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红楼梦-黄金莺巧结梅花络 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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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富贵人家的饮食

    《红楼梦》第三十五回的重点会放到两个丫头身上,一个是白玉钏,一个是黄金莺。大家可能记得前几回中金钏儿被赶出贾府,跳井自杀。白玉钏也是王夫人的丫头,是金钏儿的妹妹,她们姐妹是一起被卖到贾家当丫环的。姐姐不久前含冤自杀了,可她还得继续在贾府里做丫头。

    宝玉被打伤了不能吃东西,忽然说想吃以前曾吃过的一种荷叶汤,那是富贵人家吃的很特别的一种料理。按我们的想象,有钱人家大概每天都是鱼翅鲍鱼,其实真正的有钱人是不太吃这些东西的,鱼翅鲍鱼大概只是做汤底。那一碗汤其实就是面疙瘩而已,可是这个面要用银模子慢慢压出来。

    可见真正的富贵并不是每天大鱼大肉。我曾跟很多朋友提过,我自己吃过最富贵的料理,大概是在二十年前的一个朋友家。他祖辈以前在大陆是做财政长官的,到台湾以后,有一道家传的菜叫老豆腐。那个菜是把整板的豆腐用大锅小火炖四十八个小时,炖到豆腐的中间全是洞,然后把外面硬的部分削掉,只留下中间软的部分用鲍鱼、干贝、鸡汤等做的汤底去烩。最后,你吃的那一小碗看上去只是豆腐,可那是煮了四十八小时以后,汤汁全部是最考究的料做出的豆腐,那是当年进贡的料理。其实大户人家就是这样吃东西的,它讲究的是烹调过程中所下的工夫。

    有很多人认为《红楼梦》的前八十回是曹雪芹写的,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写的,当然,是不是高鹗写的还有争议。可最近大陆有个学者说,他觉得后四十回也是曹雪芹写的,这个说法很多人都不相信,因为后四十回里开始吃大鱼大肉了,这在前八十回里绝对没有。很明显,后四十回的作者没有过过好日子,不知道什么叫富贵,只是凭空想象了一个富贵,所以后四十回里常常讲桌上摆了一个什么汉代的鼎、宋朝的玉之类的。可前八十回不是,他会说桌上摆的是一个法国的钟,这是西洋的东西,明显可以看出作者是感受过真正的富贵的。我们常看到前八十回里出现“洋”字,比如宝玉洗脸用的是洋毛巾,就是我们今天用的这种利用毛细现象做出来的毛巾,当时是西洋的贡品。那时中国用的是土布的,吸水性很不好。

    记得有一段讲到鼻烟壶上画着一个黄头发、裸体的带翅膀的天使,那个鼻烟壶肯定也不是本土制作,这些都是前八十回跟后四十回重要的区别。为什么张爱玲要说八十回以后,她再也不想看了,因为好作家一定看得出来,后四十回里细节没有了。当然,我还是很佩服这个补写的作者,他能把故事讲得这么好也不容易,可是因为他没有真正体验过富贵,根本不知道富贵人家是怎么过日子的,便只能假设。记得小学时,很多人跟我讲,你知道总统有件纯黄金的衣服吗?小时候很相信那就是富贵,现在看来真是好笑得要命,想象中的富贵跟真实经历过的富贵是不同的。尤其是曹雪芹,他已经是第四代,对于富贵,因为真正体验过,已经没有任何留恋了,他在书写这一切的时候,完全是不着痕迹的平常心。

    人性的细致

    三十五回里白玉钏出场,被命令去做一项工作,就是把新煮好的汤,一口一口地喂给宝玉喝。作者可真是厉害,这个工作偏偏安排白玉钏来做。见到宝玉,玉钏儿的脸色很难看,宝玉当然知道玉钏儿不高兴的原因,所以就一直跟她说笑话。最后宝玉就施了一个诡计,目的就是要她喝那个汤,因为他觉得这个汤的味道好极了。其实他的内心很不安,一直找机会补偿自己的罪过。

    通常我们喜欢把“爱”挂在嘴边。可是读了《红楼梦》,你才会发现人性竟然可以细致到这种地步,你也才知道什么叫爱,爱其实就是有很多的抱歉,很多的无奈,很多不安和愧疚。

    三十五回是我自己很喜欢的一回,我常常跟朋友讲,《红楼梦》越读到最后,越觉得最精彩的是那些没有大事发生的部分。这一回也一样,先是宝玉躺在床上喝了一碗汤,过一会儿袭人就去找宝钗的丫头黄金莺来打络子,莺儿是所有丫头里手最巧的。“络子”类似今天的中国结,古代的贵族身上一定要佩玉和扇子。扇子的套是用丝线编出来的,非常精巧。台北的故宫博物院一般不太看得起这种民间工艺,在国外博物馆里,我见过一个葱绿色的细线打出来的透空的络子里,放了一把鸡翅木的扇子,合在一起非常漂亮。每当看到这些,你会觉得这样做贵族还比较有意思,至少还可以玩出一些美的东西来,如果只富贵而不美,就只能叫财大气粗。

    三十五回一方面是讲烹调美学,另一方面是讲色彩美学。今天大学里讲的色彩学,诸如什么叫冷色,什么叫暖色,冷色跟暖色怎么互补等等,是纯西方的,因为大概在1666年,牛顿发现了橙红黄绿蓝靛紫的光谱。大家知道颜色是因为光线在某个物质上产生的波长在我们的视网膜上造成的效果,这种光学最科学的解释叫色彩学。可是东方的色彩学,没有保存在任何一个美术系教授的身上,却保存在了一个丫头身上,黄金莺说的什么颜色要用什么颜色去压,完全是在讲色彩学。因为她在选线的时候,视觉是非常精准的。

    以前母亲她们绣花的时候,对颜色是特别讲究的,一片叶子大概要选出十几种的绿色去绣,从叶子的叶脉、叶梗、一直到边缘,还有叶子翻过来的颜色,需要的是不同的绿。我们今天绿色可能只有一种,蓝色也一样,视觉变得非常粗糙。事实上蓝色跟绿色一样,也可以分很多种,比如大家看到高雄天空的那种蓝的变化是非常多的。如果你曾在视觉上细致地观察过这个东西以后,你就会知道它的色彩不是单一性的。所以我一直觉得《红楼梦》传播的贵族文化,绝对不只是有钱没钱的问题,而是指他们的生活有一种品位,这个品位很可能在我们不注意时大量流失。

    《红楼梦》这一回里的两个丫头,一个喂宝玉喝汤,一个帮宝玉打络子,她们在今天绝对可以受聘去做美学专家,她们懂味觉和视觉美学。我一直在想,我们到底该怎么去推广“美”?其实“美”是靠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们来完成的。做出那碗汤的人并不是贵族,而是那些用人,它需要味觉上的真正敏感和精致;打出这个络子的也不是贵族,而是莺儿这个丫头,所以真正热爱生活、把“美”最后完成的人,是生活在底层的这些民众。

    黛玉最深的爱

    这回一直是我非常喜欢的,还因为它里面隐藏了让我惊心动魄的一段,是关于林黛玉的。

    这一段如果不做任何解释,只是念下去,也能感觉到阅读产生的力量。“话说宝钗分明听见林黛玉刻薄他,因记挂着母亲、哥哥,并不回头,一径去了。”黛玉确实有点带着醋意在刻薄宝钗,因为宝钗也在哭,黛玉不知道她不是为宝玉哭,而是因为哥哥。

    “这里林黛玉还自立于花阴之下,远远的却向怡红院内看,只见李宫裁、迎春、探春、惜春并各项人等都向怡红院内去过之后”,真正的爱可能就是这个样子,如果有一天你喜欢上一个人,那个人生病了,你站在医院的门口,看着一批一批人进去探病而不愿意进去的时候,就能体会黛玉此刻的心情。“一起一起的散尽了,只不见凤姐儿来,心里自己盘算道:‘如何他不来瞧宝玉?便是有事缠住了,他必定也是要来打个花胡哨,讨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儿才是。今儿这早晚不来,必有原故。’”“花胡哨”就是说像花蝴蝶一样转一圈儿就走,这里其实是在对比黛玉虽没进去,却是真心爱宝玉的;凤姐每天跑几次,却不见得是真心。因为她知道贾母和王夫人疼宝玉,所以要做给她们看。这里“爱”是被非常小心地写出来的,有一种爱是深到只有关心,不想让对方知道的。黛玉的爱是深层的,而凤姐的爱是表面的。作者并没批评凤姐,只是通过黛玉的眼睛打量着这一切。黛玉太了解人性了,她当然了解聪明伶俐的凤姐这么爱热闹,这么有人缘,是因为她平常习惯做表面功夫。

    林黛玉“一面猜疑,一面抬头再看时,只见花花簇簇一群人又向怡红院内来了。定睛看时,只见贾母搭着凤姐儿的手,后头邢夫人、王夫人跟着周姨娘并丫环、媳妇等人,都进院去了”。这是一段对比,让我们联想到杜甫写李白的句子:“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一个社会里面,可以有党政军要员挤在一堆的热闹,也可以有一个人是这么孤独、憔悴。王熙凤为什么一直不来?她是要等和王夫人、邢夫人、贾母一起来,因为对她来讲,爱就是一种表演;而对黛玉来说,她的爱宁可不让对方知道。

    “黛玉看了不觉点头,想起有父母的人的好处来,早又泪珠满面。”黛玉太聪明了,她的不快乐很多时候缘于她太容易看透人性里的假。因为父母双亡,在这个时候忽然觉得有父母无论如何都是好的,所以“早又泪珠满面”。过了不多久,她看到宝钗、薛姨妈等人也进去了。

