蓉儿斟酒才是。”贾母笑道:“正是忘了他。”贾珍答应了一个“是”,转身带领贾琏等出来。

    看下面这一句——“二人自是欢喜”,因为他们在老祖母面前,也拘谨得要命,“便命人将贾琮等各自送回家去,便邀了贾琏去追欢买笑”。最后这四个字大家可以自己去想它的内容,贾珍是个纨袴子弟,贾琏也差不多,反正整天就是吃喝玩乐,大家也没必要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他们出去以后赌博、去酒家,有的是去处,所以他们也很高兴。贾母放他们走了,只留下贾蓉。

    这里贾母笑道:“我正想着虽然这些人取乐,竟没一对双全的,就忘了蓉儿了。这可全了,蓉儿就和你媳妇坐在一处,倒也团圆了。”贾母自己守寡守了很久,在座不是没有结婚的,就是丧偶的,要不然就是丈夫在外面做官不在家的。贾珍和贾琏一走,王熙凤和尤氏也落了单,唯一的一对儿就是贾蓉跟他的太太,所以贾蓉留下来是有特别含义的。我想作者是在暗示,人能够团圆是多么大的福气。尤其是这种富贵人家。男人常年在官场上混,夫妻很少可以常在一起,这种“双全”引发了贾母很大的感慨,因为丈夫早逝,她觉得双全特别值得珍惜,所以她就命令贾蓉跟太太坐在一起。

    “因有媳妇回说开戏,贾母笑道:‘我们娘儿们正说的高兴,又要吵起来。况且那孩子们熬夜怪冷的,也罢,叫他们且歇歇,把咱们的女孩子们叫了来,就在这台上唱两出也给他们瞧瞧。’”这个很好玩,相当于我今天晚上请了个芭蕾舞团来家里跳舞,可是我却对他们说:“我家也有一个芭蕾舞团,也跳给你们看看。”

    戏剧的品位与优雅

    “媳妇们听说,答应了出来,忙的一面着人大观园去传人,一面二门传小厮伺候。小厮忙至戏房,将班中所有的大人一概带出去,只留小孩子们。一时,梨香院的教习带了文官等十二个人,从游廊角门出来。婆子们抱着几个软包,因不及抬箱,估料着贾母爱听的三五出戏的彩衣包了来。婆子们带了文官等进去见过贾母,皆垂手站着。”

    贾母笑道:“大出《八义》闹得我头疼,咱们清雅些好。”就是幽静一点、安静一点的,不要再闹了。“你瞧瞧,薛姨太太、李亲家太太,都是有戏的人家,不知听过多少好戏。这些姑娘都比咱们家姑娘见过好戏,听过好曲子。如今这小戏子又是那有名玩戏的班子,虽是小孩子,却比大班还强。”

    这个也许大家不太了解,过去有一种戏班是成人班,有一种是小孩班。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过前几年到台湾来演出的天津少年京剧团,真的非常好,其中的花脸和青衣就是大人的班子也很少这么好的。戏剧这个行当很特别,一般是在九岁左右进班子,梅兰芳他们上台大概也就是十四五岁,顾正秋带着她的顾剧团到台湾来的时候,大概不到二十岁。科班入行都要很早,晚了以后骨头就硬了,嗓子也不对了,所以小孩子的戏班有时候非常强。贾母就告诉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子说,你们今天不可以露怯,“咱们好歹别落了褒贬,少不得弄个新样儿的。叫芳官唱一出《寻梦》,只用萧随着,笙笛一概不用”。

    芳官是唱杜丽娘的,因为她们常听,知道芳官是好角儿。《寻梦》唱得特别好。最近这几年《牡丹亭》很流行,大家对这个故事都非常熟了。其实《寻梦》要的是一种幽魂的感觉,其中有极大的凄凉跟悲哀。贾母特别强调说笙笛一概不用,只用箫来配。

