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红楼梦-潇湘馆春困发幽情 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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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剥洋葱的写作方法

    二十五回里讲马道婆的作法导致宝玉、王熙凤发病,整个小说进入了高潮。一部长篇小说如果一直处于高潮,就会变得很悚动。现在的连续剧和流行小说,就是不断制造高潮。真正的好文学一定懂得人在戏剧性的高潮之后,心情需要平静和缓和。大家可以跟着我慢慢来体会《红楼梦》的章法,一部长篇小说在结构上需要很巧妙的调配,二十六回写的是高潮之后不太重要的小事——比如,林黛玉在潇湘馆里无所事事,“春困发幽情”;还有就是红玉这个好强的丫头暗恋上了贾芸。

    这些小事情是为接下来发生的大事情做准备的,比如,下一回我们将看到黛玉葬花,作者把读者从“春困发幽情”慢慢地带到黛玉葬花,那是最美的主题片断的描绘。这种一张一弛的节奏我们叫铺排,长篇小说的铺排非常不易。太紧,读起来缺少细节;太松,就没有高潮能吸引读者。我特别希望大家可以从二十五回到二十六回里注意到作者的转折,就是在大事件发生以后,如何缓和下来去写红玉的心事。

    红玉爱上贾芸这件事,现代人一定觉得奇怪,只是彼此多看了那么一眼,就牵动了如此多的思绪。可在古代,女孩子碰到男孩子的机会太少了,贾芸带人进大观园种种花,四周都要围起来。当时的大家族里被捆绑得最厉害的就是女孩子,像红玉这样的丫头,一辈子的活动范围大概也就是大观园。所以,多看两眼引发一场恋爱一点也不奇怪。只是,红玉的这种情感既无处寄托,又不能跟任何人说。

    在作者笔下,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是这个家族的核心,但作者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地写了包在这个家族外层的很多人。二十六回的主要人物是丫头。

    亲密的信任

    “话说宝玉养过了三十三天之后,不但身体强壮,亦且连脸上疮痕平服,仍回大观园内去。这也不在话下。”癞头和尚和跛脚道士不是说,宝玉的病养三十三天就会恢复吗?这一段接的是二十五回的结尾。

    “且说近日宝玉病的时节,贾芸带着家下小厮坐更看守,昼夜在这里,那红玉同众丫环也在这里守着宝玉,彼此相见多日,都渐渐混熟了。那红玉见贾芸手里拿着手帕子,倒像是自己从前丢的。”我们一直不太明白红玉到底是真丢了手帕,还是故意把手帕扔在地上的;包括她给宝玉倒茶,好像也不完全是偶然,作者虽然写得很隐讳,可你还是能感觉到红玉是个有心机的女孩子。“待要问他,又不好问的。不料那和尚、道士来过,用不着一切男人,贾芸仍种树去了。这件事待要放下;心内又放不下,待要问去,又怕人猜疑。”这完全是少女在恋爱中犹豫不决、神魂不定的感觉。

    忽听窗外问道:“姐姐在屋里没有?”这种平铺直叙的细节非常难写,红玉有心事坐在那里东想西想,去找贾芸表白吧?不好意思;不去吧?又不甘心。就在这时,外面有人叫她,这特别像是电影的脚本。“红玉闻听,在窗眼内望外一看,原来是本院的个小丫头名叫佳蕙的”,古代的窗户全是雕花的孔,可以看见外面。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宝玉的院里到底有多少丫头,已经到二十五回了,先是袭人、晴雯……后来跑出一个红玉,现在又跑出一个佳蕙……红玉就答应说:“‘在这里,你进来罢。’佳蕙听了,跑进来,就坐在床上,笑道:‘我好造化!才刚在院子里洗东西,宝玉叫往林姑娘那里送茶叶,花大姐姐交给我送去。’”“好造化”是说自己碰到好事情了。宝玉是要把任务交给袭人,再由袭人交代下去的,《红楼梦》里丫头的管理也是分层次的,难怪宝玉会不认识红玉,更不认识佳蕙了。“‘可巧老太太那里给林姑娘送钱来,正分给他们的丫头们呢。见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两把给我,也不知多少。你替我收着。’”大观园里的小姐公子根本没有什么花钱的机会,也不觉得钱有用,只是有时要赏一点钱给丫头,佳蕙赶上了,黛玉就顺手抓了两把给她。佳蕙“便把手帕子打开,把钱倒了出来。红玉替他一五一十的数了收起”。

    这里描绘的是小丫头们之间的情感,她们大多是被卖到贾家来的,爹娘都不在身边,地位也都比较低。《红楼梦》里的丫头们之间也有点像如今的政界,也存在各种派系,既有彼此的争斗、打压,也有彼此的要好、照顾。

    描写这样两个小丫头之间的情感并不容易。我们以前读寄宿学校,离家很远,家里寄钱来的时候,你会让一个比较贴心的学长、学姐帮你算算,然后再让他或她告诉你该怎么存。信任一个人到把银钱之类的事情交给她,自己连算都不算的程度,一定是能说心事的朋友。红玉跟其他丫头的关系不怎么好,对佳蕙却很照顾,两个人之间有一种很私密的感情。

    谁守谁一辈子?

    到目前为止,红玉在《红楼梦》里的分量,已经超过了晴雯。很明显,作者在写这个丫头的时候非常着力,她对自己的生命有要求,不甘于自己的处境,因此心情沮丧,闷闷不乐。

    “佳蕙道:‘你这一程子,心里到底觉怎么样?依我说,你竟家去住两日,请一个大夫来瞧瞧,吃两剂药就好了。’红玉道:‘那里的话,好好的,家去作什么!’”红玉知道自己吃药看医生都没有用。“佳蕙道:‘我想起来了,林姑娘生的弱,时常他吃药,你就和他要些来吃,也是一样。’”这个小丫头真是天真,她觉得林黛玉吃的药对身体有好处,你干脆也跟她要一些来吃。“红玉道:‘胡说!药也是混吃的。’佳蕙道:‘你这也不是个长法儿,又懒吃懒喝的,终久怎么样?’”

