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红楼梦-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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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府的卑微者

    现在跟大家讲二十四回,一般人都认为《红楼梦》是围绕着几个主要人物展开的,像宝玉、黛玉、宝钗等,其实《红楼梦》真正的精彩在于,它里面还有贾府上上下下三百多人之间的搭配与交错。在二十四回里,作者把重点放在了几个不怎么重要的人物身上,我称他们为贾府的卑微者。上一回里贾芹托王熙凤找到了工作,当时还有一个人也在求贾琏,这就是贾芸。其实我们并不太清楚到底谁是贾芸,谁是贾芹,他们不是丫头,也不是下人,也算贾家的子弟,可是没有那么高的身份,每一个人都希望能得到重视。

    二十四回里写到几个很重要的卑微者,首先是贾芸。他总找不到事做,想去巴结王熙凤,就想买一点冰片麝香作礼物,可他又没有钱,只好去找开香料铺的舅舅赊账,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上一回里我们看到的是大观园里风花雪月的贵族生活,但这一回你会发现,风花雪月之外还有柴米油盐酱醋茶都很难周全的人生。宝玉常常为了一点点小破事发愁,可是贾芸却连晚饭都没吃上就被舅妈赶了出来,作者明显是在做对比。这种大胆的写实主义让你看到人世间一些卑微者生存的困难,看到他们常常被侮辱的那种痛苦的感觉,这是《红楼梦》最悲悯的部分。

    卑微者的痛苦与委屈

    第二十四回里还写到一个卑微的丫头,叫小红,从开场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有这个丫头,宝玉身边丫环一大堆,宝玉要喝茶、洗脸都是袭人、麝月、晴雯这些大丫头在伺候他。有一天,很凑巧所有的丫头都不在,宝玉想喝茶,小红出现了。这个小红并不是偶然撞见宝玉的,她一直在等机会。宝玉就问:你是我屋里的丫头吗?我怎么没见过你?结果小红就冷笑说,你不认得的也不止我一个啊。这句看似不经意讲出来的话,其实有很多的辛酸。大家想想,如果你身边有一群人,你与其中的一个人相处了几年,你却连他的名字都叫不出来,对那个人来说是多大的委屈。结果小红帮宝玉倒了茶,刚好秋纹跟碧痕回来了,就狠狠地骂了她,大家觉得她是故意要接近主人。这种卑微者在《红楼梦》里如果不细看常常会错过。

    二十三回我们看到了宝玉在花下读禁书的青春的美,读二十四回时,常常会对这些卑微的边缘人漫不经心。可是《红楼梦》二十四回、二十五回基本上是在传达卑微者的痛苦和委屈,这里面包括了贾芸、小红,还有贾环。这些委屈和痛苦如果不能得到抚慰,有一天他们会反扑和报复。二十四回提醒我们,《红楼梦》不只是唯美文学、浪漫文学,它还有非常写实的部分。

    上回说到林黛玉坐在那边听戏,听到有点发呆,正在独自缠绵的时候,“忽有人从背后击了他一掌,说道:‘你作什么一个人在这里?’林黛玉倒唬了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香菱。林黛玉道:‘你这个傻丫头,唬我这么一跳好的。你这会子打那里来?’香菱嘻嘻的笑道:‘我来寻我们姑娘的。总找他不着。你们紫鹃也找你呢,说琏二奶奶送了什么茶叶来给你的。走罢,回家去坐着。’”一面说,一面拉着黛玉的手回潇湘馆来了。果然凤姐送了两小瓶上用的新茶,是暹罗国进贡给皇帝的贡品。林黛玉跟香菱坐了,她们之间没有什么正事,不过说说女红的这个花绣得好,那个刺得精什么的,又下了一回棋,看了两句书,香菱就走了。

    宝玉的孩子气

    宝玉被袭人找回去换衣服。回房一看,贾母的丫头鸳鸯正“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大概当时女孩子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刺绣,没事儿就喜欢品鉴别人针线的好坏。鸳鸯看到宝玉就说:“你往那里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过那边请大老爷的安去。还不快换了衣服走呢。”宝玉穿衣吃饭都要有人伺候照料,就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

    可就这么一点工夫,他就又不安分了。他回头看那“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民间的颜色就是这么桃红柳绿,对比强烈,很像现在的野兽派。腰上“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宝玉从侧面看去,忽然觉得她好漂亮!“便把脸凑在脖颈,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宝玉的这些动作我们已经见怪不怪了,他对丫头就跟对自己的妈妈、姐姐那样。十三岁的人,你也搞不清楚他到底是小孩还是大人。有些丫头就觉得他这样很讨厌,明明是一个大人了,你干吗还这样摸人家脖子?宝玉的年龄是非常尴尬的年龄,如果他才十岁你根本不会太在意,就是个小孩子嘛!可如果他十四五岁,你会觉得不行,因为已经是发育长大的男孩了。可是他半大不小的,让大家对他既有防范,又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鸳鸯是个比较正经的丫头,就觉得你干吗在我身上又摸又闻的?宝玉感觉鸳鸯皮肤的白腻不在袭人之下,就“猴上身去”,“猴”字是个动词,猴子一样扒到人家身上,嬉皮笑脸地说:“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鸳鸯很生气,就叫着说:“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鸳鸯觉得不堪,哪有男主人在女用人身上这样滚来滚去地胡闹的。袭人就抱了衣服出来,跟宝玉说:“左劝不改,右劝不改。”之前袭人为此也生过气,宝玉也曾发过毒誓,可宝玉发誓的时候是真心,讲完马上就忘了,自己总管不住自己。

    见了贾母,来到外面的时候见人马俱已齐备。刚要上马,只见贾琏请安回来了,他已经在宝玉之前就去了,两个人一个下马,一个上马,就彼此问了几句话。

    贾芸的关说

    上一回我们讲到贾芹的关说,这回该轮到贾芸了。宝玉一出来,和贾琏打了招呼,“只见旁边转出一个人来,请宝玉安。宝玉看时,只见这人俊容长脸,长挑身材,年纪只好十八九岁,生得着实斯文清秀,倒也十分面善”。宝玉看人,先看长得漂不漂亮,不好看他就不太愿意搭理。“只是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叫什么名字。”我们常常会在街上碰到这样的人,人家感觉跟你很熟,你却想不起来是谁,你会因此很尴尬。宝玉当然不觉得尴尬,他是个被宠惯了的人。贾琏就笑他说:“你怎么发呆,连他也不认得?他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上一回里面讲过五嫂子已经好几次拜托贾琏给儿子找工作,大概贾芸也给贾琏送了好几次礼物了,结果半路上被王熙凤抢去了,如今只好又跑来。卑微者就是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求人。