    这里就能看出贾府的品位了,最近几年的昆曲改良,我感觉有点受不了,就是因为有太多乐器。昆曲最美的是唱腔,如果只用箫来伴奏的话,你才听到唱腔的美。现在最糟糕的是到剧院去,音响噼里啪啦,根本就听不到人的声音。最近我看了很有名的大陆的昆曲团的演出,一个晚上简直快要疯掉,麦克风声音开得太大,我坐在第七排,听起来那个声音就跟爆炸一样,唱到这个程度,台下的观众还在鼓掌,大概真是没什么可看了。这个时候我就很怀念贾母的品位,只有单用箫伴奏,你才能听得出唱腔的好坏,功力不够的演员才要用乱七八糟的东西去掩盖,好的演员就是素描。很多人说画素描比油画难好多,因为单色系里才能看出真正的功力。

    贾母绝对是个懂戏的人,她想细细地品味芳官的《寻梦》的韵味,所以才说:“只要用箫,笙笛一概不用。”“文官笑道:‘这也使得,我们的戏自然不能入姨太太和亲家太太姑娘们的眼,不过听我们一个发脱口齿,再听一个喉咙罢了。’”文官是十二个女孩子中的主导者,有点像个班长,她在这种富贵人家的贵族太太面前讲话这么有礼貌。她说,我们的戏真的不好,但我们不用复杂的乐器,让你们听听我们的本色。这里真正说到了戏的重点,全世界没有一种歌剧是带麦克风唱的,因为经过麦克风传达的声音,它其实是变了味的。“贾母笑道:‘正是这话了。’李婶、薛姨妈喜的都笑道:‘好个灵透孩子,你也跟着老太太打趣我们。’”“灵透”就是伶俐,懂得怎么去应酬客人,话说得很得体。不要忘了,文官大概也就是十岁上下,可见这些孩子的训练有多惊人,她们从小挨打受骂,特别懂得察言观色,处世周到。细想想我见过的许多讲话、做人最得体的人,还真都是戏班子出来的。

    琴挑传情

    接下来贾母笑道:“我们这原是随便的玩意儿,又不出去做买卖,所以竟不大合时。”外面的戏班是职业的,可能综艺节目要什么,他们就演什么,慢慢会变得越来越粗俗了;而这种家养的戏班只是自己听,不用去上什么综艺节目,所以没有外面戏班的职业习气。现在的艺人其实很惨,再好的训练,一上那些“综艺大哥大”就完了,因为他们要的东西是粗俗的,你不可能把艺术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本来这个人的钢琴弹得很好,可是综艺节目就让他表现他的手指之快,音乐并不是手指快才叫好,这个时候你就会觉得这个音乐家被糟蹋了。

    说着又道:“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书》,也不用抹脸。”《惠明下书》是《西厢记》里的故事,一般人不太熟,因为我们看《西厢记》多数看到是红娘、崔莺莺和张君瑞。《惠明下书》说的是张君瑞要娶崔莺莺,老夫人不同意,后来白马寺被包围,老夫人急得不得了,约定说:“你至少先救了我们,再谈娶崔莺莺的事。”张君瑞就修书派惠明去送信搬了救兵来,解了白马寺之围。惠明是花脸,葵官就是唱花脸的,贾母说你今天用清唱就好。唱戏最难的考试就是清唱,不穿戏服,不抹脸,没有伴奏,完全靠你的真功夫。

    “贾母说:‘只用这两出,叫他们听个野异罢了。若省一点力儿,我可不依。’文官等听了答应出来,忙去扮演上台,先是《寻梦》,次是《下书》。众人都鸦雀无闻。”刚才唱《八义》的时候大家都在说话,现在忽然安静下来了,因为这个戏是要静下来听的。“薛姨妈因笑道:‘实在戏也看过几百班,从没见用箫管随他的。’贾母道:‘也有,只是像方才《西楼•楚江情》一支,多有小生吹萧随的。这大套的实在少,这也在主人讲究不讲究罢了。这个就算出奇了?’”意思是说大部分的戏都用整套的锣鼓来伴奏,热闹得不得了,但刚才《西楼》里面的一段《楚江情》,就是单用箫来配的,当然非常优雅,要特别讲究才能听出味儿来。其实真正的文化品位,是要去体会最细致的东西,可见贾府在戏剧方面的格调很高。