    这就问到了实质性的问题,红玉对于改变自己命运这件事情有一点绝望,所以她就讲出了很重的话:“怕什么,还不如早些儿死了倒干净!”看到没有?和林黛玉一样,红玉的个性里也有一种毁灭倾向。“佳蕙道:‘好好的,怎么说这些话?’红玉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的事!’”虽然两个人很要好。但是红玉还是觉得佳蕙太小,不能告诉她自己爱上了贾芸。红玉最亲的人就是佳蕙了,可是她的暗恋情怀,佳蕙根本没有办法懂。可是佳蕙误会了,以为她是觉得自己在怡红院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

    “佳蕙点头想了一会,道:‘可也怨不得,这个地方难站。就像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说跟着伏侍的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完了愿,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儿赏他们。我们算年纪小,上不去,不得,我也不抱怨;像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我心里就不服。’”这就是贾家的等级制度,佳蕙是比红玉更卑微的丫头,没有赏钱都不敢抱怨。《红楼梦》里有很多管理上的提醒,王熙凤自认为她的管理是非常严格到位的,可是当管理缺乏公平原则的时候,底下的人就会有怨。可是,不管是红玉,还是佳蕙的抱怨,上层的人都听不到。所以这个家族是从里面开始烂掉的,最底层的人根本没有向心力。佳蕙是在为红玉抱不平,还举例说:“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可气晴雯、绮霰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众人倒捧着他去。你说可气不可气?”

    “红玉道:‘也不犯着气他们。俗语说的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红玉真是聪明人,身上有一种非常透彻的悟性。“长棚”也叫“长亭”,“长棚”和“长亭”是古人送别的地方。你跟朋友再好,送出去一千里最后还是得分手。红玉看得很透,觉得有朝一日这个家族也会散掉,那时候谁还在意什么上等、下等?

    《红楼梦》经常通过一些不重要的角色说出全书的主旨和灵魂:“‘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这两句话,不觉感动了佳蕙心肠,由不得眼睛红了。”佳蕙是刚进贾府不久的小丫头,有点像大学的新生,对学姐、学长的感情很深,见红玉讲得如此冷酷,有点难过,“又不好意思好端端的哭,只得勉强笑道:‘你这话说的却是。昨儿宝玉还说,明儿怎么样收拾房子,怎么样做衣裳,倒像有几百年的熬煎。’”注意,这又是一个信息,说明宝玉也很看不开,总觉得人能够长相厮守。其实没过几年,贾家就被抄了,根本就是散场了。两个丫头对话彰显了《红楼梦》一直强调的主题:没有什么东西是长久的,“无常”才是生命的常态。

    天长地久的生活

    “红玉听了冷笑了两声,方才说话,只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子走进来”,“没有留头”就是还不到十三岁,大概是刚买进来的小丫头,“手里拿着些花样子并两张纸,说道:‘这是两个样子,叫你描出来呢。’说着向红玉掷下,回身就跑了”。这一段写得非常好。《红楼梦》里根本就是大丫头使唤小丫头,小丫头使唤小小丫头,每一个人都想把自己的工作推给别人。比如描花样子,可是这个丫头就让更小的丫头把自己该描的花样子交给了红玉,可见红玉一直受欺负是事实。“丢下就跑”最有意思,根本就不交代是谁要你做的。“红玉向外问道:‘倒是谁的?也等不得说完就跑,谁蒸下馒头等着你,怕冷了不成!’那小丫头在窗外只说得一声:‘是绮大姐姐的。’抬起脚来咕咚、咕咚又跑了。”是绮霰交代的,当时因为给宝玉递茶骂红玉的就是绮霰她们,丫头们之间的不平等和仗势欺人一下子全体现出来了。

    “红玉便赌气把那样子掷在一边,向抽屉内找笔。”看到没有?红玉根本不能反抗,照理说这不是她的工作,但她还是得去找笔干活,因为绮霰比她的等级高,“找了半天都是秃了的”,文学描绘的高级,在于它能把所有的遭际都用来体现人物的心情。此时的红玉干什么都不顺利,连找根笔都是秃的,心情的寥落与悲哀跃然纸上。“因说道:‘前儿一枝新笔,放在那里了?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一面说,一面出神。想了一会,方笑道:‘是了,前儿晚上莺儿拿了去了。’”红玉暗恋贾芸,神思恍惚,常常忘东忘西也在情理之中。

    “红玉便向佳惠道:‘替我取了来。’佳惠道:‘花大姐姐还等着我替他抬箱子呢,你自取去罢。’红玉道:‘他等着你,你还坐着闲打牙儿?我不叫你取去,他也不等着你了。坏透了的小蹄子!’”这个小丫头多好玩,在这儿玩了半天,一听红玉让她干活,忽然说花大姐姐还等着我替她抬箱子呢!我希望大家有空能细读这样的片断,虽然没有大事,可是佳蕙跟红玉的感情写出来了,红玉被欺负的感觉写出来了,这当中既有她们的日常生活,也有她们的情绪心情。其实那种“无常”的感觉,是一直弥漫在这些丫头们的心里的。

    红玉出来,刚好就碰到贾芸要进来,她的情绪又出现了一个高潮,这是一个少女的私密情怀,暗恋的对象出现了,她的情绪立刻开始转换。红玉“出了怡红院,一径往宝钗院内来”。

    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刚至沁芳亭畔,只见宝玉的奶娘李嬷嬷从那边走来。红玉立住笑问道:‘李奶奶,你老人家那去了?怎打这里来?’”李嬷嬷就是第十九回吃奶酪的那个宝玉的奶妈。“李嬷嬷站住将手一拍道:‘你说说,好好的又看上了那个种树的什么云哥儿、雨哥儿的,这会子逼着我叫了他来。’”拍一下手,这是一个老太太说话前最常做的动作。事实上宝玉根本已经忘了贾芸了,几个月都过去了,他才想起让把贾芸叫进来。“明儿叫上房里听见,可又是不好。”意思是说宝玉交朋友很乱,弄不好会惹麻烦。“红玉笑道:‘你老人家当真的就依着他去叫了?’李嬷嬷道:‘可怎么样呢?’红玉笑道:‘那一个要是知道好歹,就回不进来才是。’”