    宝玉笑道:“是了,是了,我怎么就忘了。”就问他母亲好不好,他现在在做什么。“贾芸指贾琏道:‘找二叔说句话’。宝玉笑道:‘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像我的儿子。’”宝玉说话多好玩儿,现在很少有初中的十三岁的小孩,看到一个高中的十八九岁的哥哥,说你很像我儿子。可是宝玉一直以主人的身份长大,他说你像我的儿子,是赞美的意思。所以贾芸不仅没有生气,反而高兴得不得了,因为他终于被宝玉注意到了,这就是我刚才提到所谓卑微者的心理。“贾琏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呢,就替你作儿子了?’宝玉笑道:‘你今年十几岁了?’贾芸道:‘十八岁。’”

    原来贾芸是个非常伶俐乖觉的人,听宝玉这样说,就笑着说:“俗语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贾芸非常乖巧,他想做宝玉的儿子那不等于一步登天吗?他说:虽然我比你大几岁,山高高不过太阳。这种话当然是巴结奉承的,“只从我父亲没了”,这里点明贾芸是由寡母养大的,十八九岁就要养家糊口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大家对这种语言不一定熟悉,我想在当今社会的官场上大概还会有这样的语言。贾琏说:“你听见了?认儿子不是好开交的呢。”宝玉就笑着说:“明儿你闲了,只管来找我,别和他们鬼鬼祟祟的。”贾府有很多人都想接近宝玉,可是又不太敢,常常偷偷摸摸的。可是,要见到宝玉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后来贾芸真的去找他,两次都没见到,宝玉完全忘了这件事。所以我特别希望大家能因此体贴到从来都不受重视的人的委屈,《红楼梦》把这种感觉写得非常到位。

    贾环的委屈

    宝玉还跟贾芸说:“这会子我不得闲儿。明儿你到书房里来,和你说天话儿,我带你园里玩耍去。说着扳鞍上马,众小厮围拥,随往贾赦这边来。”

    见了贾赦,才知道不过是偶感风寒。贾宝玉来看贾赦,还要代表贾母转达问候,所以他就先叙述了贾母问安的话,然后才自己请安。注意,这也是大家族的礼节,晚辈来长辈处探病,最重要的是要代表贾母来问安。“贾赦先站起来回了贾母话”,因为宝玉代表贾母来的,所以贾赦要站起来说,我身体没有什么大事,多谢老人家关心之类的,这等于是在跟自己的母亲讲话。这些规矩是我们读《红楼梦》时最不容易懂的,其中有太多繁复的礼节。贾赦回完话,才唤人来:“带哥儿进去,太太屋里坐着。”宝玉就退出来到了上房。“邢夫人见了他,先倒站了起来”。本来她是不需要站起来的,可是因为很喜欢宝玉,所以倒先站起来了。邢夫人请过贾母的安,宝玉也请了安,邢夫人就拉他上炕坐了。一杯茶还没有吃完,贾琮进来问宝玉好,邢夫人就说:“那里找活猴子去!”贾琮也是玉字辈的,大概因为玩得开心,脸上脏脏的,邢夫人就说:“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乌嘴,那里像大家子念书的孩子!”过去大户人家的小孩总要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

    “正说着,只见贾环、贾兰小叔侄两个也来了”,因为贾赦生病,所以大家都要来问安。“请过安,邢夫人便叫他两个椅子上坐了。”宝玉跟邢夫人坐在炕上,贾环和贾兰两个人只能坐在椅子上,这是明显的差别待遇。注意此时贾环的心理,他“见宝玉跟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摩挲抚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不细看,很难理解贾环的委屈,其实小孩子最敏感,大人一偏心他马上就感觉得到。宝玉这么被疼爱,他却这么受冷落。现在心理学上讲的老二个性,说的就是假如哥哥太受宠,弟弟就没有办法找到自信。看到这些,你就能理解贾环为什么总是那么委琐。所以贾环马上感觉很不自在,“坐不多时,和贾兰便使眼色儿要走。贾兰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辞。宝玉见他们走,自己也就起身,要一同回去”,结果邢夫人说:“你且坐着,我还和你说话。”这都是差别待遇,贾环要走,邢夫人留都不留,可是宝玉要走,邢夫人马上拦住,关键是这一切都看在贾环眼里,这个孩子的心理不可能健康,他从来没有受到过很好的照顾。“邢夫人向他两人道:‘你们回去,各人替我问你们各人母亲好。你们姑娘、姐姐、妹妹都在这里呢,闹得我头晕,今儿不留你们吃饭了。’”意思是说今天来的晚辈太多了,一直应酬,实在有点累了。贾环他们答应,就出来回家去了。

    “宝玉笑道:‘可是姐姐们都过来,怎么不见?’邢夫人道:‘他们坐了一会子,都往后头不知那屋里去了。’宝玉道:‘大娘方才说有话说,不知是什么话?’邢夫人笑道:‘那里什么话,不过叫你等着,同姊妹们吃了饭去。还有一个好玩的东西给你带回去玩。’”如果二十四回你不仔细看,就不能了解在二十五回里贾环为什么会用那么狠毒的手段报复宝玉。贾环最大的痛苦就是所有人从来都只关注宝玉,而不理会他。作者一直在准备,让读者了解贾环成长中某种不健康的心理已经形成。

    卜世仁(不是人)

    二十四回的重点从这以下才开始。贾芸见了贾琏这么多次也没有找到工作,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只好硬着头皮去找舅舅。贾芸爸爸死的时候,贾芸还小,丧事是由舅舅帮忙料理的,那时家里还有两间房子、一亩地。可后来不知怎么搞的,这些家产都变成舅舅的了,家里就完全断了生活来源。他每次去求舅舅帮忙都会遭奚落。如今,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他只好硬着头皮又去找舅舅。