    贾母指着湘云说:“我像他这么大的时节,他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来,即如《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记》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这个更如何?”《玉簪记》也是出很有名的戏,是明朝的一个叫高濂的人写的。在座的各位看全出戏的比较少,现在常常看的是其中的一段叫做《秋江》,讲一个道姑叫陈妙常,因为观里来了一个青年才俊潘必正,他们就相爱了。古代因为没有E-mail,就靠弹琴传情,让对方听到。这在司马迁的《史记》里就有,司马相如见到卓文君后,弹了一曲《凤求凰》,卓文君就决定跟他私奔了。这其实是古代的E-mail的方式,《琴挑》就是潘必正跟陈妙常以琴传情。第二天潘必正走了,陈妙常也逃出道观,跑到江边,叫船夫赶紧去追前面的船,可刚好那个老船夫是聋子,听不懂她讲什么,大家都跟着急得不得了。好不容易上了船,又发现绳子还没有解开,老船夫又爬回岸上,把绳子解开。舞台上没有船,老船夫跟道姑用身体的动作表现水上行舟的情景,船越走越快,直到风吹得老船夫的胡子飞起来,这是非常有名的《玉簪记》里的一折叫《秋江》。

    贾母回忆起自己做少女的时候,家里也曾有一个戏班子,他们唱戏用真正的琴伴奏,当然一定是大户人家才会这样排场。所以“众人都道:‘这更难得了。’贾母便命个媳妇来,吩咐文官等叫他们吹弹一套《灯月圆》,媳妇领命而去”。《灯月圆》是比较喜气、圆满的曲子,因为今天是元宵节的夜晚,为了应景儿才吹弹的。

    春喜上眉梢

    “当下贾蓉夫妻二人捧酒斟了一巡,凤姐因见贾母十分高兴,便笑道:‘趁着女先儿在这里,不如叫他们击鼓,咱们传梅,行一个“春喜上眉梢”的令如何?’贾母笑道:‘这是个好令,正对时景。’”因为刚好是元宵节,是初春。“忙命人取了一面黑漆铜钉花腔令鼓来与女先儿”,这里也许大家不太容易懂,鼓面是皮的,旁边涂了黑漆,皮革要用铜钉钉住,所以是黑漆铜钉花腔令鼓。就是既可以行酒令的这种鼓,也可以用来唱花腔调子的。又从“席上取了一枝红梅来”。

    “贾母笑道:‘若到谁手里住了,吃一杯酒,也要说一个什么才好。’”就是要有惩罚的,凤姐儿笑道:“依我说,谁像老祖宗要什么有什么呢?我们这不会的,岂不没意思。依我说也要雅俗共赏,不如谁输了谁说个笑话罢。”有没有发现凤姐的聪明,因为贾母是不识字的,前面我们看到宝钗、宝玉、湘云他们行酒令都喜欢吟诗作词。王熙凤很担心万一行酒令,来一个诗啊词的,贾母根本就无法应对,所以她抢先说,老祖宗你什么都会,你这么高雅,可是我们这些俗人不会,不如传到谁谁就讲个笑话,其实是在替贾母解围。“众人听了,都知道他素日善说笑话,最是他肚内有无限的新鲜趣谈。今见如此说,不但在席的诸人喜欢,连地下伏侍的老小人等无不喜欢。那小丫头子们都忙出去,找姐唤妹的告诉他们:‘快来听,二奶奶又说笑话儿了。’众丫头子们挤了一屋子。”