    有没有注意到这里其实是在批判宝玉,你总觉得他人很温暖、重感情。可是他也有他的问题,这一点小红看得很明白,在她看来,贾芸交这样的朋友,根本没什么意思。“李嬷嬷道:‘他又不痴,为什么不进来?’”在李嬷嬷看来,能够靠近宝玉对贾芸来说是天赐良机,不来就是傻子。“红玉道:‘既要进来,你老人家该同他一齐来,叫他一个人乱碰,可是不好呢。’”这句话里的心思很多,首先是关心贾芸,大观园这么大,怕他迷路。还有一点,就是想知道他到底从哪儿进来,想利用这个机会见贾芸一面。“李嬷嬷道:‘我有那样工夫和他走?不过告诉了他,回来打发个小丫头子或是老婆子,带他进来就完了。’说着,拄着拐一径去了。”

    “红玉听说,便站着出神,且不去取笔。”红玉听说她朝思暮想的男人要来了,刚才的苦闷寥落马上转成了脸红心跳,她决定就站在那里等。“一时,只见一个小丫头子跑来,见红玉站在那里,便问道:‘林姐姐,你在这里作什么呢?’红玉抬头见是小丫子头子坠儿。红玉道:‘那去?’坠儿道:‘叫我带进芸二爷来。’说着一径跑了。这里红玉刚走至蜂腰桥门前,只见那边坠儿引着贾芸来了。”这一回的主角是贾芸和红玉,他们要在蜂腰桥上传心事。“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把眼向红玉一溜,那红玉只装着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古代谈恋爱都是用眼睛的,而且男人见到女人,是不能用正眼看的,两个人只能用眼睛溜。“四目却相对时,红玉不觉脸红了,一扭身往蘅芜苑去了。不在话下。”古代的男女之间谈情说爱真有趣,就看了那么一眼脸就红了,现在我们大概看八眼也不见得会脸红。

    怡红快绿

    “这里贾芸随着坠儿,逶迤来至怡红院中。”“逶迤”就是一面闲逛着走到怡红院。作者对怡红院的描写都是通过外来人,一个贾芸,另一个是刘姥姥。这是我们第一次通过贾芸的眼睛看到了怡红院,《红楼梦》里对空间、建筑,或者对人物的描写,常常会通过初来乍到的而且身份比较低的人的眼睛。贾芸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景,对怡红院的富丽堂皇陌生、好奇,描写起来更有冲击力。

    “坠儿先进去回明了,然后方领贾芸进去。贾芸看时,只见院内略略有几点山石,种着芭蕉,那边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快绿的“绿”字讲的就是芭蕉;另外,因为鹤姿态非常优雅,自唐代以来就是古代文人庭院非常时髦的一种装饰。展现在贾芸眼前的是一派富贵公子庭院的优雅:芭蕉、假山、仙鹤。“一溜回廊上吊着各色笼子,各色仙禽异鸟。上面小小五间抱厦,一色雕镂新鲜花样隔窗,上面悬着一个匾额,四个大字,题道是‘怡红快绿’。贾芸想道:‘怪道叫“怡红院”,原来匾上是恁样四个字。’”

    “正想着,只听里面隔着纱窗子笑说道:‘快进来罢。我怎么就忘了你两三个月!’”从贾芸第一次见到宝玉,两三个月过去了,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情,如今才想起来自己曾经认了一个干儿子。“贾芸听得是宝玉的声音,连忙进入房内。抬头一看,只见金碧辉煌,文章闪灼,却看不见宝玉在那里。”注意,这是贾芸在看,如果是袭人,一定不会觉得“文章闪灼”,或者“金碧辉煌”。因为是外来者,才会惊讶宝玉的房间怎么这么漂亮!但就是看不见宝玉在哪里。

    怡红院的房子设计得非常巧妙,贾芸连门儿都不知道该怎么进,最后才知道自己面前的大穿衣镜是可以转的。所以,贾芸“一回头,只见左边立着一架大穿衣镜后,转出两个一般大的十五六岁的丫头来,说:‘请二爷里头屋里坐。’贾芸正眼也不敢看,连忙答应了。”他有可能在这个镜子面前呆住了,因为镜子里看到的是他自己,镜子后面转出了两个丫头,就是门已经开了。刚才贾芸在蜂腰桥上到处乱看,眼睛一溜一溜地看红玉;现在他连正眼都不敢抬。这其实也是一个对比。

    “又进一道碧纱橱,只见小小一张填漆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在台北的故宫,还可以看到这种雕漆的朱红色的家具,明清时期这一类的家具是最考究的。怡红院给人的整体感觉是红色跟金色。因为不是出去见客,来的客人也不重要。所以,“宝玉穿着家常衣服,趿着鞋,倚在床上,拿着本书看。见他进来,将书掷下,早堆着笑立起身来。贾芸忙上前请了安。宝玉让坐,便在下面一张椅子上坐了。”

    贾芸的察言观色

    看到这里大家一定会有一种感慨,贾芸已经来过很多次,而且一等就是一整天,如今宝玉那么随意地把他请来,这里讲的是人和人的差别,贾芸那么想亲近宝玉,可对宝玉来说他却可有可无。“宝玉笑道:‘只从那个月见了你,我叫你往书房里来,谁知接接连连许多事情,就把你忘了。’”宝玉也有点不好意思。“贾芸笑道:‘总是我没福,偏偏又遇着叔叔身上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贾芸已经历练得非常成熟了,他对自己来过很多次的事只字不提。“宝玉道:‘好了。我倒听见说你辛苦了好几天。’”宝玉生病时,是贾芸带着家丁没日没夜地守着他。“贾芸道:‘辛苦也是该当的。叔叔大安了,也是我们一家子的造化。’”