    下面这一段完全是写实主义的手法。“且说贾芸进去见了贾琏,因打听可有什么事情”,贾琏就老实地告诉他说,“前儿倒有一件事出来,偏生你婶婶再三的求了我”,其实王熙凤根本没有再三地求他,只是把脖子一梗、筷子一放,他就乖乖地答应了。贾琏还说:你婶子“许了我,说明儿园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贾芸听了,忽然意识到关说贾琏没有用,不如直接去拜托王熙凤。所以他说:“既是这样,我就等着罢。叔叔也不必先在婶子跟前提我今儿来打听的话。”贾琏就跟他说:“提他作什么,我那里有这些工夫说闲话儿呢,明儿一个五更,还要到兴邑去走一趟,须得当日赶回来才好。”对贾芸来说生死攸关的大事,在贾琏看来根本是小事一桩。

    “贾芸出了荣国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个主意来,便一径往他母舅卜世仁家来。”你读一下这三个字,姓卜叫世仁。《红楼梦》里面很少讨厌一个人到“不是人”的地步。曹雪芹从小享尽荣华富贵,写《红楼梦》的时候,曾穷到举家连粥都吃不上,我相信他一定也曾经硬着头皮去找过亲戚,也肯定因此遭过白眼。所以在写小说的时候,才会把这类人写成“卜世仁”。这个名字绝不是随便取的,没有人会巧到姓“卜”,偏偏又叫“世仁”的。

    这个“卜世仁现开香料铺,方才从铺子里回来,忽见贾芸进来,彼此见过了。因问他这早晚什么事跑了来”。可见贾芸平时很少来。贾芸道:“有件事求舅舅帮衬帮衬。我有一件事,用些冰片、麝香使用,好歹舅舅每样赊四两给我,八月里按数送了银子来。”冰片、麝香都是贵夫人才常用的香料。贾芸想如果关说成功,有工作了八月里就可以还钱了。你看那卜世仁就冷笑道:“再休提赊欠一事。前儿也是我们铺子里一个伙计,替他的亲戚赊了几两银子的货,至今总未还上。因此我们大家赔上,立了合同,再不许替亲友赊欠。谁要错了,就要罚他二十两银子的东道。”说得很严重了,他的铺子是绝对不可能赊东西了。“况且如今这个货也短,你说拿现银子到我们这不三不四的铺子里来买,也还没有这些,只好倒包儿去。这是一。”舅舅先是拒绝了贾芸,接下来还要骂他两句。他说:“二则你那里有正经事,不过赊了去又是胡闹。你只说舅舅见你一遭儿就派你一遭儿不是。”知道贾芸为什么不愿意来找舅舅了吧?舅舅不光没有赊东西给他,还劈头盖脸地骂他说:“你小人儿家很不知好歹,也到底立个主意,赚几个钱,弄得吃的是吃的,穿的是穿的,我看着也喜欢。”

    贾芸笑了:“舅舅说的倒干净。我父亲没的时节,我偏又小,不知事。后来听见我母亲说,都还亏舅舅们在我们家中作主意,料理的丧事,难道舅舅就不知道的,还是有一亩田,两间房子,如今我手里花了不成?”贾芸的话说得很难听,意思是你是亲舅舅,料理完丧事,我们家的家产就都不见了,你现在反来责怪我,说我不会赚钱。可见这个舅舅真是糟透了,连自己亲姐妹的田产和房产都霸占。所以贾芸觉得委屈:“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叫我怎么样呢?还亏是我呢,要是别的,死皮赖脸、三日两头儿来缠着舅舅,要个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没有法呢。”意思是说我算是好的了,你把我们家产都搞没有了,我也没有整天来闹,换做是别人,三天两头来跟你要,看你怎么办?看出来没有?贾芸也不是好惹的,才十几岁的孩子就已经能跟舅舅说理了,可见艰难困苦的环境是可以成就和锤炼人的。

    贾芸的椎心之痛

    可他的舅舅就讲:“我的儿,舅舅要有,还不是该的。我天天跟你舅母说,只愁你没个计算儿。你但凡立的起来,到你大房里,就是他爷儿们你见不着,便下个气,和他们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们嬉和嬉和,也弄个事儿管管。前儿我出城去,撞见了你们三房老四……”注意,大房、二房、三房、四房,宝玉他们是大房的人,三房、四房当然就没有那么重要了。他看到的就是贾芹。“你们三房老四,骑着大叫驴,带着五辆车,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庙去了。他不亏能干,此事如何轮到他呢!”此话一下触到了贾芸的痛处,他就是因为自己关说找错了人才错失良机的。贾芸见舅舅唠叨不堪,就起身告辞,十八九岁的孩子也有自尊,觉得你干吗一直这样侮辱我?

    舅舅到底还算有点亲情,留他说,吃了饭再走罢。话还没有说完,他舅妈就开口了:“你又糊涂了。不是早就告诉你我们家没有米了吗,今天只买了半斤面想下给你吃,你现在还装胖呢,你要留下外甥挨饿不成?”也许我们在座的各位朋友都不曾这么不幸过,你去跟人家借钱,听到这种话,那真是椎心之痛啊!大家一定记住,《红楼梦》里写得精彩的部分不只是宝玉他们的富贵荣华和风花雪月,还包括像贾芸这样的卑微者求生存的痛苦。

    卜世仁就说:“再买半斤来添上就是了。”可他太太实在刻毒,竟跟女儿说:“银姐,往对门王奶奶家去问,有钱借三二十个。”大家设身处地地想想,如果你到一个人家里去,那人明明说留你吃饭,可是又说我要到隔壁借一点钱来买米,那饭还有办法吃吗?所以他们夫妻两个正在说话,那贾芸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走得无影无踪了。

    这一段是非常好的写实文学,在街坊邻居里面你常会遇到这种现实。如果哪天有个穷得叮当响的小孩来家里,本来就自顾不暇的亲戚只想赶快把他打发走,所以大家尽量体会一下贾芸的痛苦和落魄。

    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下面这一段,写到了民间的那种义侠,这种人一定不是什么正经人,有点像江湖上的泼皮无赖,平常普通人都不太敢碰他们。倪金刚倪二这个角色,在乡间常常会看到,台湾民间很喜欢的廖添丁大概就是这种人,他劫富济贫,有点黑道儿的感觉。可是民间很喜欢他的原因,是因为他很讲义气,一旦你有什么困难,他一拍胸脯就能真帮你。贾芸从他舅舅家出来以后,就碰到了这样的一个邻居——倪二。