    “于是戏完乐罢,贾母命将些汤点果菜与文官等吃去,便命响鼓。”开始行令,这种鼓跟我们在庙会上看到的“咚咚咚”响的鼓不太一样,它的声音是“嗒嗒嗒”的,在戏曲里面,演员跑圆场的时候就用这种鼓来打节奏,它可以快、可以慢。接下来作者用文字来形容鼓点,有点像白居易的《琵琶行》里的写法。“那女先儿们皆是惯的,或紧或慢,或如残漏之滴,或如迸豆之急,或如怒马之驰,或如掣电之疾。”这就是在形容声音了,传酒令的时候,必须时快时慢,让大家紧张起来。有时候像豆子在锅里爆炸一样,嗒嗒嗒这样跑。有时候就像古代用水做出来的计算时间的更漏,慢慢滴下来的感觉。有时候像怒马,有时候像闪电,都是在讲声音高低快慢的变化。

    “按其鼓声慢转,梅亦慢;鼓声急传,梅亦急。”大家传梅花的动作,开始跟这些鼓声配合了,形成了一个酒令的场景。“恰恰至贾母手中,鼓声忽住。大家哈哈一笑”,我相信大家知道这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因为大家希望贾母开心。“贾蓉忙上来斟了一杯。众人都笑道:‘自然老太太先喜了,我们才托赖些喜。’”记不记得这个酒令叫做“春喜上眉梢”,贾母要第一个得这个酒令的喜气,过年所有的话都是开心的、喜气的。

    贾母应景的笑话

    “贾母笑道:‘这酒也罢了,只是这笑话有些难说。’”这是实话,现在每次吃饭的时候,一有人说我讲个笑话,我就会很紧张,因为人家说完你不笑也怪尴尬的,可是假笑也很难过,刻意的笑话其实很不好说。众人都说:“老太太的比凤丫头的还好还多,赏一个我们也笑一笑儿。”贾母笑道:“并无什么新鲜笑话,少不得老脸皮厚的说一个罢了。”

    贾母真聪明,她的笑话是:“一家子养了十个儿子,娶了十个媳妇。惟有那第十个媳妇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成日家说那九个不孝顺。这九个媳妇委屈,便商议说:‘咱们九个心里孝顺,只是不像那小蹄子嘴巧,所以公婆老了,只说他好,这委屈向谁诉去?’”大家一定知道这是在讲谁了,因为贾母特别疼王熙凤,她一定知道别的媳妇都很嫉妒。贾母反应快得不得了,她在讲这个笑话的时候,把身边的事情编进去了,大家才会觉得好玩。我们看下面,她说:“大媳妇有主意,便道:‘咱们明儿到阎王庙去烧香,和阎王爷说去,问一问,叫我们脱生人,为什么单给那小蹄子一张巧嘴,我们都是笨的?’众人听了都欢喜,说这主意不错,第二日便都到阎王庙里来烧了香,九个人都在供桌底下睡着了。九个魂专等阎王的驾到,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正等的着急,只见孙行者驾着筋斗云来了,看见九个魂便要拿金箍棒打,唬得九个魂忙跪下央求。孙行者因问原故,九个魂忙细细的告诉了他,孙行者把脚一跺,嗟叹了一声道:‘这个原故,幸亏遇见我,就等着阎王来了,他也不得知道的。’九个魂听了,求说:‘大圣发个慈悲,我们就好了。’孙行者笑道:‘这却不难。那日你们妯娌十个脱生时,可巧我到阎王这里来,因为撒了泡尿在地下,你们那个小婶儿便吃了。你们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再撒泡你们吃了就是了。’”有没有发现听笑话的人都知道贾母在讲什么,贾母也在用这个笑话教育她们,不是你们不孝顺,是你们嘴巴不够甜。

    这个笑话如果没有王熙凤其实不好笑,就是因为有王熙凤大家才觉得特别好笑。“说毕,大家都笑起来。凤姐儿笑道:‘好的,幸而我们都笨嘴笨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儿尿了。’”她自己也知道贾母在损她,就抢先说我们都笨嘴笨腮,不是那第十个。“尤氏、娄氏都笑向李纨道:‘咱们这里谁是吃过猴儿尿的,别装没事人儿。’”