    “说着,只见有个丫环端了茶来与他。”宝玉房里的丫头贾芸都不认识,那贾芸口里和宝玉说着话,眼睛却溜瞅那丫环……他要很快速地判断这个丫头是什么身份,因为这直接决定着他的态度,这个丫头:“细挑身材,容长脸面,穿着银红袄子,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不是别个,却是袭人。”作者之前从没提过袭人穿什么衣服,可是他会通过贾芸来描写,一个看起来不怎么重要的人进了怡红院,借这个人的眼睛,我们能看到怡红院里的院子、家具什么样,丫头长得怎么样、穿的是什么。“那贾芸只从宝玉病了,他在里头混了两天,他都把那有名人口认记了一半。”贾芸绝对是个有心人,他留心的是这个院子里谁掌权,谁说话管用。“他也知道袭人在宝玉房中比别个不同,今见他端了茶来,宝玉又在旁边坐着,便忙站起来,笑道:‘姐姐怎么替我倒起茶来?我来到叔叔这里,又不是客,让我自己倒罢。’”穷人家出身的孩子通常非常会察言观色,他明白自己必须滴水不漏,才能有机会。表面上看好像是在客气,可是其中还有一层意思是希望把自己跟宝玉的关系拉近一点。“宝玉道:‘你只管坐着罢。丫头们跟前也是这样。’”意思是你是贾家的少爷,在一个丫头面前,干吗还这么客气。“贾芸笑道:‘虽如此说,叔叔房里姐姐们,我怎么敢放肆呢。’”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

    搭不上腔的对话

    “宝玉便和他说些没要紧的散话。”聊天的内容很有趣。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跟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聊天,宝玉就问他最近做什么,看什么戏,你知道这个城里面哪一家的丫头最漂亮吗?知道哪一家的菜最好吃吗……这是很有趣的对比,宝玉整天去人家看戏、吃饭,看人家的丫头和珍奇宝贝,满脑子全是这些。贾芸一个穷小子哪见过这阵仗?根本就搭不上腔。“说了一会,见宝玉有些懒懒的了,便起身告辞。”贾芸很有眼力价,看宝玉有一点疲倦,就起身告辞。

    宝玉这样的男孩其实很希望自己能有个玩伴,可是他的生活内容和兴趣爱好,很难找到信息对称的人。本来宝玉第一眼看到贾芸蛮喜欢的,觉得他长得很帅,很想找他来玩,可是很快就发现他们根本玩不到一起。

    整个二十六回里的这些小事都在讲人跟人的关系,也透露出贾府的不平。刚才佳蕙、坠儿、红玉,讲的是丫头们的不平,现在是宝玉跟贾芸的不平让我们看到了人与人的差别。“宝玉也不甚留,只说:‘你明儿闲了,只管来。’仍命小丫头子坠儿送他出去。”

    贾芸在宝玉跟前非常拘谨,甚至有点装腔作势。出了怡红院马上就自在了,“出了怡红院,贾芸见四顾无人,便把脚慢慢停着些走,口里一长一短和坠儿说话,先问他‘几岁了?名字叫什么?你父母在那一行上?在宝叔房内几年了?’”贾芸的个性非常细密。他知道要想有所作为,就得尽可能多地认识贾府的人,实际上是通过坠儿在打探底细。当然,他最想问的还是红玉,他一桩一桩地问,坠儿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

    手帕姻缘

    最后他的重点就落在了小红身上。他问:“才刚那个与你说话的,他可是叫小红?”很明显贾芸和小红之间已经暗通款曲,只是无法明目张胆地恋爱而已。“坠儿笑道:‘他便叫小红。你问他作什么?’”通常我们问到一个人,肯定会有动机和目的。“贾芸道:‘方才他问你什么手帕子,我倒拣了一块。’”小红掉了一块手帕,两三个月以来一直到处问有没有人捡到。这越来越让人觉得她是有意识丢的手帕。贾芸和她见面时间那么短,就又听说了手帕的事。“坠儿听了笑道:‘他问了我好几遍,可看见他的手帕子。我有那么大工夫管这些事!今儿他又问我,他说替他找着了,他还谢我呢。才在蘅芜苑门口说的,二爷也听见了,不是我撒谎。好二爷,你既拣了,给我罢。我看他拿什么谢我。’”小红有事没事就问手帕的事,坠儿都有点烦了。但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丫头的差别,小红是有心机的,而坠儿则傻傻的,根本不会想到小红为什么丢手帕。

    “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之时,便拣了一块罗帕,便知是在园内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个人的,故不敢造次。今听见红玉问坠儿,便知是红玉的,心内不胜喜幸。”这对贾芸来真是一个很特别的缘分。贾芸“又见坠儿追索,心中早已得了主意,便向袖内将自己的一块取了出来,向坠儿笑道:‘我给是给你,你若得了他的谢礼,可不许瞒着我。’坠儿满口里答应了,接了手帕子,送出贾芸,回来找红玉,不在话下”。以后此事就可以有所发展了,贾芸把自己的手帕给了坠儿,坠儿当然不知道手帕被调了包儿,只想着怎么让红玉好好谢她。

    中国古代有种很有趣的状况,就是“恋物癖”,很多戏曲小说都是用人最贴身的东西来制造一段故事,有的是玉佩,有的是剑,有的是琴……红玉跟贾芸之间是手帕,之后的袭人跟蒋玉菡是一条汗巾子。

    坠儿把手帕交给红玉,红玉当然知道了贾芸的心意。现在的“手帕交”指的是闺房里很私密的情感。红玉跟贾芸不能写信,也不能发E-mail和短信,只能用手帕来做情感上的交流。