    “忽见紫鹃从背后走来,说道:‘姑娘吃药去罢,开水又冷了。’黛玉道:‘你到底要怎么样?只是催,我吃不吃,管你什么相干!’”我们都知道,最关心黛玉的就是紫鹃。可是很奇怪,人对最关心你的人是会撒娇的,最粗鲁的话常常是对最爱你的人说的。林黛玉跟别人很少这么粗暴,只有对紫鹃才这样说话。“紫鹃笑道:‘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药了。如今虽然是五月里,天气热,到底也该还小心些。大清早起,在这个潮湿地方站了半日,也该回去歇息歇息了。’”我们这才知道黛玉已经站了大半天了,也才知道原来有一种爱是这么孤独,这么矜持,或者说这么自负的。我想每个人大概都曾经历过不见得要别人知道的爱,那些特别想让别人知道的爱,大多不够深沉。《红楼梦》里对黛玉的情感是讲得最到位的。

    “一句话提醒了黛玉,方觉得有点腿酸,呆了半日,方慢慢的扶着紫鹃,回潇湘馆来。”

    爱的自我完成

    我一直觉得这一段非常精彩。黛玉回家了,“一进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潇湘馆里只种一种最干净的植物——竹子。竹子在中国文化里是君子最重要的象征,而这些竹子又是湘江女神曾留下泪痕的“湘妃竹”。“苔痕浓淡”,是说她院子里青苔是从来不扫的。苔是阴暗处长出来的东西,日本有个很有名的专门养苔的“苔寺”,每天只限二十个人进去观赏,人一多了苔就不长,所以苔在某种意义上跟孤独有关。一般家庭不喜欢苔,是要扫掉的,可是林黛玉却要留住苔,苔是阴暗的心事,也是忧郁的心事。此时,黛玉“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有段时间黛玉跟宝玉偷看禁书,那个时候的禁书就是《西厢记》。“幽僻处可有人行”,最幽暗的地方,最偏僻的地方,没有人走;“点苍苔白露泠泠”,留在苔上的一滴一滴的水珠叫“泠泠”。“因暗暗的叹道:‘双文,双文,诚为命薄人矣。然你虽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古人云‘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胜于双文哉!’”“双文”是崔莺莺的号,因为崔莺莺还有一个守寡的妈妈,还有弟弟,黛玉却命薄到父母双亡,连个兄弟姐妹都没有。

    “一面想,一面只管走,不防廊上的鹦哥见林黛玉来了,‘嘎’的一声扑了下来,倒唬了一跳,因说道:‘作死的,又扇了我一头灰。’那鹦哥仍飞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这段描绘非常奇特,我们都知道鹦哥会学人说话,可是我们很难了解一个鹦哥在这个时候出现,竟然是在呈现林黛玉的心事。林黛玉并没有惊讶,可见这个鹦哥常常这样讲话。“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不曾?’”用今天的话说,这个鹦哥就是林黛玉的宠物。人有时候很奇怪,当你觉得在人世间的情感难以宣泄的时候,就会对宠物更好些。我想在当今的都市里很容易看到这个景象,人在孤独里更容易爱上宠物。这个鹦哥此时代表了她异常寂寞的心事,所以黛玉最后宁可去跟鹦哥说话。

    “那鹦哥便长叹一声”,最可怕的就是这一段,鹦哥竟然叹气了。我们知道黛玉是每天叹气的,鹦哥大概也学会了。我有段时间一直想去买一只鹦哥,看能不能教会它叹气。我想鹦哥要学叹气也许不是很容易,因为人的叹气是一种声音表情。而这叹气声“竟大似林黛玉素日吁嗟音韵,接着念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尽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段《葬花词》里最悲伤的句子,竟然是鹦鹉念出来的。这完全是超现实的写法,这样的一首诗由一只鹦哥去念,一个禽兽突然念出了人的心事,鹦哥几乎是在无知的状况里念出这个句子的,这个景象格外令人心痛。这是整部《红楼梦》里黛玉的主题心事,她相信一切的繁华到最后其实什么都没有,剩下的只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这是作者的惊人之笔,古今中外的文学里,我还没有看到写得这么好的,可以与之媲美的大概只有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可是他写人性也还没能写到这么细。

    “黛玉、紫鹃听了都笑起来”。注意,文学写到最好的时候,就是啼笑皆非,最感伤的场景出现了,可是黛玉跟紫鹃却都笑了起来。一个好的文学家一定知道,人的最大感伤其实是带着笑容的。“紫鹃笑道:‘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难为他怎么记了。’”是很难为,我在大学教书,教半天学生也背不了《葬花词》,后来我就跟他们说,我还是去养一只鹦哥算了。《红楼梦》真的很有趣,唯一可以传诵黛玉诗句的竟然是一只鹦哥。其实鹦哥是不懂心事的,可是正因为不懂,才格外打动人。

    “黛玉便命将架子摘下来,另挂在月洞窗外的钩上,于是进了屋子,在月洞窗内坐了。”我相信这些画面都是有实景的,作者在写作的时候,脑海里一定浮现了潇湘馆月洞窗外的竹林和挂在窗前的鹦哥架子。没有亲身经历,不会知道富贵人家的环境并不是大红大绿,反而是清雅的竹子。

    黛玉“吃毕药,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来,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透过竹子射进屋里的,是带着淡淡绿色的幽静的光。“几”是茶几,“簟”现在比较少用,以前台湾很多,是用细竹编出来的席子,只在夏天用。“黛玉无可释闷”,心里有太多的忧愁和烦闷无法疏解,“便隔着纱窗调逗鹦哥作戏,又将素日所喜的诗词也教与他念。这且不在话下。”

    一直到这里,大家都能感觉到黛玉整整一个早上的孤独。先是站在花阴底下看着一群群人进怡红院,接着回家就只跟鹦哥讲话。这样一个孤独的生命,她所有的爱其实都是一种自我完成,跟对象无关。

    《红楼梦》你越读到最后,越会发现,每一个读者的身上都有黛玉的部分。很多人在看了《红楼梦》后会说,这个人是谁,那个人是谁。当然,我们在性格上有人接近探春,有人接近黛玉,有人接近宝玉,有人接近薛蟠。可是读久了,你会发现他们每一个人都代表着人性的一个角落,这些角落你在读《红楼梦》的时候,会猛然在自己身上的某个地方发现,比如你在某些时刻,也一定曾经有过像黛玉这么纯粹的、自我完成的爱情。这个时候你就会觉得黛玉不只是一个个人,还是我们所有人心事的一个角落,这个角落跟林黛玉一样矜持、自负。我相信大家这样去读《红楼梦》,就能读出自己身上宝钗的部分、黛玉的部分,其中也一定会有凤姐的部分,我们也懂得怎么去讨好人,也会像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这个时候你就不再觉得《红楼梦》里你喜欢谁或不喜欢谁了,而是变成了喜欢或者不喜欢你自己心里面的这个部分。

    我有时候连续一个礼拜晚上都有应酬,就很想在家里养一只鹦哥,因为真的好累。我知道自己身上有凤姐的部分,比如连续五天都有酒席应酬,老太太过寿、朋友结婚、小孩子过满月,我都能应付得很好。但所有应酬都碰不到人最深的内在,这个时候会觉得好孤独,你身上黛玉的部分就出来了,很想有天能一整天不出门,在家里听听音乐或者看看书。

    我相信《红楼梦》就是在讲人生的调配,凤姐也好,黛玉也罢,都没有什么好坏,只是你在自己生命的过程里,要选择什么时候想做凤姐,什么时候想做黛玉。我有时候就会想,今天大概是凤姐,是要见很多人的,那就选一件衣服穿了,出去照着那些人希望的样子讲话,做得很圆满。可是回来之后,你会忽然想到廊檐上会不会飞下一只鹦哥,然后能有涉及心事的对话。所以《红楼梦》的精彩在于它写这些人的时候,实际上是在写我们自己的内心世界。

    薛蟠人性的自觉与道歉

    下面作者笔锋一转,开始写宝钗。

    宝钗是人性里的另外一个角落,她永远用最理性的方法处理问题。所以如果林黛玉的世界里有苍苔、竹影;宝钗的世界则是一个蛮大方的客厅,我们绝不会在这样的大客厅里流露孤独的心事,宝钗是那种一定要把清苔都扫掉,希望自己住的地方阳光灿烂的人。

    其实宝钗这一天很不快乐,因为前一天晚上,她为宝玉挨打的事骂了哥哥,薛蟠因为被冤枉口不择言地说:“我知道你偷偷爱上了宝玉,所以他一挨打你就骂我。”在过去这是非常严重的道德指责,宝钗因此哭了一个晚上,一大早她就出了大观园来安慰妈妈,因为她知道妈妈也为儿子不成才难过。跟黛玉始终处在一种孤独里不同,宝钗在最悲哀的时候,也要尽量把事情处理好。其实宝钗是个从政的好材料,她从来不情绪化,喜欢按部就班地处理事情。