    “且说贾芸赌气离了母舅家门,一径回归旧路,心下正自烦恼。一边想,一边低头只管走。不想一头就碰在一个醉汉身上,把贾芸唬了一跳。”醉汉用粗话骂他:“臊你娘的!瞎了眼睛,碰起我来了。”一张嘴就是黑道儿上的语言。“贾芸忙要躲身,早被那个醉汉一把抓住,对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紧邻倪二。原来这个倪二是个泼皮。”“泼皮”就是指不务正业,专门放高利贷,开地下钱庄的那类人。大家平常对这种人大概躲都躲不及。本来倪二刚刚跟人家要了高利贷回来,吃醉了酒,不想被贾芸碰了一头,正没出气,抡拳就要打,只听那个人叫道:“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那倪二一听是熟人,就将醉眼睁开。一看是贾芸,就把手松了,然后趔趄着……“趔趄”这个词现在不太用了,就是脚站不稳,身体晃来晃去的感觉。他说:“原来是贾二爷,我该死!这会子往那里去?”贾芸觉得自己刚才受了一肚子的气,讲了也没意思。倪二就说:“不妨不妨。有什么不平事,告诉我,替你出气。这三街六巷,凭他是谁,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离家散!”这种人很奇怪,你得罪他的时候真的能整得你人离家散,可是一旦你把他的毛捋顺了,他又仗义得不得了。

    贾芸没有办法,就把舅舅欺负他的事全讲了,倪二听了以后大怒说:这个人要不是你的亲舅舅,我就骂出好话来了。“真真气死我倪二。也罢,你也不用愁烦,我这里现有几两银子,你若用什么东西,只管拿去买办。但只一件,你我住了这些年街坊,我在外头有名放账,你却从没有和我张过口。”他说,大家都跟我借钱,可你贾芸却从来没跟我借过钱,我也不知你是不是厌恶我是个泼皮,怕低了你的身份。还是怕我难缠,放利重?若说怕利钱重,这银子我是不要利钱的……这不太像倪二,他开的是地下钱庄,是专门放高利贷的。人真是很复杂的,谁说不清楚一个人到底有多少面。此时他是真心想帮贾芸,说:“这银子我是不要利钱的,也不用写文约;若说怕低了你的身分,就不敢借给你了,各自走开。”一面说,一面果然从搭包里掏出一包银子来。

    如果换做是你,你敢要这个银子吗?有一天在家门口,忽然碰到一个喝醉的人,这个人平常一直打架、吃花酒、放高利贷,他忽然抓着你说,我的钱可以借给你,你到底敢不敢要?

    倪二相遇结交的豪爽

    贾芸心里面肯定也是七上八下的左右为难。他想:“素日倪二虽然是泼皮无赖,却因人而施,颇颇的有义侠之名,若今日不领他这情,怕他臊了,倒恐生事。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还他也倒罢了。”想完以后贾芸就笑道:“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我何曾不想着你,和你张口。但只是我见你所相与交结的,都是些有胆量的、有作为的人……”贾芸的话说得真是漂亮,他没有说你们是黑道放高利贷的,而是说你们都是有胆量有作为的人,这话让人家听起来心里多舒服!贾芸说,我一直认为“似我们这等无能无为的你倒不理。我若和你张口,你岂肯借给我?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领,回家按例写了文约过来便是了”。倪二就大笑道:“好会说话的人。我却听不上这话。既说‘相与交结’四个字,如何放帐给你使,图赚你利钱!既把银子借与你,图你的利钱,便不是相与交结了。”江湖上的朋友有道儿上的规矩,平常可以放高利贷,可如果你是他看得起的朋友,就另当别论了。所以他就说:“闲话也不必讲。既你肯青目,这是十五两三钱有零的银子,便拿去治买东西。你要写什么文契,趁早把银子还我。”真是爽快人!这话意思是你要写契约的话,我宁可把这个钱放给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贾芸听了,一面接了银子,一面笑道:那好,那我就不写了。

    贾芸在沮丧、落魄到极点的时候,忽然碰到这样一个人,一定很感动,我想贾芸或许从此会喜欢上黑道儿,因为他觉得他们人比亲舅舅要好。民间的那种义气你很难解释它究竟是什么,从知识分子或者法律的角度你说这个人是黑道儿,可是从民间的角度,他们会说我不管什么白道、黑道,反正我小孩要换学校,他来帮我忙;我家里有人办丧事,他也来磕头,我就觉得他仗义,倪二就是这样的一个角色。贾芸就笑着说:“我便不写罢了,有何着急的。”倪二笑道:“这不是话。天气黑了,也不让茶让酒,我还到那边有点事情去,你竟回去。”因为贾芸刚好住在他们隔壁,所以倪二就说麻烦你带个信给我老婆,说我今天不回家睡了,“倘若有甚么要紧的事,叫我们女儿明儿一早到马贩子王短腿家来找我。”好漂亮的语言!曹雪芹是个贵族,却知道倪二结交的朋友一定是马贩子王短腿这类人,假如我写小说,还真想不出“王短腿”这三个字。倪二“一面说,一面趔趄着脚儿去了,不在话下”。

    贾芸关说王熙凤的技巧

    贾芸碰到这事,心里也觉得十分稀罕,“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只是还怕他一时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的要起来怎处,心内犹豫不决”。贾芸还是有点担心,这么凶的一个黑道儿,忽然对你这么慷慨,转念一想,心说没关系,等事情办成了,加倍还他就是了。“一直走到个铜钱铺里,将那银子称一称,十五两三钱四分二厘。贾芸见倪二不撒谎,心下越发欢喜,收了银子。来至家门,先到隔壁将倪二的信捎与他娘子,方回来。见他母亲。”他妈妈正在床上做针线,看他进来就问:你到哪里去了,整整一天。贾芸很懂事,如果告诉妈妈刚才你老哥怎么不借我钱,连饭也没能吃上,妈妈一定很难过,所以就只字不提卜世仁的事。

    等吃完饭,已到了掌灯时分,贾芸收拾歇息,一宿无话。“次日一早起来,洗了脸,便出南门,大香铺里买了冰、麝,便往荣国府来。”下面大家可以看一下贾芸是怎样把冰片、麝香送给王熙凤的,通篇全是机巧。如果开一门课给现在失业的人讲关说学,我觉得这一段是最好的教材。贾芸到了贾琏的门口,有几个小厮拿着大高笤帚在那里扫院子。忽然听见周瑞家的从门里出来,跟小厮们说:“先别扫,奶奶出来了。”贾芸忙上前笑问:“二婶婶那去?”他先问周瑞家的王熙凤要到哪里去,周瑞家的说老太太叫,想必是要裁什么尺头。