    年龄的尴尬

    “如今且说宝玉打发了贾芸去后,意思懒懒的歪在床上,似有朦胧之态。”其实就是不知该做什么,看书也看不下去,喝茶也觉得没意思,都有点要睡着了。春天就要来了,可不知为什么,大观园里的少年男女都懒懒的,什么事也不想做,真有“春困幽情”的感觉。这是古典戏曲里富贵人家在春天常有的心思,本来百花齐放、蝴蝶纷飞的春天,少男少女的生命也该像花一样怒放,可是因为有很多的禁忌无法盛开,当然会感觉闷。“袭人便走上来,坐在床沿上推他,说道:‘怎么又要睡觉?闷的慌,你出去逛逛不是?’宝玉见说,便拉他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舍不得你。’袭人笑道:‘快起来罢!’一面说,一面拉了宝玉起来。”

    宝玉一副小男孩的赖皮相儿,跟每个人都腻得要命。小孩在这个年龄身体的发育很快,可大脑和精神还没有完全跟上。常有朋友说《红楼梦》读不下去,其实是他自己把宝玉年龄加大了。“宝玉道:‘可往那里去呢?怪腻腻烦烦的。’”大概是该玩的都玩过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没有什么可好奇的了。若在今天,这个男孩也许会说,哪怕到网吧去坐坐也好。“袭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只管这么葳蕤,越发心里烦腻。’”“葳蕤”大多是形容植物下垂的样子,很少用来形容人的心情,这里的“葳蕤”,是说宝玉无精打采、萎靡不振的样子。

    “宝玉无精打采的,只得依他。晃出了房门,在回廊上调弄了一回雀儿;出至院外,顺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鱼。”大家可以感受一下个公子哥此时的心情,我们要是有一天这么闲,大概会蛮开心的,可是宝玉却不知道要干什么。

    “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也似的跑来,宝玉不解何意。”作者的文学技巧实在高妙,突然在宝玉懒懒的情境和心绪里引进了一个快速的转换机制,本来鹿平常是很悠闲的,忽然像箭一样飞奔,一定是有人在追它们,宝玉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文学上最难拿捏的就是这种转折。

    “正自纳闷,只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追了下来”,贾兰是贾珠的遗腹子,是个十岁左右的小顽童,正拿了一张弓追那个小鹿。“一见宝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他作什么?’”你看,宝玉的身份一直在转换,刚才还在跟袭人耍赖,现在他成了叔叔,说话马上变了口吻。宝玉的年龄多少有些尴尬,这种角色的转换他自己也很难把握。“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作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贾兰把射鹿当成骑射演练了,清朝的贵族最讲究文武双全。清朝从开国一直到乾隆,每年秋天都要安排固定的时间去打猎,嘉庆以后才渐渐少了,《红楼梦》是以雍正、乾隆朝为写作背景的,所以还有清朝早期的习武风尚。“宝玉道:‘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这既像长辈在教训晚辈,又多少有点小孩子的口气。

    情思睡昏昏

    “说着,顺着脚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作者没有明说是哪个院儿,只说宝玉进的这个院子“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凤尾”是说竹叶很像凤凰的尾巴,“森森”是指重重叠叠的感觉。“龙吟细细”是竹子在风中摇曳时发出的声音。“举目望门上一看,只见匾上写着‘潇湘馆’三字。”宝玉就那么无意识地随便乱逛就走到潇湘馆来了,可见在他的潜意识里最亲的人还是林黛玉。

    “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还是懒洋洋的气息,大家都在午睡,只闻到闺房里传出的幽香,“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注意,这是偷看禁书的后果,黛玉和宝玉一起偷看过《西厢记》和《牡丹亭》,它们的主题都是少女怀春。当一个人的情感没有着落的时候,生命就会有些恍惚,《红楼梦》把这种恍惚写得极好。这个感觉一旦到某个年龄,或者开始每天朝九晚五的工作时,就会慢慢消失。

    宝玉先在窗外闻到了幽香,接着就听到了黛玉的叹息,这是一种非常美的对少女私密心情的描绘。“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宝玉的心忽然被那种少女的幽怨和情思深深打动了。“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宝玉在窗外笑道:‘为甚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

    “林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宝玉才走上来要扳他的身子……”一般男孩子要进女孩子的闺房,是打招呼的,可是宝玉和黛玉彼此太熟了,他知道黛玉没有睡着,上前就要扳她的身子。“只见黛玉的奶娘并两个婆子却跟了进来,说:‘妹妹睡觉呢,等醒了再请来。’刚说着,黛玉便翻身坐了起来,笑道:‘谁睡觉呢。’”本来黛玉只是不好意思才装睡的,听这些奶妈要把宝玉赶走,赶紧坐了起来。“那两三个婆子见黛玉起来,便笑道:‘我们只当姑娘睡着了。’说着,便叫紫鹃说:‘姑娘醒了,进来伺侯。’一面说,一面都去了。”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作什么?’”他们两个人之间太亲了,根本没有男女之别,所以宝玉整天就这样往黛玉屋里乱闯。“宝玉见他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宝玉一下就被黛玉的美慑住了。“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说什么?’黛玉道:‘我没说什么。’宝玉笑道:‘给你个榧子吃!我都听见了。’”“榧子”就是大拇指和中指打出来的声音,这是两个人逗笑时的一个动作,意思是你还骗我!《红楼梦》的语言很有趣,我们常做这些动作,却既叫不出名字,也不知该怎么描述。《红楼梦》把少男少女做的很多动作都加了名称。

    “二人正说话,只见紫鹃进来。宝玉笑道:‘紫鹃,把你们的好茶倒碗我吃。’”紫鹃就在开玩笑说,我们这里哪有好茶,好茶都在你那里。再说,也要等袭人来倒啊,我哪有袭人那么贴心?“黛玉道:‘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紫鹃这个丫头也很懂事,“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说着,倒茶去了。”