    “且说薛宝钗来至家中,只见母亲正自梳头呢。一见他来了,便说道:‘你大清早起跑来作什么?’”可见宝钗起得很早,妈妈还在梳洗,她就已经赶到了。“宝钗道:‘我瞧瞧妈身上好不好。昨儿我去了,不知道他又过来闹了没有?’”注意宝钗的反应,她觉得昨天晚上妈妈一定没睡好,因为儿子闹事了。这个“他”大家都知道是谁,就是那个蛮麻烦的薛蟠。“一面说,一面在他母亲旁边坐了,由不得哭将起来。”宝钗很少哭,她哭多半是因为生活没有她想象得那么顺利的时候,她觉得怎么会遇到这么个不懂事的哥哥,动不动就惹事。“薛姨妈见他一哭,自己撑不住,也就哭了一场,一面又劝他:‘我的儿,你别委屈了,你等我处分那孽障。’”妈妈骂儿子最重的话就是“孽障”,“你要有个好歹,我指望那一个来!”薛姨妈特别强调了宝钗的压力和责任,因为觉得儿子不成才,这个家几乎全靠宝钗在撑着。

    接下来是薛蟠的表现,我曾经好几次为薛蟠辩护。在高雄讲的时候,大家的反应很温和,在台北讲的时候就有人问我,你为什么会替薛蟠辩护?我一直觉得薛蟠不是坏人,他只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大咧咧的男孩子。其实薛蟠前一天晚上得罪了妹妹,然后又跟妈妈闹事,早就觉得不安了,可是他既拉不下脸来,也不知道该怎么道歉。看到妹妹和妈妈哭了,薛蟠心里的自责比谁都厉害,我们说真正的道德是能引发内在自责的。

    薛蟠可能在门外已经绕了很久,一直想进来道歉。听到妈妈跟妹妹说“你要有个好歹,我指望哪一个”的时候,就连忙跑进来,“对着宝钗,左一个揖,右一个揖,只说:‘好妹妹,恕我这次罢!’”大家看到这个画面,一定不忍心再去责备他。如果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跑来对我说:老师我做错了!我大概不会怎么太处罚他。其实,教育的目的之一就是引发人的自觉,我们总觉得薛蟠是个无法无天的男孩子,其实他身上有非常可爱的部分。他在妈妈妹妹面前,有一种不安,也有一种忏悔。虽然可能隔一段时间他又会乱来,可人性本来就是每一分每一秒的自我检查,不可能一自觉马上就全变好了。我一直觉得教育部门应该拿这一段来做教案,这里面真正有教育意义的是薛蟠难得的这次自觉。

    薛蟠就一直作揖:“原是我昨儿吃了酒,回来的晚了,路上撞磕着了,来家未醒,不知胡说了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气。”“撞磕”就是我碰到鬼了,根本不知道昨天晚上胡说了什么,其实这是撒谎,他全都记得,只是人性的那种自觉,让他不敢面对自己曾对妹妹说过那么难听的话。注意一下,这是了解人性最好的渠道,如果哪天有朋友在你面前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昨天胡说了什么”的时候,就说明他已经有自觉,心里不安了。

    “宝钗原是掩面哭的,听如此说,由不得又好笑了。”我们看宝钗的反应,就知道事情是可以有转机的。宝钗的个性非常务实,她永远不追究前面的问题,她本可以大闹一场对不对?可她不是,她就笑起来了,“遂低头向地下啐了一口,说道:‘你不用做这些像生儿。’”

    薛蟠善良的一面

    “像生”原来也是有音无字的,意思是你不要在那演戏了。我们现在讲的“相声”,也是从这里来的,其实是原来的北方土语,就是你说好听话来逗我。“我知道你的心里多嫌我们娘儿两个,你是变着法儿叫我们离了你,你就心净了。”好,你看宝钗多厉害,她知道薛蟠是外强中干的人,虽然话粗粗剌剌,可是心很软。这种话戳着薛蟠的软肋了,因为他是一个大男人,尽管什么事都办不了,可总觉得在门面上还是一家之主。所以“薛蟠听说,连忙笑道:‘妹妹这话从那里说起来的?这样我连立足之地都没了。妹妹从来不是这样多心、说歪话的人。’”宝钗一向做事大大方方,也不扭扭捏捏。“薛姨妈忙又接着道:‘你只会听你妹妹的歪话,难道昨儿晚上你说的那话就该的不成?当真是你发昏了!’”注意一下,任何冲突在彼此的心里话都讲出来的时候,就表示已经过去了。“薛蟠道:‘妈也不必生气,妹妹也不用烦恼,从今以后,我再不同他们一处吃酒闲逛如何?’”这是前一天晚上薛宝钗劝他的话,此时薛蟠表示接受这个劝谏了。

    宝钗笑着说:“这不明白过来了!”大家要特别注意这一句话,下次可以试着问问自己,你在这种时候会不会这样称赞这个人。这种时候百分之九十五的人会说,我才不相信你的话呢。可宝钗说的是:哎呀,你总算明白过来了!这就是在帮助对方往正常、健康的方向走。当然谁都知道他没那么容易做到,否则就不是薛蟠了。我的意思是我们还要承认自己身上也有薛蟠的角落,宝钗认为不要常来往的那些人,身上有生命里的另一种快乐,他们的欲望很直接,薛蟠是很难离开这些人的。可是薛蟠在道歉的时候,身上忽然出现了黛玉的部分,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本性上没有那么容易做到,所以宝钗对他是鼓励和赞赏的。

    而薛姨妈却说:“你要有这个恒心,那龙也下蛋了。”我从小就常常听到这种话,大人常常自觉不自觉地在阻挡一个孩子的自觉和一点点可能改变的机会。

    宝钗的反应跟妈妈不一样,西方的启蒙运动一直希望宝钗这个部分能慢慢多起来,它就是“理性”。薛姨妈的回答是非常妈妈的语言,所以我最近一直想编一本书叫《妈妈的话》,生活里母亲在爱当中,说出的话是完全没有理性的。问题在于,怎样才能让母亲的语言中也多一点理性,尤其是在你充当一个教育者的时候。

    “薛蟠道:‘我若再和他们一处逛,妹妹听见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薛蟠真急了,觉得你们不相信我,我就发毒誓吧。下面是他的忏悔:“何苦来,为我一个人,娘儿两个天天操心!妈为我生气还有可恕,若只管叫妹妹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每次读到这个地方,我就觉得薛蟠非常可爱,身上有善良厚道的地方,可惜很多读这本小说的人,始终不太了解这个部分。你看他下面讲的话:“如今父亲没了,我不能孝顺妈,多疼妹妹,反教娘生气,妹妹烦恼,真连个畜生也不如了。”如果有录音机,这句话应该录下来经常放给薛蟠听听,在这一刹那他真的非常非常自觉。薛蟠“口里谈,眼睛里禁不起也滚下泪来。薛姨妈本不哭了,听他一说,又勾起伤心来。宝钗强笑道:‘你闹够了,这会子又招着妈哭起来了。’”有没有发现宝钗非常理性,很少有十五岁女孩子能这么懂事,可见她的成功自有她的道理。有时候还真觉得这个社会还是要多一点宝钗,因为她总能把事情处理得漂漂亮亮。

    我们现在只是读了三十五回的前半段,你就看到了黛玉的孤独、凤姐的热闹、宝钗的大方、薛蟠无法无天里人性的自觉,不要忘了,这四样东西我们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里都有。我觉得大家应该在读《红楼梦》的过程中,随时检查我的薛蟠在哪里,我的黛玉在哪里,我的宝钗在哪里,我的凤姐在哪里,然后慢慢去摸索怎么来平衡自己身上的这几个部分。薛蟠是本能跟欲望,黛玉则是升华了的孤独的自我。这两个东西往极端发展都非常危险,有的人完全沉溺在薛蟠的世界中,有的人完全沉溺在林黛玉的世界,只有这两个东西彼此产生了对话,才构成了一部伟大的小说,才有诞生生命张力和伟大人性的可能。

    宝钗当下原谅薛蟠

    “薛蟠听说,忙收了泪,笑道:‘何曾招妈哭来!罢!罢!且丢下这个别提了。叫香菱来倒茶妹妹吃。’”还记得香菱吗?这个原来叫英莲的女孩子,是甄士隐的女儿,五岁左右看花灯时走丢了。后来被拐子卖给人家作妾,薛蟠看上了她,就把香菱原来订亲的那个男人打死,硬把她抢了来,变成了妾。

    宝钗说:“我也不吃茶,等妈妈洗了手,我们就过去了。”意思是我们就要到大观园去看宝玉。大家要特别注意,此时薛蟠明显想讨好妹妹,就说我叫香菱来帮你倒个茶。换个人可能会说:你昨天气了我,我才不要吃你的茶呢!这样一来,新的冲突马上就会开始。可是宝钗的话只是当下的,一点都不追究前面的情绪,人要做到这一点是非常难的。如果检查一下自己,你就会发现我们心头上的那个气不要讲是昨天晚上的,有可能是前年的。当所有的怨气都不是当下的时候,到最后就会纠缠不清,因为每一个人都记得十年前的委屈,五年前的委屈,三个月前的委屈,两天前的委屈,这些委屈的累积使大家没有办法在当下和解。一个社会里的人如果都能如此地活在当下,大概很多事情都会很好解决了。

    薛蟠的自责自觉

    薛蟠当然觉得不安,总觉得该表示一点什么,我们如果觉得对不起一个人,或者良心不安的时候,也想找一点事情来表现表现。薛蟠就说:“妹妹的项圈我瞧瞧,只怕该炸炸去了。”“炸”是金属工艺里的术语,也叫“过火”。金、银、铜等金属时间久了颜色会变暗,过一次火,金属的亮光就会重显出来。“宝钗道:‘黄澄澄的又炸他作什么?’薛蟠又道:‘妹妹如今也该添补些衣裳,要什么颜色花样,告诉我。’”哥哥说不如我带你到“阿玛尼”去买一件好衣服吧!你看,他一直在绕着弯子想对昨天晚上的事情做点补偿。“宝钗道:‘连那些衣服我还没穿遍了,又做什么?’一时薛姨妈换了衣裳,拉着宝钗进去,薛蟠方出去了。”