    “正说着,只见一群人簇着凤姐出来了”,这个总经理出来的排场很大,所有的随从都跟在身边,“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尚排场的,忙把手逼着……”这个动作我们不太了解,大家想一下电视里的清宫戏,手臂紧紧地贴着身子的样子。“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着”,因为关说的人太多了,凤姐根本就不往心里去。这一段写得非常精彩,我提醒大家一定要注意卑微者的感受。我们在现实生活里可能就是个主管,别人来求职,你要怎样做才能让别人不觉得被委屈,或者被侮辱;或者你自己去求职,你如何才能做到心理足够健康。这一段里作者非常细心地在写卑微者生存的困境,贾芸聪明伶俐到了极点,他竟然能一句话就让凤姐停下脚步,贾芸的懂事,是在艰难的生活里慢慢学习的,宝玉一辈子都不可能碰到这样的事,也不用动这样的脑筋。

    关说的关键

    贾芸关说王熙凤,其间有很多的动作,很多的语言,很多的人情。其实读小说最大的好处,是能让我们对世间的各种关系多一点了解。如果都像宝玉那样在养尊处优的环境中长大,是无法了解生存的艰辛,也没有什么生存能力的。街头的流浪狗一定比家养的狗更懂得到什么地方找食物,也能准确判断什么人会踢它一脚。当然,这样的生存学习对一个生命来讲,未必是件好事,其中隐含着太多的辛酸。

    王熙凤一出来,贾芸赶快过来就给她请安,王熙凤连看都不看他,继续往前走。要想让她停下来,一定要想办法打动她。打动王熙凤这么精明、见过大阵仗的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这里面要有对于人性、人情的深切了解,贾芸这孩子很乖巧,特别懂得如何跟人相处。

    王熙凤一边走,一边只是说:“你母亲好吗,怎么不来我们这里逛逛。”这明显是客套话,表示她知道贾芸是来干吗的。还有一层意思是,你不要再打扰我了。贾芸说,我妈妈“只是身上不大好。倒时常记挂着婶子,要来瞧瞧,又不能来”。凤姐笑了,还在继续往前走。她说:“可是会撒谎,不是我提起他来,你就不说他想我了。”在这种一往一来的客套话里,两个人都没有真情,王熙凤早就知道贾芸在关说贾琏,并不愿意搭理这个人。贾芸这个时候就讲话了,他说:“侄儿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长辈前撒谎。”这个话虽重,却比较乖巧。“昨天晚上还提起婶子来”,这下子就比较具体了对不对?时间地点都有了,王熙凤就会比较关心了,“妈妈说婶婶身子生的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子好大的精神,能够料理得周周全全”。这个话一出来,王熙凤一定会停下来,因为王熙凤一生最喜欢的就是人家捧她,现在听到有人说她聪明能干,尤其是贾芸最后加了一句“要是差一点的,早累的不知怎么样呢”。贾芸太了解王熙凤了,她是个好强的人,这是她的软肋,她忽然觉得这话有点儿意思,大庭广众地让她很有面子。所以,凤姐听了满脸是笑,不由得就止住了步,这是成功的第一步。你如果去求职,经理在你面前站都不站,肯定没有什么希望了,你总要想办法让他停下来听你讲话,贾芸已经做到了。

    关说送礼的大学问

    王熙凤停下来问:“怎么好好的,你娘儿两个在背地里嚼起我来?”她觉得很奇怪,你们两个人怎么会忽然说起我来了,“嚼”的意思是你们是不是在讲我坏话。贾芸就编了个故事说: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家里开了一个香铺。因为有钱,捐了个“通判”(官名,在知府管辖下,掌管粮运、家田、水利和诉讼等事项),要到云南去做,连家眷也都要带去。香铺就要关张了,之前要把所有的货物清理,该给人的给人,该卖的卖掉。因为我跟他要好,他就送了我一些冰片、麝香。我就跟我母亲商量,若要转卖,不但卖不出原价来,而且一般人家里也不会买这个,就是很有钱的大户人家,“也不过使个几分就挺折腰了”。若说送人,也没个人配使这些,因此我就想起婶子来,意思是这些东西谁都不配用,只有婶子你配用。贾芸绕了半天,才说到主题——我今天等在这里就是要把这个东西给你。

    关说学真不简单,单送礼就是个大学问,你要送到既能让对方开心,又心安理得地收下。贾芸说:“往年间,我还见婶婶大包的银子买这些东西呢……因此,想来想去,只有孝顺婶婶一个人才合适,方不算糟蹋这东西。”一面说一面就将一个锦匣举起来。

    一直到这个时候,我们还很紧张,不知道王熙凤会不会接。贾芸这个孩子真是聪明,凤姐正要采办端阳的节礼,恰好需要买一些香料药饵之类的,他连这个都算准了。所以凤姐“忽见贾芸如此一来,听这篇话,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欢喜”。所以这个关说算是说到节骨眼儿上了,没有让对方觉得这个东西是不能要的。凤姐就叫她的丫头丰儿接过贾芸的东西,交给平儿。接下来可以看出王熙凤很开心,说:“看着你这样知好识歹的,怪道你叔叔常常提起你,说你说话儿也明白,心里有见识。”王熙凤开始赞美他了。贾芸听这话入了港,“便打进一步来,故意问道:‘原来叔叔也曾提我的?’”凤姐见他问,正要告诉他贾琏曾希望把十二个道士、十二个小和尚的工作交给他做,却又觉得不太对劲。刚收了人家的一点香料,马上就讲这个话,有点下作,“倒叫他看着我见不得东西似的”。王熙凤也在动心思,这个心思是作为一个总经理,人家刚送了一盒月饼,你就马上说刚好有个事让你去管,彼此都很难堪,所以王熙凤对工作的事只字不提。贾芸的成熟也表现在这里,他要找更适当的机会再张口说工作的事,两个人都把分寸拿捏得刚刚好,不紧不慢地随口说了几句闲话。

    这一段的关键是让我们看到了贾芸的成长,舅舅的鄙薄对他来说是一次非常到位的励志教育,他绝不会再轻易放弃任何机会。关说了凤姐以后,他觉得还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记不记得宝玉曾要收他做干儿子?所以离开了凤姐,他马上就去找宝玉。