    “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读过《西厢记》的人都知道,这是《西厢记》里多少带点情色意味的词,是在红娘成就了张君瑞和崔莺莺的好事之后,张君瑞对红娘说的话:你虽是个丫头,可是我也很喜欢你,将来小姐嫁给我,我哪里舍得让你叠被铺床?从今天的立场看,大家一定觉得这个男人简直是太过分了,竟然想一箭双雕。可是对于当时的红娘来讲,这是一种抬举。你看黄色小说的影响有多大?这两个人都在套用戏里的句子表达自己的感情。“黛玉登时撂下脸来,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宝玉笑道:‘我何尝说什么。’”如果你对《西厢记》不了解,就不明白黛玉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宝玉用了禁书中的句子来比方她。

    “黛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替爷们解闷的!’一面哭着,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宝玉不知要怎样,心下慌了,忙赶上来:‘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别告诉去。我再要敢,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宝玉每次都发很重的誓,只可惜转脸就忘。“正说着,只见袭人走来,说道:‘快回去穿衣服,老爷叫你呢。’宝玉听了,不觉打了个雷一般,也顾不得别的,疾忙回家穿衣服。”你看,只要一听老爸叫他,宝玉就吓得要昏掉。本来他正在这边跟黛玉扯来扯去扯不清楚,忽然听说,你爸叫你,便赶快往外跑。“出园来,只见焙茗在二门前等着。宝玉问道:‘你可知道叫我是为什么?’”他很害怕,因为每次爸爸叫他都要查他的功课。“焙茗道:‘爷,快出来罢,横竖是见去的,到那里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催着宝玉。”

    薛蟠请客

    转过大厅,宝玉正纳闷爸爸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叫他,“只听墙角边一阵哈哈大笑,回头只见薛蟠拍着手跳了出来”,原来是薛蟠在骗他,薛蟠知道,如果直接找他出去玩儿,宝玉不一定出来,因为有时候宝玉喜欢跟黛玉在一起,就用了一个计谋把他骗出来了。当然这个计谋在古代大家族里是非常不礼貌的,可薛蟠就是那种既不守规矩,又没有什么教养的男孩子。

    薛蟠“笑道:‘要不说姨夫叫你,你那里出来的这么快。’焙茗也笑着跪下了”。薛蟠承认自己骗了宝玉,焙茗也帮着薛蟠说了谎,所以也赶快跪下来认错。“宝玉怔了半天,方解过来,是哄他。薛蟠打恭作揖陪不是,又求:‘不要难为了小子,都是我逼他去的。’宝玉也无法了,只好笑,因道:‘你哄我也罢了,怎么说我父亲呢?我告诉姨妈去,评评这个理,可使得么?’”注意,因为古代大家族家教很严,宝玉意思是你怎么能开这种玩笑?“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为求你快些出来,就忘了忌讳这句话。改日你也哄我,说我的父亲就完了。’”这是典型薛蟠的语言:今天是我对不起你,你改天也冒充我爸爸好了,其实他爸爸根本早就死了。这简直让人哭笑不得,哪有这样开玩笑的。“宝玉道:‘哎,哎,越发该死了。’又向焙茗道:‘反叛肏的,还跪着作什么!’焙茗连忙叩头起来。”

    下面我们就知道薛蟠为什么要骗宝玉出来了,因为他得了礼物,要请他喝酒吃饭。他形容礼物也很好玩,只是用“大”和“长”,因为他书读得实在太少,实在不知道更多的形容词。这也是作者最了不起的地方,这么好的一个文学家,在描述薛蟠的时候,一下子就能变成薛蟠。“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惊动,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谁知古董行的程日兴……’”薛蟠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程日兴干吗送他这么重的礼?就是因为他家是皇商,卖古董的人只有把货卖到皇家去,才会卖到好价钱,所以他们才这样巴结薛蟠。

    “他不知那里寻了来的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你说,他这四样礼可难得不难得?”这里重复了两个“大”字,他不会形容西瓜多好,就只说“大”,形容鱼也只是“长”。“灵柏”是一种老的柏树,“暹猪”大概就是我们今天吃的乳猪一类的东西。“那鱼、猪不过贵而难得,这藕和瓜亏他怎么种出来的。我连忙孝敬了母亲,赶着给你们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其实薛蟠这个孩子心眼蛮好的,也很知道照顾人,就是没什么脑子。“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还配吃,所以特请你来。可巧唱曲儿的一个小儿又才来了,我同你乐一日何如?”这也是薛蟠的语言风格,说这东西除了我以外,也就是你才配吃,所以特别请你来。

    这就是那个年代小孩子玩的东西了,刚才贾芸和宝玉完全谈不下去,是因为贾芸既没有人送他这样的礼,也不会专门去请一个戏子来唱戏,而薛蟠和宝玉一拍即合。不同的家庭背景,在社会上会自然形成不同族群,普通人家的穷孩子是根本没有资格加入这个族群的。

    没有文化品位的薛蟠

    他们“一面说,一面来至他书房里。只见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等并唱曲儿的都在这里”,还记得单聘仁吗?《红楼梦》里对清客总带着讽刺意味,所以他们的名字都不太好听,詹光就是专门靠“沾人家的光过活”的意思。“见他进来,请安的,问好的,都彼此见过了。吃了茶,薛蟠即命人摆酒来。说犹未了,众小厮七手八脚摆了半天,方才停当归坐。”这里讲的是排场的考究,不过几个客人,可是要七八个小厮来摆桌子。“宝玉果见瓜、藕新异,因笑道:‘我的寿礼还未送来,倒先扰了。’薛蟠道:‘可是呢,明儿你送我什么?’宝玉道:‘我可有什么可送的?若论银钱吃穿等类的东西,究竟还不是我的;惟有我写一张字,画一张画,才算是我的。’”虽然宝玉和薛蟠都是贵族,可是他们又有本质上的区别,比起薛蟠,宝玉多一点文化教养。