    大家千万不要忽略薛蟠的自责与自觉,所有的道德在自责与自觉开始的时候,都是非常动人的力量。通常我们会是薛姨妈,认为这个人要是能自觉,龙就能下蛋了。不要忘记,当你讲这句话的时候,实际上等于在拒绝给人性一次机会。我相信一种文化之所以能有更大的力量,是因为它永远相信人是有可能的。所以我特别希望大家能了解薛蟠这个角色,他其实是我们社会里绝大多数的人,我们该学习的是怎样给他机会,让他有可能在自责和自觉里,发生很多道德上的变化。

    饮食的讲究

    还记不记得黛玉站在门口,看到宝钗跟薛姨妈进去了?作者的书写方法非常像电影,又拉回到了那个现场。“这里薛姨妈和宝钗进园来瞧宝玉,到了怡红院中,只见抱厦里外回廊上许多丫环、老婆站着,便知贾母等都在这里。”宝玉躺在卧榻上,等于是一个家庭特护病房。薛姨妈就问他有没有好一点?宝玉忙欠身,从礼貌上说,姨妈到了,他是应该行礼的,可是现在他没有办法行礼,“口里答应着:‘好些’。又说:‘只管惊动姨妈、姐姐,我禁不起。’”薛姨妈赶快扶他睡下,然后又问他:“想什么,只管告诉我。”一般看病人的时候,都会有这种关心,宝玉笑着说:“我想起来,自然和姨妈要去的。”

    王夫人又问:“你想什么吃?回来好给你送来的。”被打伤以后,宝玉一直没有吃东西,之前王夫人叫袭人带了玫瑰花做的香精,他喝了一点,大概胃口才慢慢开了。作者是一步一步慢慢来的,他完全了解病人的胃口是什么状况。“宝玉笑道:‘也倒不想什么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叶儿莲蓬儿的汤还好。’凤姐在旁笑道:‘听听,口味不算高贵,只是太磨牙了。巴巴的想这个吃了。’”意思是说,这个东西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可是做起来很麻烦,凤姐是管事的人,先说麻烦然后再做出来,才表示她的功劳大。“打花胡哨”指的就是这个,她永远要强调自己的重要性。

    贾母终于看到孙子想吃东西了,“便一叠声的叫人做去。凤姐儿笑道:‘老祖宗别急,等我想一想这模子谁收着呢。’”不管家的人根本不知道这个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凤姐知道要做这个汤必须先找模子。“因回头吩咐个婆子去问管厨房的要去。那婆子去了半天,来回说:‘管厨房的说,四副汤模子都交上来了。’”作者很聪明,其实是借这个东西在讲大家族管理的复杂度,我们一般的家庭哪会复杂到这种程度,什么东西都有专管的。“凤姐儿听说,想了一想,道:‘我记得交给谁了,多半在茶房里。’一面又遣人去问管茶房的,也不曾收。次后还是管金银器皿的送了来。”这种银模子本身属于贵重金属,贾家有一个专门管金银器皿的库房。不久前有一个唐朝的文物展览在高雄展出,大家看到那个银的药罐子,上面都用毛笔字写几两几两,金银本身是贵金属,所以一般上面都会注明是多少两,因为如果管理不周,会被偷换掉。

    最后是管金银器皿的把模子送了来。我们常说《红楼梦》里面有四个大家族:薛家、史家、贾家、王家。所以作者特地用薛姨妈的称羡来体现贾家的声势,因为薛姨妈本身是见过世面的人,结果这个做面的模子连她都没见过,以此衬托贾家饮食的讲究。“薛姨妈先接过来瞧时,原来是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有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花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的十分精巧。因笑向贾母、王夫人道:‘你们府上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若不说出来,我见这个也不认得这是作什么用的。’”我想大家一定听过一个俗语——要富过三代才懂得吃。意思是说,暴发户是不知道怎么吃的,以为大鱼大肉就叫吃了。富贵人家吃的其实并不是山珍海味,他们讲究的是做工的细腻,到最后就变成了文化。

    王熙凤管家的细节

    “凤姐儿不等人说完,便笑道:‘姨妈那里晓得,这是旧年备膳,他们想的法儿。’”贾家曾经迎接贵妃回家,“膳”字特指皇宫里吃的东西,“备膳”是接待皇亲的时候准备的饭菜。我们知道曹雪芹家族曾经接过好几次驾,康熙皇帝南巡的时候就是住在他们家的,一定有备膳的经验。替皇帝准备吃的,非同小可,既要考究,又不能太贵。

    “不知弄些什么面印出来,借点新荷叶的清香,全仗着好汤。”“什么面”的意思是说她也不太懂,因为这可能专业到应该是餐饮学校里研究的东西了,煮这个汤的时候,要在里面加一点新鲜荷叶借味。我第一次读了这一段,就在台北的植物园里偷了一片新荷叶,就是那种还没有张开的荷叶,回去煮汤喝。还有个办法我自己后来常常做,我用缸养了荷花,稀饭煮完以后,把新荷叶蒙在上面,最后整个稀饭都有荷叶的香味,其实大自然里就有一种味觉和嗅觉的美。

    这种小荷叶、小莲蓬的面最重要的是汤要好,这里没有教我们怎么做汤底,大概是鸡、干贝、淡菜、鲍鱼等东西熬成的。凤姐这种人不喜欢这么复杂的东西,“究竟没意思,谁家常吃他了。那一回呈样的作了一回,他今日怎么想起来了”。我想换在今天,宝玉想吃的东西一定不一样,这在今天的速食文化里,你脑海里很难还有这样的记忆。今天的孩子想到的大概是麦当劳或者肯德基。凤姐“说着接了过来,速与个妇人,吩咐厨房里立刻拿几只鸡,另外添了东西,做出十来碗汤来”。

    “王夫人道:‘要这些怎么?’凤姐儿笑道:‘有个原故:这一宗东西家常不大做,今儿宝兄弟提起来了,单做给他吃,老太太、姨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这个东西做起来很麻烦,既然要做干脆就多做一点,大家可以借这个机会都尝尝。“不如借势儿弄些大家吃,托赖着连我也上个俊儿。”这个俗语我们现在不太用了,就是我也来沾个光,赚个好人!

    “贾母听了,笑道:‘猴儿,把你乖的!拿着官中的钱你做人。’”这个时候贾母一定要讲话,为什么?王熙凤是管家,做这个汤用的是公款,贾母的意思是,你要小心,别人会讲你公私不分的。这种大户人家分得很清楚,每个人有各自的月钱,大家一起用的钱是公款。凤姐此时一定要回答,不然就是作弊了。所以“凤姐也忙笑道:‘这不相干。这个小东道我还孝敬的起。’”意思是说这一次的钱由我私人出,她立刻当着贾母跟王夫人的面,回头吩咐妇人,‘说给厨房里,只管好生添补着做了,在我的帐上领银子。’妇人答应着去了”。当然最后也不知道到底钱是从哪儿出的,其实大家知道王熙凤作弊作到惊人的地步,接下来就会看到有一段袭人问平儿:“怎么这个月的月钱还没有发下来,已经过了好几天了。”结果平儿说:“你别跟别人讲,那个钱现在在放高利贷,过几天就发下来了。”王熙凤是用公款在放高利贷,晚几天发薪水,她就多拿点儿利息。可作者很有趣,只是让你看到她的表面和背后,却没有直接讲她好还是不好。

    希望每一个人都可以被爱

    宝钗就在旁边笑了,注意,宝钗永远是最聪明的一个,她完全看出来了。她说:“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宝钗的话非常有趣,一方面她看出她们刚才的对话,并不是开玩笑,而是表明管家要有管家的分寸。因为王夫人就是一个烂好人,她没有管过家,所以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奥妙,而贾母是管过家的,虽然现在不管了,但还是国政顾问,她要监督王熙凤到底懂不懂得管家的学问。所以她开一句玩笑:“你拿官家的钱,这样做人情”,凤姐就必须要有回应,宝钗马上看出来了。

    贾母听了就回应说:“我如今老了,那里还巧什么。当日我像凤姐儿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这是贾母第一次透露出自己不是等闲之辈,她是执过政的,这个家族里面的大小事情,她都清清楚楚,贾家的极盛时代是贾母的时代。事实上后面有几回都透露出贾母记忆力之好,哪一个库房里放着什么东西,她全部记得。这个家族就是在她手上起来的。

    贾母评价凤姐:“如今虽说不如我们,也就算好了”,她并没有赞美王熙凤,只是说也还可以吧。“比你姨妈强远了”,“姨妈”是指王夫人,贾母之后的儿媳妇就是王夫人,本来是该她管家的,可是王夫人有点笨笨的,贾母当然不能直接说她笨,只说“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就是有点木木讷讷,傻傻憨憨的,整天只知道念佛。贾母本身就是婆婆,觉得这样的媳妇在公婆面前不太讨好,媳妇要伶俐、乖巧才会讨公婆的喜欢。“凤姐嘴乖,怎么怨人疼他。”