    小红等待机会的心思

    表面上看贾芸是没事儿去找宝玉玩,其实他是想凤姐这条路万一走不通的话,还有宝玉那条线路。“因昨日见了宝玉,叫他到外书房等着,贾芸吃了饭便又进来,到贾母那边仪门外绮霞斋书房里来。只见焙茗、锄药两个小厮下象棋,为夺‘车’正拌嘴。还有引泉、扫花、挑云、伴鹤四五个,又在房檐上掏小雀儿玩。”宝玉书房里有一大堆书童,可就是不怎么读书,没事儿就到处乱逛。我们常常笑古代的公子读书,伴读的人书往往读得比正读的人还好。我以前有个老师,家里是广东富贾,小时候就有好几个书童帮他背书,这个背《孟子》,那个背《论语》。我们听了觉得奇怪,连读书都有让人家替的。如今贾芸进了宝玉的书房,看到这些小用人在那边玩儿,便把脚一跺,说道:“猴头们淘气,我来了。”他毕竟还是主人身份,众小厮散了,贾芸才进屋坐在椅子上问:“宝二爷没下来?”意思是宝玉没有到书房来吗?焙茗说:“今儿总没下来。二爷说什么,我替你哨探哨探去。”“哨探”就是打听,说着就出去了。

    贾芸便一个人在书房里,看看字画古玩,以前的书房里一般会摆些古董。有一顿饭工夫还不见来,“再看看别的小厮,都玩去了。正是烦闷”,贾芸正在犹豫是要等还是要走的时候,“只听门前娇声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丫头小红出场了。我们刚才提到二十四回讲的是两个卑微的人,一个是贾芸,另一个就是小红。“贾芸往外瞧时,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的倒也细巧干净。那丫头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过去。”过去的女孩子见到男客是要回避的。刚好这时焙茗来了,看到这个丫头在门前,便说:“好,好!正抓不着个信儿。”他知道小红是宝玉房里的丫头。“贾芸见了焙茗,也就赶了出来,问怎么样。焙茗道:‘等了这一日,也没个人儿过来……好姑娘,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廊上二爷来了。’”焙茗也是个贪玩孩子,刚才说是去打听打听,大概根本把正事玩忘了。

    “那丫头听说,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贾芸盯了两眼”,“下死眼”就是她认认真真地把这个人看了一通,通常一个女孩子是不能这样看一个男人的。古代绝大部分的恋爱都是靠眼睛来传情的,因为古代讲究男女授受不亲。“听那贾芸说:‘什么是廊上廊下的,你只说是芸儿就是了。’”意思是自己跟宝玉很亲,因为宝玉已经要收他做干儿子了。“半晌,那丫头冷笑了一笑:‘依我说,二爷竟请回去,有什么话明儿再来。今儿晚上得空儿我回他。’焙茗道:‘这是怎么说?’那丫头道:‘他今儿也没睡中觉,自然吃的晚饭早,晚上又不下来。难道只是耍的二爷在这里等着挨饿不成!不如家去,明儿来是正经。’”觉不觉得这个丫头有点多事儿,人家只是叫她去传话,宝玉来不来本不关她的事,可小红是个非常聪明的丫头,有主张,懂判断,而且有担当,她的这番话一般的丫头是讲不出来的,表示她对宝玉已经留心了很久,对他的生活习惯了如指掌。胡适之曾经对她做过考证,他认为小红是曹雪芹很看重的一个人物,作者如此着力地去写的丫头一定不是等闲之辈,可惜曹雪芹死后,高鹗续写的后四十回里没有了小红。

    贾芸终于获得工作

    小红还分析道:“就便回来有人带信,那都是不中用。他不过口里应着,他倒给带信呢!”“贾芸听这丫头说话简便俏丽,待要问他的名字,因是宝玉房里的,又不便问,只得说道:‘这话倒是,我明儿再来。’说着便往外走,焙茗道:‘我倒茶去,二爷吃了茶再去。’贾芸一面走,一面回头说:‘不吃茶,我还有事呢。’口里说话,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注意,两个人的眼睛都有意思了,刚才是小红“下死眼”看了他,现在贾芸一面走,一面回头在看小红。

    “那贾芸一径回家。至次日,来至大门前”,他是每天都来报到的。因为你也不可能跟王熙凤约,只能站在那里等,要是王熙凤不出来,他根本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这天贾芸的运气不错,可巧遇见凤姐往那边去请安,才上了车,看到贾芸来了,马上就叫人停下。你看,凤姐对贾芸已经有印象了,当然是昨天说的那番话起作用了。凤姐隔着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跟前弄鬼。”她的意思是说,她回家以后才知道他已经求过贾琏了。你昨天送我冰片、麝香,原来是为了要找工作。这时候才戳破,两人一来一往关系很微妙。可这个贾芸太聪明了!马上就说:“求叔叔这事,婶婶休提,我这里正后悔呢。”这明显是在奉承凤姐,就是我没想到你们夫妻两个,太太这么强势,丈夫那么窝囊,下面是王熙凤最愿意听到的话:“早知这样,我竟一起头求婶婶,这会子也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那凤姐就笑了:“怪道你那里没成儿,昨儿又来寻我。”贾芸就说:“婶婶辜负了我的孝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若有这意思,昨儿还不求婶婶?如今婶婶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丢下,少不得求婶婶好歹疼我一点儿。”贾芸有点在撒娇了,意思是你这么有势力,这么能干,能罩住那么多的人,多少也帮我一点点吧!如果我们今天要去找工作,肯定不能讲这样的话,可在中国古代社会,讲的就是人情,特别习惯用这种语言。