    薛姨妈笑道:“笑话儿不在好歹,只要对景就发笑。”意思是你影射到在场的某一个人了,刚好击中大家心里的那种感觉就好笑了。“说着,又击鼓起来。小丫头子们只要听凤姐儿的笑话,便悄悄的和女先儿说明,以咳嗽为记。”这一次大家要暗算的就是王熙凤,因为都想听她讲笑话。小丫头悄悄地跟打鼓的女先儿说我们一咳嗽你就停。“须臾传了两遍,刚到了凤姐手里,小丫头子们故意咳嗽,女先儿便住了鼓。”众人齐笑道:“这可拿住他了。快吃了酒说一个好的,别太逗人笑的肠子疼。”于是大家都围过来要听王熙凤讲笑话,说实话,读到这里你会有点紧张,因为很多时候你越想要让笑话好笑,往往越不好笑。凤姐很厉害,她板着脸讲了一个冷笑话,把大家的预期先破坏掉。

    我想这两种讲笑话的方式大家以后都可以用,一种是一定要跟在场的人有牵连;一种是别人很期待你讲笑话的时候,你可以板着脸讲一个冷冷的完全不好笑的,结果大家反而会笑起来。我觉得这是作者了不起的文学功底,笑话是非常难写的,因为让大家真的开心,比让大家哭要困难得多,可是作者却把这部分写得如此精彩。

    王熙凤的冷笑话

    凤姐吃过酒,想了一想,因为不能讲得太快,要让大家有一点着急,然后笑道:“一家子也是过正月半,合家子赏灯吃酒,真真的热闹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亲孙子、侄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滴答答的孙子、孙女儿、侄孙女儿、外孙女儿、姨表孙女儿、姑表孙女儿……哎哟,真热闹!”她在说这一串的时候,大家已经笑起来了,我们从来没听过什么灰孙子、滴滴答答孙子,因为曾孙子以后就没词可用了,她就自己创造了几个词,这是王熙凤特有的语言天赋。众人听他说着,已经笑了,都说:“听数贫嘴的,又不知编派那一个呢。”贾珍的太太尤氏就跟她说:“你要招我,我可撕你的嘴。”她们是平时最亲的妯娌。“凤姐儿起身拍手笑道:“人家费力说,你们混,我就不说了。”这也是说笑话的功夫,在关键时刻卖个关子,大家一下就急了。

    贾母笑道:“你说你说,底下怎么样?”凤姐儿想了一想,笑道:“底下就团团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的酒就散了。”实际上这根本不是一个笑话,作者在这里用这样的笑话其实是一种双关。一方面是王熙凤用这个冷笑话,让大家的预期落空,有了更好笑的效果;另一方面“散了”则是某种暗示,就是你再热闹、再团圆、再富贵,也是要散的。这可以叫做一语成谶,有时候无意中讲的一句话,刚好是命运的符咒。

    众人见他正言厉色的说了,便再无他话,都怔怔的还等他往下说,只觉冰冷无味。史湘云看了他半日。大家现在常常提到冷笑话,恐怕历史上第一个说冷笑话的人就是王熙凤,她的冷笑话完全让你摸不着头脑,忽然“就散了”。史湘云还在那边等她说,凤姐儿笑道:“再说个过正月半的,一个人扛着一个房子大的爆竹往城外头放去,引了上万的人瞧。有一个性急的人等不得,便偷着拿香火点着了。只听‘噗哧’一声,众人哄然一笑都散了。这扛爆竹的人道:‘怎么没等放,就散了?’湘云道:‘难道他本人没听见不成?’凤姐儿道:‘这本人是聋子。’众人听说,一回想,不觉一齐失声都大笑起来。”