    “宝玉笑道:‘若这么说,不大说话的就不疼了?’贾母道:‘不说话的又有不说话的可疼之处,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她的意思是人没有绝对的好跟坏,贾母也很小心,因为要保持一种平衡。“宝玉笑道:‘这就是了。我说大嫂子倒不大说话呢,老太太也是和凤姐姐一样看待。’”大嫂子是李纨,她是一个特别木讷、憨厚的人,宝玉知道贾母也很疼这个孙媳妇。有没有发现这就是宝玉的个性,宝玉很怕有人得不到爱。在某个人被赞美的时候,他立刻会想到那个没有被赞美的人,他永远会照顾到那个荒凉者跟孤独者,总是诚心诚意地关心着每一个人。他的麻烦是,到最后每一个人都需要爱,因此发生冲突的时候,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若是单是只会说话可疼,这些姊妹里头也只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他生病生到这个样子,心里面一直牵挂着的,还是那个站在外面一直不肯进来的黛玉。所以这两个人真是前世的缘分,要不一见面就吵架,要不就是不敢见面,可其实他们的情感才是最深的。加护病房里所有的人都在讨好他,可他想来想去,最后想到的还是林妹妹。所以宝玉的个性里有种无所不在的爱,这种爱在现世里非常难完成。

    贾母大力赞美宝钗

    贾母说:“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都不及宝丫头。”好!贾母第一次大力赞美宝钗,她的那种开朗、懂事、稳重的风格被贾母看上了,所以很多人认为《红楼梦》如果继续写下去,宝钗一定会嫁给宝玉,因为贾母的态度变了。贾母本来疼的是黛玉,因为黛玉是她最爱的女儿贾敏的孩子,她把所有对贾敏早死的哀悼转到了黛玉身上,可这只是一个同情的爱。“薛姨妈听说,笑道:‘这话老太太是说偏了。’”因为这是在赞美你的女儿,所以你绝对不能说“是是是”,而是一定要说:“老太太太偏爱我这个女儿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话。’”王夫人也站在宝钗这边了,情势大转,本来我们都觉得黛玉是被认定跟宝玉在一起的,宝钗成功了。

    “宝玉勾着贾母原为赞林黛玉的,不想赞起宝钗来,倒也意出望外。”看到“意出望外”四个字时,我真的很佩服这个作者,因为宝玉原是希望贾母爱林黛玉的,按说贾母赞美宝钗,他应该觉得不舒服,或者说有点失落才对吧?可“意出望外”的意思是说他没有想到,并不是说他不接受,作者永远让你感觉到宝玉的两难,他觉得两个人都好棒!因为宝玉的爱不是在人间完成的,他完全是一种最接近美学意义上的爱,美学上的爱不是占有而是欣赏。人世间的爱常常会有分别心,可是在宝玉非现实的爱中,是没有分别心的。他觉得人世间这么多的美丽和风光都是值得欣赏的。

    宝玉身上的这一部分,其实是他前世宿命的完成。第一回里宝玉是一块石头,修行成人形以后,他看到所有灵河岸边的生命,他就拿着水一直在浇灌,这些浇灌的生命中最明显的就是黛玉。可是我们不要忘记,所有跟他一起投胎的都是他曾经浇灌过的生命。在灵河岸边的神话故事里,他曾经照顾过所有的生命,可是这些生命来到人世就有了分别,在你只能拥有一个的时候,就会发生问题。所以我们要从很多地方去看宝玉生命里的某种困境和为难。

    所以他“意出望外,便看着宝钗一笑”。这一笑也很微妙,就是觉得有人被赞美真好,人世间有人被欣赏是宝玉最快乐的事,“宝钗早扭过头去和袭人说话去了”。女孩子当然觉得不好意思,就假装没听到。

    “忽有人来请吃饭,贾母立起身来,命宝玉好生养着,又把丫头们嘱咐了一回,方扶凤姐儿,让着薛姨妈,大家出房去了。因问汤好了不曾,又问薛姨妈等:‘想什么吃,只管告诉我,我有本事叫凤丫头弄了来咱们吃。’”薛姨妈就笑着说:“老太太也会怄他的。时常他弄了东西孝敬,究竟又吃不了多少。”就是每次费心做了一大堆东西,贵族家庭里的这些老太太,大概动两筷子就不吃了。后面来了个乡下的刘姥姥,看见贾母她们吃饭吓了一大跳,说你们怎么连饭都不吃的?因为贾母她们平时不要说劳动了,就连走路都很少,根本没有什么食欲。

    “凤姐儿笑道:‘姨妈倒别这样说。我们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不然,早已把我还吃了呢。’”这是绝顶聪明的话,一方面是恐怖的黑色笑话;另一方面这是讨老太太喜欢的话,意思是我是可以被你吃的。凤姐的聪明在于,总是一句话就可以让全部人笑起来。“一句话没说了,连贾母、众人都哈哈的笑起来。”

    “宝玉在房里也撑不住笑了。袭人笑道:‘真真的二奶奶的这张嘴怕死人!’宝玉伸手拉着袭人笑道:‘你站了半日,可乏了?’一面说,一面拉他身旁坐下。”大家注意这个动作,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她们在的时候,袭人是不能坐的,因为有很严的礼教。而在宝玉心目中没有主仆之分,他觉得比礼教更重要的东西是人对人的一种关心。

    大家族的礼教

    袭人就笑着说:“可是又忘了。趁宝姑娘在院子里,你和他说,烦他们莺儿来打上那几根络子。”注意,袭人希望莺儿来帮她打几根络子,可是她自己不敢邀请,要宝玉跟宝钗说,因为她是丫头,没资格说这个话。“宝玉笑道:‘亏你提起来。’说着,便仰头向窗外道:‘宝姐姐,吃过饭叫莺儿来,烦他打几根络子,可得闲儿?’宝钗听见,回头道:‘怎么不得闲儿,一会叫他来就是了。’”

    贾母她们没有听真切,就止步问宝钗:“到底什么事啊?”宝钗说明了大家才知道。贾母说:“好孩子,你叫莺儿来替你兄弟做几根,你如果要人用,我那里闲着的丫头多呢。”宝钗就笑着说:“根本没事。”这些丫头其实也闲着,叫她来做就是了。“有什么使唤的去处?他天天也是闲着淘气。”这里面用了一个词——“淘气”,大家注意我一再提醒的就是年龄,莺儿她们大概也就十四五岁,正是该淘气的年龄。看《红楼梦》一旦有了这个年龄的界定,就比较容易理解大观园是一个青春王国,他们所有的行动和思想,都应该从这个年龄层来看。

    “大家说着,往前正走,忽见史湘云、平儿、香菱等在山石边掐凤仙花呢,见了他们走来,都迎上来了。”我想在座的很多女性朋友应该知道凤仙花,我记得小时候玩扮家家酒,很多邻居的女孩就摘凤仙花来染指甲,有点儿像现在的指甲油。这几个小女孩在掐凤仙花,说明她们的年龄还小。

    “少顷,出了园中,王夫人恐贾母乏了,便欲让至上房内坐。贾母也觉腿酸,便点头依允。王夫人便命丫头忙先去铺设座位。那时赵姨娘推病”,推病当然不是真病,是因为前面有贾环告状,宝玉挨打,大家很可能会迁怒于她,所以她才不敢出来。“只有周姨娘与众婆娘、丫头们忙着打帘子,立靠背,铺褥子。贾母扶着凤姐儿进来,与薛姨妈分宾主坐了。薛宝钗、史湘云坐在下面。王夫人亲捧了茶奉与贾母。”

    注意这些细节,王夫人亲自奉茶给贾母,这本来是任何一个丫头都可以做的事,可是在这种大家族中,儿媳妇一定要孝敬婆婆,所以要亲自捧茶。我想这些内容年轻一代最不容易读懂,因为如今这个礼教不见了。

    “李宫裁奉与薛姨妈。贾母向王夫人道:‘让他们小妯娌伏侍,你在那里坐了,好说话儿。’王夫人方向一张小杌子上坐下”,大家注意做媳妇的规矩,王夫人自己都已经有儿媳妇了,可她还是要等到贾母说话,才敢坐下来。王夫人“吩咐凤姐儿道:‘老太太饭在这里放,添了东西来。’凤姐答应出去,便命人去贾母那边去告诉,那边的婆娘快往外传了,并丫头们快都赶过来”。贾母平常在自己的房里吃饭,可现在要在王夫人的房里吃,所以中央厨房要马上转移阵地,赶紧在这边摆上盘碗筷子。“王夫人又命‘请姑娘们去’。请了半天,只有探春、惜春两个来了;迎春身上不耐烦,不吃饭;林黛玉自不消说,平素十顿饭只好吃五顿,众人也不着意了。”

    过了一会饭到了,众人就调放桌子。“凤姐儿用手巾裹着一把牙箸站在地下,笑道:‘老祖宗和姑妈不用让了,还听我说就是了。’贾母笑向薛姨妈道:‘我们就是这样。’薛姨妈笑着应了。于是凤姐放了四双:上面两双是贾母、薛姨妈,两边是薛宝钗、史湘云的。王夫人、李宫裁等都站在地下看着放菜。”这些大家也许会觉得有点琐碎,大户人家吃饭是非常重要的礼节,所以凤姐才说,你们不要让来让去了。记得小时候最害怕跟爸爸出去吃饭,大家就总是让来让去的,二十多分钟都坐不下来,其实大家都知道谁该坐哪里,就是在互相客气。照理讲薛姨妈是王夫人的姐妹,是贾母的晚辈,可因为她是客,所以在礼节上,主位是贾母跟薛姨妈坐。

    现在的年轻朋友读《红楼梦》大概最烦的就是这些东西,因为根本搞不懂这些礼节。有没有发现薛宝钗、史湘云都可以坐,王夫人和李宫裁却不能坐,因为她们是媳妇,这也是我们现在不容易懂的,假如老一辈的人看到如今的新媳妇大概会吓一跳,因为她直接就坐在那边等着吃饭了。过去做媳妇的非常苦,吃饭的时候就是要站在地下看着放菜。