    提到书画,薛蟠就有一点不知道怎么办,因为薛蟠几个大字都不认识,只好“笑道:‘你提画儿,我才想起来了。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宫’”,连他看的画都是春宫画。

    中国明清两代有很多的春宫画,就是今天我们所说的那种黄色的、跟性有关的图片,其中有很多是名画家画的,最近有个出版社出了一本《中国春宫画大观》,是一个外国人搜集的藏在世界各大博物馆的春宫画。中国的博物馆,比如台北故宫博物院就不会收藏这种东西,因为这些东西是不合礼教的。连我们这些学艺术史的人也见不到这些东西。我是到了巴黎以后,才知道这种画很多,而且都是名家的,唐伯虎、陈洪绶……画得极精细,像《金瓶梅》绣像本的插图就画得特别好。外国人觉得这些画的艺术水准很高,他们不太在乎主题是什么,所以这类画大部分都在国外,《中国春宫画大观》是一个外国人花了很多年整理出来的一套书。

    薛蟠这种人没有什么文化,可是他喜欢春宫画,觉得好玩。“画的着实好”,我们也不太敢相信薛蟠的评论,这个人的艺术水准很值得怀疑。他说画得很好,说不定只是他看着很过瘾,就像他给你推荐一部电影说好看,结果是部A片一样。如今宝玉表示要送他一张字或者画,是蛮优雅的一个生日礼物,他忽然就讲起春宫画来了。“上面还有许多的字,我也没细看,只看落的款,原来是‘庚黄’画的。真真的好的了不得!”其实他不是没有细看,而是根本看不懂。因为他压根儿就认不了几个字。

    “宝玉听说,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画也都见过些,那里有个“庚黄”?’”宝玉就在旁边想,中国哪里有个画家叫“庚黄”,“想了半天,不觉笑将起来,命人取过笔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作者在这里开了一个玩笑,告诉我们薛蟠这样的贵族子弟,竟然不学无术到什么程度。宝玉“问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黄”?’”薛蟠道:‘怎么看不真!’宝玉将手一撒,与他看道:‘别是这两字罢?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众人都看时,原来是‘唐寅’两个字,都笑道:‘想必是这两字,大爷一时眼花了也未可知。’”在场的人都有点替他觉得难堪,说怎么读了半天书,连“唐寅”两个字都不认识。其实在古代,稍有点文化教养的人,就知道这两个字没有其他的画家。真懂画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唐寅画的,而且落款底下是有印章的。“薛蟠只觉没意思,笑道:‘谁知他“糖银”“果银”的。’”

    正说着,底下的人就来禀报:“冯大爷来了”,冯大爷是神武将军冯唐的儿子冯紫英。

    世家子弟的生活

    这些人都是世家子弟,他们年龄相近,吃喝玩乐的档次也都差不多。“薛蟠等一齐都叫‘快请’。说犹未了,只见冯紫英一路说笑,已进来了。众人忙起席让坐。冯紫英笑道:‘好呀!也不出门了,在家里高乐罢。’宝玉、薛蟠都笑道:‘一向少会,老世伯身上康健?’紫英答道:‘家父倒也托庇康健。近来家母偶着些风寒,不好了两天。’”见面先问候朋友的父母,这也是过去的规矩,“世伯”等于是世交,上一辈就是同朝为官的朋友。

    “薛蟠见他面上有些青伤,便笑道:‘这脸上又和谁挥拳的?挂了幌子了。’”这非常像中学生的语言,可见他们平时是一群动不动就打架的男孩子,这里面宝玉算是最有教养、最优雅的了,其他的像薛蟠、冯紫英之类的大概整天都在闹事惹祸。“冯紫英笑道:‘从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我就记了,再不怄气,如何又挥拳?’这个脸上,是打围在铁网山,教兔鹘捎一翅膀。”“打围”这个词现在不怎么用了,以前皇帝、贵族打猎时,要有人替他围场,把野兽赶到皇帝面前。乾隆皇帝在木兰围场打猎的时候,猎物单能吓你一大跳,熊多少只,老虎多少只,你会觉得这个皇帝简直太神了,连打猎都这么厉害。事实上是围场的人把老虎赶到皇帝的面前,只要戳它一刀或者射它一箭就完事了,最后所有的猎物都算在乾隆的账上。“兔鹘”,我们现在也不太好懂,“鹘”是一种飞鹰,经过训练,可以帮你叼回射中的猎物。

    “宝玉道:‘几时的话?’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儿也就回来了。’宝玉道:‘怪道前儿初三四儿,我在沈世兄家去,不见你呢。我要问,不知怎么就忘了。单你去了,还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没法儿,去罢了。难道我闲疯了,咱们几个人吃酒听唱的不乐,寻那个苦恼去?’”原来这些小孩有时候是会被老爸抓去打猎的,父辈们要有意识地训练他们的武功。以前打猎是要跑到山上住在帐篷里的,冯紫英的爸爸是神武将军,一辈子靠的就是在沙场上的摸爬滚打赢得功名,当然希望下一代也能够孔武有力。冯紫英透露的是世家子弟的心事,上一代都是建立功业的国家功臣,可下一代都是败家的纨袴子弟,曹雪芹本身就有这种自责和忏悔。

    富贵公子的吃喝玩乐

    冯紫英说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就是去打猎是大不幸,可其中又有一件好事情。“薛蟠众人见他吃完了茶,都说道:‘且入席,有话慢慢的说。’冯紫英听说,便立起身来,说道:‘论理,我该陪饮几杯才是。只是今儿有一件大大要紧事,回去还要见家父面回,实不敢领。’薛蟠宝玉众人那里肯依,死拉着不放。”整个二十六回一直在讲这些人的烦闷、无聊、找乐儿,如今好不容易盼来了可以一起喝酒、听戏、打闹的朋友,所以大家都不放他走,冯紫英就说家里面有重要事情。“冯紫英笑道:‘……果然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领,拿大杯来,我领两杯就是了。’众人听说,只得罢了,薛蟠执壶,宝玉把盏,斟了两大海。那冯紫英站着,一气而尽。”这些地方其实写得蛮鲜活,对豪爽的年轻人吃喝玩乐的景象,做了非常细腻的刻画。