    凤姐就冷笑说:“你们要拣远路儿走,叫我也难。早告诉我一声儿,什么不成了。多大点子事,耽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花,我只想不出个人来,早来不早完了。”贾芸赶快趁势说:“既这样,婶婶明儿就派我罢。”为了找个工作,贾芸熬了多久?现在终于看到希望了,可是凤姐非常厉害,隔了半天才说:“这个我看着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现在才三月,要等到来年正月,“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罢”。这真要把贾芸急死了,因为家里已经没米下锅了,贾芸说:“好婶婶,先把这个派了我罢。果然这个办的好,再派我那个。”意思是他两个事情都想干,凤姐就笑了说:“你倒会拉长线儿。罢了,若不是你叔叔说,我不管你的事。我不过吃了饭就过来,你到午错的时候来领银子,后儿就进去种花。”读到这里,大家会不会有点心酸,一个十八九岁的孩子为找个工作,竟然经历了这么多的煎熬。我一直觉得《红楼梦》里面有一种大的悲悯和同情,年轻的时候读《红楼梦》喜欢的多半是风花雪月的部分,可年龄越大就越喜欢这些有关卑微者的部分。它会让你看到身边平常不怎么注意的人生活的艰辛,他们不像我们这样可以看画展,听音乐会,过闲云野鹤般的日子。

    小红等到大好机会

    贾芸的工作有了着落,喜不自禁,可他还是来绮霰斋找宝玉,谁知宝玉一早就往北静王府去了。宝玉每天都忙着玩、吃、喝、看戏,根本把这件事情全忘了。想想看,如果你是一个主管,丢给某人一句话:“明天来找我。”结果这个人就一直在那儿等,可是你完全忘了,很多时候我们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可能会给对方造成很大的伤害。《红楼梦》把这些东西写得很细,宝玉一句话,贾芸就傻傻地等了两天,这就是富贵跟贫贱的落差。“贾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听凤姐回来,便写了个领票来领对牌。至院外,命人通报了,彩明走了出来,单要领票进去,批了银数年月,一并连对牌交与贾芸接了,看那批上银数批了二百两,心中喜不自禁。翻身走到银库上,交与收牌票的,领了银子。回家告诉母亲,自是母子俱各欢喜。次日一过五鼓,贾芸先找了倪二,将前银按数还他。”贾芸又拿了五十两,到西门外的花匠家去买树。其实,他真正用在花和树的银子只有五十两,其他钱都成了他的。这种大户人家到最后为什么会亏空越来越多,就是因为每件事都有这么多的漏洞。

    宝玉自从那天见了贾芸,就说,明天可以找他说话,还说带他到花园去玩儿。本来这只是富贵公子的口角,哪里还把这个放在心上,讲过也就忘怀了。这天晚上他从北静王府回来的时候见过贾母、王夫人,到了园子里面换了衣服,正要洗澡。这天非常凑巧,袭人被宝钗请去打中国结了;秋纹、碧痕两个人提水去了;麝月又在家里面养病……宝玉房里这么多丫头,很少有大家都不在的时候,只要有别的丫头在,小红是不敢进来的,因为她只是个在外面做粗活的。就像贾芸在门口不知站了多少天,才等到贾琏、王熙凤一样,小红也是不知熬了多久才得到这个机会的。

    如今只剩了宝玉在房里面,偏偏宝玉要吃茶,一连叫了两声,方见两三个老嬷嬷进来。宝玉一看了她们,连忙摇手儿说:“罢,罢!不用你们了。”宝玉也有怪癖,他就是喜欢女孩儿清爽漂亮,一看到老嬷嬷,就连茶也不想喝了。

    “宝玉见没丫头们,只得自己下来,拿了碗向茶壶去倒茶。”宝玉从出生到现在大概从没自己倒过茶。只听背后说道:“二爷仔细烫了手,让我们来倒。”这个描写非常漂亮,如果是电影的话,此时听到的只是声音,并没有看见人,可这一声“二爷仔细烫了手”中,蕴含着一种温柔和关心。“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早接了碗过去。宝玉倒唬了一跳,问:‘你在那里?忽然来了。’”在宝玉的房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该待的地方,这个丫头是不能随便到里面来的。其实小红一直躲在那里窥探,进来倒茶是用了很多的心机的,当然她不会明说。

    不受宠的辛酸与痛苦

    宝玉问起她从哪里来,那个丫头一面递茶,一面就回头跟他说:“我在后院子里,才从里间的后门进来,难道二爷就没听见脚步响?”作者是在暗示小红是故意接近宝玉的,不然,走路的声音应该听得到。“宝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细打量那丫头。”我们说过,宝玉看任何人都先看他长得怎么样,看到这个丫头“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宝玉身边的丫头袭人、晴雯的穿着都非常讲究,刘姥姥第一次看到她们的时候,还以为她们是小姐。可是眼前这个丫头穿的是旧衣服。“倒是一头黑鬒鬒的头发”,用“鬒鬒”二字来形容头发的美,“绾着个䰖,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甜净”。

    宝玉道:“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我不知道小红听到这个话的感觉是什么?我们没有办法想象一个主子竟然连自己房里的丫头都不认识,伺候他的人已经多得认不过来了。那丫头说:“是的。”宝玉道:“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这是很椎心的一句话,那丫头听说,便冷笑了一声道:“认不得的也多,岂只我一个。”这个回答中带着太多的酸楚,小红一直是个遭冷落的丫头,她说:“从来我不递茶递水,拿东拿西,眼见的事一点儿不作,那里认得呢。”宝玉问她:“你为什么不作那眼见的事?”这就涉及到人的阶级和层次了,宝玉已经被那些重要的丫头包围了,她们是绝对不能允许某些丫头爬上来的。宝玉傻乎乎的,根本不懂这些,不知道小红是没有资格倒茶的。《红楼梦》对我们最多的提醒是:生活中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容易受宠,他可能是贾芸,也可能是小红,也可能是贾环……它对这些人物的描写就是提起我们体贴关怀他们的心。

    从另一个角度看,《红楼梦》里到处都是政治,大丫头是会压制小丫头的。小红就跟他说:“只是有一句话回二爷:昨儿有个什么芸儿来找二爷。我想二爷不得空儿,便叫焙茗回他,叫他今日早起来,不想二爷又往北府里去了。”刚说到这句话,只见秋纹、碧痕嘻嘻哈哈地说笑着进来。

    用自己的能力改变命运

    秋纹、碧痕是比较接近宝玉的丫头,本来去提水的应该是小红。小红很有心机,大概是她说自己不舒服,秋纹、碧痕才会去提水,小红已经观察到,如果秋纹跟碧痕去提水的话,她就有机会接近宝玉了。