    “凤姐先忙着要干净家伙来,替宝玉拣菜。”她知道贾母、王夫人自己吃不吃都不重要,主要是关心宝玉那里是不是有人照顾,所以就赶快找干净的食盒替宝玉把菜都夹好了。过了一会儿荷叶汤来了,王夫人回头看见玉钏儿在那边,就说:“玉钏儿,你给宝玉送去。”凤姐说:“他一个人拿不去。”这个汤很不容易端,正巧莺儿跟喜儿都来了,宝钗知道她们已经吃过饭,就跟莺儿说:“宝兄弟正叫你去打络子,你们两个一起去罢。”莺儿答应着,就和玉钏儿出来。白玉钏跟黄金莺一起给宝玉送汤,发现没有?这两个人连名字都有一点对仗,一个“玉”,一个“金”。

    温存和气的对待

    “莺儿道:‘这么远,怪热的,怎么端了去?’玉钏笑道:‘你放心,我自有道理。’说着,便命一个婆子来,将汤饭等类放在一个捧盒里,命他端了跟着,他两个却空着手走。”捧盒是用雕漆做的一种饭盒,可以提,也可以端。玉钏儿跟莺儿让一个婆子拿着,说明丫头的身份比婆子要高,这个婆子是做粗活的。这么热的天,要走这么远的路把汤送过去,非常不容易。“一直到了怡红院门口,玉钏儿方接了过来,同莺儿进入宝玉房中。”到了怡红院门口为什么要接过来?因为婆子不能进去。前面我们已经讲过,贾府里什么身份的人到什么身份的地方。大家可能还记得黛玉进贾府的时候,抬轿的四个轿夫,到了门口就停下来,换了几个衣帽周全的小厮把轿子抬进去,这也是大户人家的“礼”。

    “袭人、麝月、秋纹三个人正和宝玉玩笑呢,见他两个来了,都忙起来,笑道:‘你两个来的怎么碰巧,一齐来了!’一面说,一面接了下来。”因为她俩一个是王夫人的丫头,一个是宝钗的丫头,大家就觉得她们两个一起来很巧。“玉钏儿便向一椅子上坐了,莺儿不敢坐下,袭人便忙端了个脚踏来,莺儿还不敢坐。”玉钏儿是宝玉妈妈的丫头,所以她坐下了。莺儿是宝钗的丫头,辈分低,就不敢坐,《红楼梦》处处都在讲“礼”。

    “宝玉见莺儿来了,却倒十分欢喜;忽见了玉钏儿,便想起他姐姐金钏儿来了,又是伤心,又是惭愧,便把莺儿丢下,且和玉钏儿说话。”注意,宝玉活在世上,仿佛就是为了对人世间所有一切有所不忍的。本来他看到莺儿还蛮高兴的,可是看到玉钏儿马上就觉得难过,因为他想到玉钏儿的姐姐金钏儿的死跟他有关,所以他就“把莺儿丢下”,他永远是这样,一定要照顾那个最需要他的人。

    《红楼梦》里写人写到很惊人的地步,每一句话都跟这个人个性有关,宝玉的个性是不希望这个世界上有受伤的人。“袭人见把莺儿不理,恐莺儿没好意思的,又见莺儿不肯坐,便拉了莺儿出来,到那边房里去吃茶说话儿去了。”好,这当然也是一个文学的手法,袭人和莺儿一定要离开,因为这场戏是宝玉和玉钏儿单独演的,有外人在的话就演不下去。宝玉很想跟玉钏儿讲他的不安,讲他的抱歉,讲他对金钏儿之死的心痛。可是有别人在,他不能讲,所以袭人就带着莺儿出去了。

    麝月等人预备了碗、筷子,伺候吃饭,“宝玉只是不吃,问玉钏儿道:‘你母亲身子好?’”我不知道大家能不能体会金钏儿的死对宝玉来说是多么痛的事,他知道这个女孩子死了,她妈妈该有多难过,可是又不能直说,只能问:“你妈妈好不好?”这种问候里全是不安。“玉钏儿满脸怒色,正眼也不看宝玉,半日,方说了一个‘好’字。”这个反应我们当然可以理解,自己的姐姐死掉了,而且外面的传言说是被宝玉强暴的,所以她当然恨宝玉。你现在才明白作者安排的这一次送汤,其实并不是真为那个汤,而是要让人跟人之间有和解的可能。

    玉钏儿根本不想理他,“宝玉便觉没趣,半日,只得又赔笑……”宝玉是主人,却总是向丫头赔笑,他们之间已不是主人跟丫头,而是一个对人世间有不忍之心的人面对一个受伤者,宝玉已经把所有世间的伦理身份丢掉了。他问:是谁叫你替我送这个汤来啊?玉钏儿说是奶奶、太太们派我来的,意思是不然我才不要来呢!又把宝玉给挡回去了。可是当你对人怀有最大不忍的时候,你是不会觉得受伤的。我们之所以常常会受伤,是因为我们习惯用一个硬壳把自己保护起来,所有的硬壳最后都会引发更大的冲突。宝玉是没有硬壳的,《红楼梦》读到最后,你还是会觉得主角是宝玉,他在人性上是最温暖的。

    “宝玉见他还是哭丧着脸,便知他是为金钏儿的原故;待要虚心下气磨转他,又见人多,不好下气的。”在这种家庭里,哪有一个主人忽然给菲佣跪下说:“玛丽亚,你原谅我吧!”宝玉其实很想做这个事,他觉得人跟人没有这么复杂。他就“使尽方法,将人都支出去,然后又赔笑问长问短”。

    “那玉钏儿先虽不悦”,当然不高兴,因为姐姐是因这个人而死。“只管见宝玉一些性气没有”,有没有发现当你一点都不在意别人对你的伤害的时候,对方的情绪才可能有转机。我们很少想到真正的爱可能就是这样,就是一点都不在意自己了。“凭他怎么丧谤”,“丧谤”就是一脸难看的样子,“他还温存和气”,“温存”这两个字很难懂,想想看?我们如何能做到在面对所有的伤害或者对立时仍有“温存”,最后玉钏儿自己也不好意思了,因为你总在讲难听的话,对方还一直给你赔不是。

    其实三十五回的主题是在讲人性的自觉,薛蟠在自觉,现在玉钏儿也在自觉,究竟我是不是要怪这个人。最后,玉钏儿“脸上方有三分喜色”,才稍微好了一点。

    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看她好一点了,“宝玉便笑求他:‘好姐姐,你把汤拿了来我尝尝。’玉钏儿道:‘我从来不会喂人东西,等他们来了再吃。’”玉钏儿虽然有了三分喜色,可还是不想和解,心说我不理你,你也别碰我,因为姐姐的例子实在太痛苦了。作者写细节写到如此惊人,就这样一步一步的,情绪和心情松软一点,再松软一点。

    “宝玉笑道:‘我不是要你喂我。我因为走不动,你递过来尝了,你好赶早回去交代了,你好吃饭的。我只管耽误时候,你岂不饿坏了?’”这完全不像主人和丫头讲话,我们从来没有在旧小说或旧戏剧里看到过这样的主人。所以我一直觉得宝玉是新时代的人,他一直想要回到人的原点,别人这样侮辱他、怪罪他,他还是一直温和地退让。到最后他说:“你要懒怠动,我少不了忍着疼下去取来。”这一招是苦肉计,苦肉计是最有用的计,它能调动人的恻隐之心。“说着便要下床来,扎挣起来,禁不住‘哎哟’之声。”他的下半身被打烂掉,一动就痛。

    玉钏儿见他这般,忍不住站起来了。注意一下,就是当你面对一个比你弱、把硬壳完全打开的人的时候,人就容易和解了。玉钏儿站起来说:“躺下罢!那世里造了孽的,这会子现世现报。”好,一个丫头开口骂主人了,这个转换非常有趣,宝玉用软功夫让玉钏儿把自己的硬壳完全打开了,如果没有打开她是不会开口骂的。所以宝玉才是《红楼梦》里的佛,真正的佛不是整天念“阿弥陀佛”,而是一个可以容忍所有事情的人。玉钏儿接着骂道:“教我那一个眼睛看的上!”这是很难听的话,一个丫头骂主人骂到这个份上,可是骂完她的心里就舒服了,“一面说,一面‘哧’的一声又笑了”,就端过汤来。

    宝玉笑着说:“好姐姐,你要生气只管在这里生罢,见了老太太、太太可放和气些,若还这样,你就又要挨骂了。”我想很多朋友读到这一段会掉泪的,这里面有对人最大的关心。我常常跟朋友说,把你的家变成可以让朋友来生气的地方,其实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因为在别的地方他的外壳会很硬。这一段话表面上轻描淡写,骨子里却非常动人。“玉钏儿道:‘吃罢,吃罢!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我可不信这样话!’”有没有发现玉钏儿已经完蛋了,忽然发现这个人这么疼自己。可一个硬壳刚刚拿掉的人,是非常害羞的,她不可能一下子就转过来,所以表面上还很强硬,其实内心已经很柔软了。如果真正了解人性,就知道当朋友跟你讲这种粗话的时候,就表示已经和解了。这才是人最可靠的反应,只有好的文学才会写出这些东西,如果这个时候玉钏儿说:“哎呀,你好爱我,我好感动!”那可真是肉麻死了。