    宝玉就说:“你到底把这个‘不幸之幸’说完了再走。”冯紫英有点在吊大家的胃口,宝玉特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冯紫英笑道:‘今儿说的也不尽兴。我为这个,还要特治一东,请你们去细谈一谈;一则还有所恳之处。’说着执手就走。”冯紫英说改天我来办一桌酒席,把事情谈得详细些。“薛蟠道:‘越发说的人热剌剌的丢不下。多早晚才请我们,告诉了,也免的人犹疑。’”薛蟠也是个急性子,觉得你不说也就罢了,干吗这样弄得大家心里都痒痒的,干脆给个准日子。“冯紫英道:‘多则十日,少则八天。’一面说,一面出门,上马去了。众人回来,依席又饮了一会方散。”

    二十六回一直都在讲一些小事,其实小说里的人物生活和性格,是靠这些细节带出来的。不然,我们根本无法了解这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到底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他们那种百无聊赖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黛玉的沮丧

    “宝玉回至园中,袭人正记挂着他去见贾政,不知是祸是福;只见宝玉醉醺醺回来,问其原故,宝玉一一向他说了。”宝玉这一走就是一天,也没有交代一声,袭人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丫头一门心思全在宝玉身上,就一直站在那里等着。看到宝玉醉醺醺回来了,就问他怎么回事,宝玉才说是薛蟠骗了他,跑去喝酒了。“袭人道:‘人家牵肠挂肚的等着,你且高乐去了,到底打发人来给个信儿。’宝玉道:‘我何尝不要送信儿,只因冯世兄来了,就混忘了。’”袭人当然会抱怨,可是宝玉毕竟是个孩子,一高兴就什么都忘了。

    “正说着,只见宝钗走进来,笑道:‘偏了我们新鲜东西了。’”宝钗消息非常灵通,就跑来说,好家伙,你把我们家好东西都吃了。“宝玉笑道:‘姐姐家东西,自然先偏了我们了。’”宝钗摇头笑道:“昨儿哥哥倒特特的请我吃,我不吃他,叫他留着送人请人罢。我知道我的命小福薄,不配吃那个。”说着,丫环倒了茶来,吃茶说闲话儿,不在话下。

    “却说那林黛玉听见贾政叫了宝玉去了,一日不回来,心中也替他忧虑。”之前黛玉因宝玉用禁书里的话戏弄她而生气听说贾政叫宝玉,一整天没回来,就有点不放心。“至晚饭后,闻听宝玉来了,心里要找他问问是怎么了。一步步行来,见宝钗进宝玉的院内去了,自己也便随后走了来。”黛玉要到怡红院门口时,就远远看到宝钗进去了。这有点像电影镜头的剪接,宝钗已经进来喝着茶跟宝玉在说话了,黛玉随后也走过来。“刚到了沁芳桥,只见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浴水,也认不出名色来,但见一个个文彩炫耀,好看异常,因而站住看了一会。”水鸟大概就是鸳鸯一类的,羽毛都非常漂亮,黛玉就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耽误了点时间,宝钗已经进去了。“再往怡红院来,只见院门关着,黛玉便以手扣门。”

    “谁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正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这天刚好是脾气比较急躁的晴雯当班,而且她和碧痕刚吵了架,心里正没好气,本来宝钗来又要倒茶递水的就很烦,正在抱怨呢。“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林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情性,他们彼此玩耍惯了,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真是他的声音,只当是别的丫头们来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么?’晴雯偏生还没听出来,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林黛玉又特别强调了一下说,是我,还不开吗!晴雯本身性子就急,又正是在火冒三丈的时候,就没听出来,还假传圣旨说是宝玉说的谁都不许进来。如果是别人碰到这样的事情可能也无所谓,可是黛玉总觉得自己是个被遗弃的人,听到这样的话,马上觉得是宝玉在指使丫头故意冷落她,格外沮丧。

    黛玉葬花的序曲

    “林黛玉听了,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问他,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一番:‘虽说是母舅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林黛玉的心事一下子就被揪出来了,她的内心中充满着孤独感,总觉得自己无依无靠。

    “正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正在她不知该走还是该留的时候,听见了宝玉和宝钗的谈笑声,见别人玩得那么高兴,自己却被冷落在一边,她更难过了。我们知道这是一个大误会,可是黛玉却非常认同这个误会。所以“林黛玉心中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必竟是宝玉恼我要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尝告你去了,你也不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步田地。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

    其实这都是她自己的胡思乱想。“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我们一直不知道黛玉长什么样子,身上穿什么衣服,可是作者对她的所有情绪的描写都跟大自然息息相关。她身上似乎永远带着一股秋的悲凉,明明是在春天,忽然间就觉得秋风起来了。

    “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貌,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乌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听起来这有点像神话,因为黛玉是灵河岸边的绛珠草,所以她的悲哀会影响到周边的花草、禽鸟,顿时周遭一片凄凉。黛玉身上有一种灵性是跟大自然相通的,连花鸟都会被林黛玉的情绪所惊扰。真是:“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

    因有一首诗道:“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大家注意,这是黛玉葬花的序曲,作者已经开始铺垫黛玉对大自然的哀悼了,预告了在这个春天里,她会哭,会看到从繁花齐放到百花凋零的那种凄凉的美。接下来我们会看到“黛玉葬花”这个最美的意象,黛玉在春天里葬花,其实是在埋葬自己的青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她一直把自己的生命跟自然的凋零放在一起,使她的生命有了一种动人魂魄的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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