    大家笑的不是这个故事,而是王熙凤的冷,王熙凤把她的笑话变成一种悬疑,大家回想的时候,才觉得太滑稽了。其实这并不是作者的本意,作者重复两次正月半和两次散了,是在暗示说一切东西终究都要散。《红楼梦》的精彩在于“悲凉之雾,遍被华林”,作者讲的不是笑话,而是一个家族的悲剧。

    作者的语言符咒——散了

    大家“又想着先前那一个没说完的,问他:‘头里那一个怎么样?也该说完了。’”其实作者是在暗示说:我们所有跟最亲、最爱的人的结局,不是生离就是死别,这就有点像禅宗,所有人都会追问你结局到底是什么,可是生命的结局究竟是什么,难道我们真不知道吗?所以所有人的追问,都是因为他们本身还在迷障中,真悟了的,反而无话可说了。就像作者根本就没想把《红楼梦》写完。“凤姐儿将桌子一拍,说道:‘好罗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年也过了,节也过了,我看着人忙着收东西还闹不清,那里还知道底下的事了。’众人听说,复又大笑起来。凤姐儿笑道:‘外头已经四更了,依我说,老祖宗也乏了,咱们也该“聋子放炮竹——散了”罢。’”作者是在用语言做符咒,王熙凤不知不觉中讲了三次“散了”,这个夜晚的热闹、团圆要散,眼前的富贵、荣华要散,最后是这个家族也要散。此时大家大概能体会到作者在写这部书时字字血泪的感觉,因为那时他的家族已经散了。

    “尤氏等用手帕子捂着嘴,笑的前仰后合,指他说道:‘这个东西真会数贫嘴。’贾母笑道:‘真真这凤丫头越发贫嘴了。’一面说,一面吩咐道:‘他提起爆竹来,咱们也把烟火放了解解酒。’贾蓉听了,忙出去带着小厮们就在院内安下屏架,将烟火设吊齐备。这烟火皆系各处进贡之物,虽不甚大,却极精致,各色故事俱全,夹着各色花炮。”

    “林黛玉禀气虚弱,不禁响炮之声,贾母便搂他在怀里。薛姨妈便搂着湘云。湘云笑道:‘我不怕。’宝钗等笑道:‘他专爱自己放大爆竹呢,还怕这个。’王夫人便将宝玉搂在怀中。”凤姐笑着说:“我们是没人疼的了。”尤氏说:“有我呢,我搂着你,别害怕。”这是王熙凤在那边撒娇了。

    爆竹里面有满天星、九龙入云、平地一声雷、飞天十响……各色烟火是设计过的,所以都有一个名称。然后又命小戏子打了一会“莲花落”,“莲花落”是民间在乞讨时唱的民歌。又撒了满台的钱取乐。

    在上汤时,贾母说,夜长,觉得有些饿了。凤姐儿赶紧说:“有预备的鸭子肉粥。”贾母说:“我吃些清淡的罢。”凤姐儿忙道:“也有枣儿熬的粳米粥,预备太太们吃斋的。”贾母笑道:“不是油腻腻的就是甜的。”凤姐儿又忙道:“还有杏仁茶,只怕也甜。”贾母道:“倒是这个还罢了。”你看当个管家有多难,老太太的嘴巴很刁,鸭肉粥嫌太油腻,粳米粥又嫌是甜的。最后,“命人撤去残席,另设上各种精致小菜,大家随便吃了些,用过漱茶,方散”。

    “十七日早,又过宁府行礼,伺候掩了宗祠,收过影像,方回来。此日便是薛姨妈请吃年酒,十八日便是赖大家,十九日便是宁府来升家,二十日便是林之孝家,二十一日便是单大良家,二十二日便是吴新登家。”作者用一连串的方式告诉你,这个年过得没完没了,富贵人家的应酬一直在延续,这是大小说的写法。五十三回、五十四回基本上都是在讲排场,到五十五回的时候,作者才重新回到小说的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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