    说着,就催宝玉喝了两口汤,下面是宝玉这个男孩子对人最大的爱的计谋。他见这个汤这么好,就希望玉钏儿也能喝一点,便故意说:“不好吃,不吃了。”玉钏儿道:“阿弥陀佛!这还不好吃,什么好吃?”有没有发现他们已经可以对话了,“宝玉道:‘一点味儿也没有,你不信,尝一尝就知道了。’玉钏儿果真就赌气尝了一尝。”宝玉笑道:“这可好吃了。”这完全是十四岁的男孩子调皮,宝玉最大的特点就是他所有东西都要跟别人分享,任何好如果只是自己的,就不叫好,生命和爱也是如此,他一生所有的痛苦和快乐都集中在这个问题上。“玉钏儿听说,方解过意来,原是宝玉哄他吃一口,便说道:‘你既说不好吃,这会子说好吃也不给你吃了。’宝玉只管赔笑央求要吃,玉钏儿又不给他,一面又叫人。”人跟人可以说这种话的时候,就是回到人自然的样子了,才叫做和解。

    真相与误解

    在这一场戏当中,作者插进了一个叫傅试的人,傅家派了两个老妈子来请安,宝玉本不太愿意见这些人,可是因为他听说傅试有一个妹妹,很聪明,也很懂事,很爱读书。就为了傅试的妹妹傅秋芳,他答应见这两个婆子。

    更重要的是,这场戏通过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讲出了很多关于宝玉的八卦与闲话,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生命的孤独。那两个婆子说,怎么会有这么呆的人,听说他长得漂漂亮亮的,可怎么没事儿就跟星星、燕子讲话。这也许是历史上最大的孤独。西方美术史上有一个人叫圣方济各,他本来是一个富家子弟,文艺复兴初期,为了宗教改革,他带着一群年轻人住在亚西西的苏巴西奥山上。他提倡“爱”与“和平”,认为中世纪的很多道德都变成了教条,希望人性里面可以有更真实的东西。他和很多年轻朋友就在苏巴西奥山的森林里面,跟鸟和百合花对话。有好几次,我都跑到那个山上,想体会一下他们当时的心境。透过傅家的两个婆子我们看到的宝玉很像圣方济各,在他的生命里,有一种关心远远超过世俗能够了解的状态。我们同样生活在一个世俗的世界里,有时候对他人行为的描述,比如杂志上或者八卦里,恐怕也都存在着这样的误解。所以在这一段,作者一直希望我们了解真相与误解之间的关系。

    社会的世俗分别

    我很喜欢瞎子摸象的故事,每个盲人在摸象时都觉得自己对象的认识是真的。这个成语对我最重要的意义是让我终于发现自己原来也是个瞎子,对真相的了解永远是有限的。尽管我们努力要弄清楚,可是生命里有很多现象是我们根本弄不清楚的。所以,只有在我们肯承认自己对真相不怎么了解的时候,生命才可能有真正的谦虚。

    《红楼梦》中的这两个婆子就是在摸象,她们真的见到了宝玉,可是这些真相一经过这两个婆子的转述,完全变成了误解,宝玉身上最让人感动的部分,在这两个婆子口中变成了笑话。我们检查一下自己,就会发现有时候我们扮演的是婆子的角色,误解别人;有时候也扮演宝玉的角色,被别人误解。这也许是《红楼梦》里最不重要的一段,因为它和前后的内容根本没多大关系,大家可以想想作者为什么要加入这一段。

    “打发吃饭的丫头们方进来时,忽有人来回话:‘傅二爷家的两个妈妈来请安,来见二爷。’宝玉听说,便知是通判傅试家的妈妈来了。那傅试原是贾政的门生,年来都赖贾家的名势得意,贾政也着实看待,故与别个门生不同,他那里常遣人来走动。”过去门生并不一定是受教的学生,凡是考取功名的人都是主考官的门生。比如苏东坡是欧阳修的门生,可苏东坡并没有受教于欧阳修,只不过苏东坡考试那一年,由欧阳修主考。贾政的门生很多,但对傅试特别照顾,所以傅试就常派人来走动,这一次大概是听说宝玉生病了,就派人来看看。

    “宝玉素习厌勇男蠢妇的,今日却如何又命两个婆子过来?”“勇男蠢妇”,是指不太有脑子的男人或女人,作者一般不批评人,可这四个字明显是在批评。宝玉不太喜欢接近这类人,照理讲,他不见就是了。可是“其中原来有个原故:只因那宝玉闻得傅试有个妹子,名唤傅秋芳,也是个琼闺秀玉,听人传说才貌俱全,虽目未亲睹,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不命他们进来,恐薄了傅秋芳”。宝玉没有见过傅秋芳,可是就因为她美,她身上有一种生命的品格,他就觉得不让她家的用人进来的话,就有点怠慢了,“因此连忙命让进来”。

    “那傅试原是暴发的”,相对世家文化,“暴发”是指在很短的时间里忽然变得有钱,是贬义词。“因傅秋芳有几分姿色,聪明过人,那傅试安心仗着妹妹要与豪门贵族结姻,不肯轻意许人,所以耽误到如今。”傅试有私心,不为妹妹的婚姻幸福着想,而一心想借着妹妹去跟豪门结亲,以便将来在政治上能够稳定。“目今傅秋芳已二十三岁,尚未许人。”我们今天不觉得二十三岁算晚婚,可是古代不同。薛宝钗在贾家就是为了待选进宫做妃子的,她当时十四岁多,在贾家过的十五岁生日;王熙凤嫁到贾家大概一年多,如今十七岁。由此我们可以知道当时结婚的年龄,傅秋芳二十三岁还没有许人,在那个时代算是老姑娘了。

    “争奈那些豪门贵族又嫌他穷酸,根基浅薄,不肯求配。”这里讲到社会的世俗性。暴发的傅试希望沾点贵气,而豪门贵族却看不起傅试,觉得他家根基浅薄。“那傅试与贾母亲密,也自有一段心事。”他大概是想傅秋芳如果能够嫁到贾家,也就结了一个豪门贵族了。

    这一段恰好对比出宝玉的脱俗之处,他一直希望能够把人的爱拉回原点,一切世俗都是他最厌恶的。

    宝玉的孤独

    “今日遣来的两个婆子偏生是极无知识的”,“知识”在这里不是指读书,而是说通情达理。我有时候很敬佩一些民间的人,他们的那种优雅和懂事不是读书读出来的,更多是源于生活的。“闻得宝玉要见,进来只刚问了好,说了没二句话。那玉钏见生人来,也不和宝玉厮闹了,手里端着汤只顾听话。宝玉又只顾和婆子说话,一面吃饭,一面伸手去要汤。”注意一下这个画面:“两个人的眼睛都看着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将碗撞落,将汤泼了宝玉手上。玉钏儿倒不曾烫着,唬了一跳,忙笑了,‘这是怎么说!’慌的丫头们忙上来接碗。宝玉自己烫了手倒不觉的,却只管问玉钏儿:‘烫了那里了?疼不疼?’”宝玉真像菩萨一样,关心的只是他人的痛。玉钏儿和众人都笑了。玉钏儿说:“你自己烫了,只管问我。”

    “宝玉听说,方觉自己烫了。众人上来连忙收拾。宝玉也不吃饭了,洗手,吃茶,又和那两个婆子说了两句话。”他其实根本不太想跟那两个婆子说话。作者这么细心地安排了她们,不是为了跟宝玉说话,而是为了让她们看到这个事件,出去讲八卦的。

    “然后两个婆子告辞出去,晴雯等送至桥边方回。”注意,所有的闲话都是在没有人的时候才开始的。“那两个婆子见没人了,一行走,一行谈论。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们家宝玉是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竟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

    这里作者是有意让每一个读者检查自己,在生活中我们可能被误解,也可能误解别人。文学的力量就在于此,它能写出不同的现象和不同的观点,又不直接评说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们都看到宝玉手被烫到了,那两个婆子也看到了,所以她们出去的时候是完全能够取信于人的。可是因为她们有偏见,所以她们的转述会发生问题。

    “那一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听见他谈论,家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前面讲过一个女孩子龄官,她是个唱戏的,暗恋上了少爷贾蔷。这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只能不断地在地上画那个“蔷”字。天在下雨,宝玉隔着树看,以为她在写诗,后来下雨了,他很心疼这个女孩,说你赶快避雨吧。龄官回过头看到宝玉在大雨里,淋得像水鸡一样。可是宝玉已经全忘了,看到的只是别人淋湿了。

    这么美的画面,现在被婆子讲得这么不堪,似乎宝玉根本就是一个智障的人。《红楼梦》的了不起就在于它不断地呈现人性,它就像一本佛经随时在开示读者,每一段都可能带给人领悟。

    她们又讲了宝玉的一些事情:“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与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通过这一段描述,可以发现两种截然不同的对人的评判。如果今天有一个人跟燕子说话,跟鱼说话,我大概会觉得很感动,可是换成另外一个人,可能完全变成另外一种评判。

    作者坚持把宝玉拉到世俗中去被严厉地批判,这时候你才能体会到宝玉的孤独。黛玉的孤独是她根本不要跟人来往,她跟鹦哥讲话,身上有种对人世间的不屑;可宝玉是非常爱人世间的,他跟人世间有一种来往,他的那种不被理解的孤独也只有黛玉可以知道。

    这两个婆子又评论宝玉说:“且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蹋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我们刚刚看的玉钏儿那一段中,宝玉是在受丫头的气?还是对人不忍?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这两个婆子理解,宝玉不是在受气,他只是看到了人内心的苦,想要去开解玉钏儿。宝玉身上最温暖的部分,被说成一点刚性都没有。作者太聪明了,他写完宝玉最动人的一段后,紧接着写出了两个婆子的看法,留给读者去细心体会。

    “两个人一面说,一面走出园来,辞别诸人回去,不在话下。”