    你看,“秋纹、碧痕嘻嘻哈哈的说笑着进来,两个人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着衣裳,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小红看到以后赶快就去接。秋纹、碧痕正在彼此抱怨,说你提水提得不好,把我裙子给弄湿了,那个说你踩了我的鞋子。“忽见走出一个人来接水,二人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二人便都诧异,将水放下,忙进房来东瞧西望,并没个别人,只有宝玉,便心中大不自在。”其实,这些丫头一直在斗心眼,看到房里没有别人,马上就联想到这个丫头跟宝玉在干吗?宝玉是核心,所有人都围绕着他在作斗争,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办法亲近宝玉,小红一直被挤在外围,她当然不甘心,作者把小红的心思写得十分委婉。

    秋纹、碧痕两人预备了洗澡的东西,让宝玉脱了衣服,把门带上,就去找小红,问她刚才在屋里说什么。小红很委屈地说:“我何曾在屋里的?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见了,往后头找手帕子去。不想二爷要茶吃,叫姐姐们一个没有,是我进去了,才倒了茶,姐姐们便来了。”这明显是在掩饰她跟宝玉说过话,可是秋纹听了,兜脸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这种话很重,卑微者对卑微者往往异乎寻常地狠毒,因为大家都生存在艰难里,会动用最动物的本能去压迫对方。“正经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故,倒叫我们去。”到这里才透露出小红真是存心安排的机会。

    像这种努力用心机争出头的人,历史上最著名的就是武则天,后宫有三千佳丽,不强出头的话,皇帝就永远看不到你,所以她就想办法要让皇帝看到她。《讨武曌檄》里曾骂武则天故意“以更衣入侍”接近皇帝,不巧的是,她还没有生孩子,皇帝就死了,所有他临幸过的没生孩子的宫女全部被送到尼姑庵,武则天再次面临绝境。她便开始勾引皇帝的儿子高宗,为了与皇后争宠,她竟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孩子而嫁祸皇后。不了解这其中的辛酸的话,我们可能会觉得这个人很坏,如此心狠手辣,可是在阶层分明的社会里,当有的人一辈子不能改变命运的时候,除了认命,另一条路就是反叛。武则天就是典型的反叛者,我们的历史里是不允许反叛的,所以武则天常常被骂。可是如果从竞争的角度来讲,武则天是竞争力最强的,她能不断地把自己的绝望变成希望,小红也是如此。

    秋纹她们知道被骗了,说:“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注意“巧宗儿”,就是这么好的事让你等到了,“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吗。”“一里一里”,就是你越靠越近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宝玉对丫头都不曾用如此粗鲁的语言,可卑微者在欺负同类的时候却常常口不择言。

    卑微者的处境

    碧痕就在旁边帮忙说:“明儿我说给他们,凡要茶水,送东拿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他去便是了。”秋纹就说:“这么说,还不如我们散了,单让他在这屋里呢。”大家可以体会一下小红此刻的心情。小红个性刚烈得不得了。她咬牙坚持着走两条线,一条是她努力地接近宝玉改变命运;另外一条是希望能变成贾芸的爱人。

    秋纹、碧痕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闹着,只见有一个老嬷嬷进来传凤姐的话说:明日有人要带花匠进来种树,叫你们严禁些(古代很严厉地防范男性跟女性的接触),还有你们的衣服、裙子、内衣不要乱晒,不要让外面的工人看到女孩子的衣服,那土山上一溜都拦着帷幕呢,你们可别乱跑。可接下来小红偏偏故意走到那边去,因为她知道贾芸要带人进来种花,就想要接近贾芸。

    我想提醒大家的是,作者在写小红这个人物的时候,并没有说她好坏。我常常问朋友,你喜不喜欢小红这个人。答案有两种,有人觉得小红很厉害,是那种很有心机的人;有人很同情她。作者想解决的不是好坏的评判,而是在让我们体会卑微者的处境。大家可以问一下自己,如果我是小红该怎么办,会认命吗?好的文学通常不轻易判断人的好坏,而是很完整地描绘一个角色。

    那婆子又说后廊上的芸哥儿要来监工,小红听见了,“心内却明白”,她曾经“下死眼”看过贾芸。一般的女孩子瞟一眼就不敢再看了,可她摆明了就是要告诉对方,我喜欢你!这是蛮现代的个性,现代人的主动性比较强。前面提到有朋友在美国教《红楼梦》,最后大家选出最喜欢的女人都是王熙凤,而不是林黛玉。从这个角度上讲,小红就是另一个王熙凤,一旦有机会,她是一定要改变自己命运的。

    梦里的红玉可以做自己

    下面才开始介绍小红,原来这小红姓林,小名叫红玉。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宝玉,便都把这个字隐起来,叫她“小红”。作者在此有个暗示,同样是人,她却不配用“玉”字。她“原是荣国府中世代的旧仆”,她家是世袭的用人,奴仆的身份从生下来就无法改变了。她的“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这红玉年方十六岁,因分入在大观园的时节,把他便分在怡红院中,倒也清幽雅静。不想后来命人进来居住,偏生这一所儿又被宝玉占了”。在宝玉没有入住大观园前,怡红院就是小红等人在管,等到宝玉搬进来的时候,带了一些丫头进来,原来管这个院子的小红她们,就被压在底下了。

    “这红玉虽然是个不谙事理的丫头,却因他原有三分容貌,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向上攀高。”“妄想攀高”四个字中多少有些凄苦,为什么是妄想?因为她家世世代代都是奴仆。“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显弄显弄。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灵牙利爪的”,“灵牙利爪”四个字用得漂亮,就是说国王身边的一干人马都不是好惹的,“那里还能下的手去。不想今儿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纹等一场恶意,心内早灰了一半。”本来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心灰意冷,可她听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马上意识到又一个机会来了。她“闷闷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盘算,翻来覆去,没个抓寻”。注意,她躺在床上,“忽听窗外低低的叫道:‘红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这里呢。’”其实她是在做梦!因为她一直在琢磨跟贾芸的爱情关系,梦里听到人叫她的名字,在梦里不是小红,而是红玉。

    “红玉听了忙走出来看,不是别人,”正是她心中的白马王子贾芸。“红玉不觉的粉面含羞,问道:‘二爷在那里拾着的?’贾芸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这就很像要偷情了,“一面说,一面就上来拉他。那红玉急回身一跑,却被门槛绊倒。”吓醒了,才知道是梦。好惨的梦!真不如不醒!在梦里她是红玉,是有人爱、有人关心的,醒过来,她还是那个被人家骂得一文不值的丫头,作者对人最大的同情和悲悯至此淋漓尽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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