    如果是在今天,这些“一面说”慢慢就变成报纸、杂志上的东西,这两个婆子已经不再是婆子,而是变成两个媒体了。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

    “如今且说袭人见人去了,便携了莺儿过来,问宝玉打什么络子。宝玉笑着向莺儿道:‘才只顾说话,忘了你。’”注意一下宝玉的体贴。本来莺儿和玉钏儿是一起来的,他很想跟莺儿讲话,可是想到玉钏儿的姐姐死了,所以就把所有人都支开,单独去体贴、开示玉钏儿。现在他对莺儿道歉,然后说:“烦你来不为别的,也替我打几根络子。”

    “莺儿道:‘装什么的络子?’宝玉见问,便笑道:‘不管装什么的,你都每样打几个罢。’莺儿拍手笑道:‘这还了得!要这样,十年也打不完了。’宝玉笑道:‘好姐姐,你闲着也没事,都替我打了罢。’袭人笑道:‘那里一时都打得完,如今且拣要紧的打两个罢。’莺儿道:‘什么颜色呢?’宝玉道:‘大红的。’莺儿道:‘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才好看呢,或是石青的颜色。’”这个丫头很懂得色彩学!可见美这个东西,其实不一定是靠社会上层完成的。莺儿只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可是她在刺绣或在打络子的实际生活中,对色彩非常了解,掌握了生活美学。今天的社会也很重视生活美学,甚至由主管文化的最高机构来推动生活美学,可有时候弄出来的东西很吓人。比如最近看到一个展览上的盘子、碗,我就想,天啊!我怎么会用这样的盘子和碗,我宁可到地摊买那些素素白白的。生活的美,是要靠在生活里慢慢体会的。

    莺儿很直接地说:“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才好看呢,或是石青的颜色。”宝玉问:“松花色配什么?”莺儿说:“松花配桃红。”松花配桃红,民间有很多这样的色彩搭配。这些年上海很多衣服的设计就是松花的衣服,袖口翻出来桃红。在台湾的庙会上你也会看到松花桃红的配色法。张爱玲也常常讲:“大红要配葱绿”,红与绿搭配比较娇艳。

    宝玉说:“也罢,那就打一条桃红的,再打一条葱绿的。”莺儿说:“要什么花样呢?”宝玉就问:“到底有几种花样?”莺儿就跟他讲,有“一炷香”,就是一连串下来的;有“朝天凳”,就是越来越大,有点像三角形的;有“像眼块”,就是方形的;有“方胜”,两个菱形连接在一起的;有“连环”,两个圆形扣在一起的;还有“梅花”形的,“柳絮”形的。宝玉说:“前天你替三姑娘探春打的花样是什么?”莺儿说:“那是叫攒心梅花。”就是五个圈圈在一起的。宝玉说:“就是那样好。”一面说,一面叫袭人把线拿来。

    “窗外婆子说‘姑娘们的饭都有了。’宝玉道:‘你们吃饭去,快吃了来罢。’袭人笑道:‘有客在这里,我们怎好去的!’”意思说莺儿在这里是客人,我们现在不能去吃饭。“莺儿一面理线,一面笑道:‘这话又打那里说起,正经快吃了来罢。’袭人等听说方去了,留下两个小丫头听呼唤。”可以看到,丫头与丫头之间也有她们的礼貌。袭人觉得,莺儿是从宝钗那边来的客人,麻烦人家做事,自己去吃饭不太好。莺儿觉得,你怎么还把我当客人。

    宝玉一面看莺儿打络子,一面说闲话,问他“十几岁了?”莺儿手里打着,一面答话说:“十六岁了。”宝玉又问:“本姓什么?”莺儿说:“姓黄。”宝玉笑道:“这个名姓倒对了,果然是个黄莺儿。”

    宝钗不着痕迹的要强

    莺儿笑着说:“我的名字本来是两个字,呼作金莺。姑娘嫌拗口,就单叫莺儿,如今就叫开了。”过去人起名字非常讲究,有押韵和平仄的问题,还有发音的唇前音、齿前音的问题。“金”和“莺”都有“n”音,都是齿前音,所以“黄金莺”这个名字其实很不好念。

    宝玉说:“宝姐姐也算疼你了。明儿宝姐姐出阁,少不得是你跟去了。”过去大家的小姐嫁人都要有陪嫁的丫头,女孩子谈到这种事情都很不好意思,莺儿就抿嘴一笑。“宝玉笑道:‘我常常和袭人说,明儿不知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莺儿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次。’”莺儿说大家都觉得宝钗长得漂亮,其实这还不是重点。

    “宝玉见莺儿娇憨婉转,语笑如痴,早不胜其情了,那禁又提起宝钗来!”宝玉每次只要一看到少女的美就呆住了,其实他在单恋一种青春的美。莺儿本身的美已经让他“不胜其情”,又见她赞美宝钗漂亮、人品好,就更感动了。在宝玉眼里,最美的表情大概就是人在赞美、欣赏别人时的表情。

    这有点像禅宗的一个公案。苏东坡与佛印和尚参禅,佛印说:“你看到什么?”苏东坡很坏,调皮地说:“我看到一坨粪。”佛印笑了笑。苏东坡说:“那你看到我像什么?”佛印说他像一尊佛。苏东坡觉得自己赢了,回家以后就告诉他妹妹,不料妹妹却说:“你输了。佛家讲究的是你心里有什么,就会看到什么。你看到一坨粪,因为你心中就是一坨粪。佛印看到你是一尊佛,因为他心中有一尊佛。”

    宝玉便问她:“好处在那里?好姐姐,细细告诉我听。”莺儿笑着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他去。”宝玉笑道:“这个自然的。”“正说着,只听外头说道:‘怎么这样静悄悄的!’二人回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宝钗来了。”宝钗常常在很奇怪的时候出现。很多人认为宝钗是《红楼梦》里心机最深的女孩子,我们不一定要从这个角度去看,但是宝钗的确在意很多事情,《红楼梦》看久了,有时候刹那间会冒出一个念头:她究竟是刚刚来呢?还是已经在旁边待了一阵子了?

    在下一回你会看到,宝玉睡着了,宝钗在旁边绣花,绣的刚好就是一对鸳鸯,我们不知道这是不是偶然。宝钗的个性里有种不着痕迹的要强,关于这一点,《红楼梦》的考证里也写了很多,说宝钗先天从胎里带来一股热毒,要吃“冷香丸”来调治。“热毒”,是指她太热衷很多事情;林黛玉是冷淡的,觉得人世间的很多东西可有可无。当然,这个“热”也可以是热情,可是宝钗的“热衷”好像是另外一种,作者在很多地方透露出这样的信息。莺儿刚要讲宝钗的好处,宝钗就出现了。

    “宝玉忙让坐。宝钗坐了,因问莺儿‘打什么呢?’一面问,一面向他手里去瞧,才打了半截。宝钗笑道:‘这有什么趣儿,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注意这一段,宝玉有一块生下来就含在口中的玉,传说一定要找到有金的人来配。宝钗有个金锁,也有和尚跟她说,这个金锁将来一定要找有玉的人来结婚,叫做金玉良缘。宝钗常常绕来绕去最后绕到玉上,那块玉是她潜意识里很在意的东西。

    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说得是,我就忘了。只是配个什么颜色才好?”玉很不容易配颜色,因为它本身就有一种光彩和莹润。宝钗说:“若用杂色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又过暗。”什么颜色都想到了,最后都觉得不对。她说:“等我想个法儿:把那金线拿来,配着黑珠儿线,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络子,这才好看。”黑色与金色是最高贵的搭配。很多西方贵族使用的颜色就是黑与金,在十七世纪委拉斯凯兹(Velasquez)的画里,西班牙皇室呈现的基本上都是黑色与金色。宝钗要用黑与金把宝玉的那块玉络住。

    “宝玉听说,喜之不尽,一叠声便叫袭人来取金线。正值袭人端了两碗菜走进来,告诉宝玉道:‘今儿奇怪,才刚太太打发人替我送了两碗菜来。’”王夫人希望把袭人变成宝玉的妾,可是又不想明讲,就对袭人有些特殊照顾,这两盘菜只是一个开端。大家都不明白,宝钗马上就懂了。“宝玉笑道:‘必定是今儿菜送来给你们大家吃的。’袭人道:‘不是,指名给我送来,还不叫我过去磕头。这可是奇了。’”大家看一下宝钗的反应:“宝钗笑道:‘给你的,就吃去,这有什么猜疑的?’袭人笑道:‘从来没有的事,叫我不好意思的。’宝钗抿嘴一笑,说道:‘这就不好意思了?明儿还有比这个更叫你不好意思的呢。’”从“玉”上的络子一直到讲这些话,说明宝钗在宝玉的婚姻上一直很用心。

    “袭人听了话内有因,素知宝钗不是轻嘴薄舌、奚落人的,自己方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来,便不再提,将菜与宝玉看了,说:‘洗了手来拿线。’说毕,便一直出去了。吃过饭,洗了手,进来拿金线与莺儿打络子。此时宝钗早被薛蟠遣人来请出去了。”

    这里宝玉正看着打络子,邢夫人那边派了两个丫环送了两样果子来给他吃,还问他:“可不可以下床?可不可以走路了?如果走得动,叫你明天过去散散心。”“宝玉忙答道:‘若走得了,必请太太的安去。疼的比先好些,请太太放心罢。’一面叫他两个坐下,一面又叫秋纹来,把才刚那果子拿一半送与林姑娘去。”他所有的东西都想到黛玉。

    “秋纹答应了,刚欲去时,只听黛玉在院内说话,宝玉忙叫‘快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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