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红楼梦-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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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寻常日子的描绘

    《红楼梦》是一部长篇小说,不可能是一个高潮接着另一个高潮,而是要去描绘几个高潮之间的家常与平淡,这是小说或者戏剧中最难处理的部分。

    《红楼梦》中,我很喜欢读十九回和二十回,这两回没什么大事发生。元春省亲结束回皇宫去了,余下的东西收了三天才收完,大家都有点疲倦。又觉得还在过年,最好不要有什么其他重要的事发生,所以赌博的赌博,看戏的看戏。作者只是在写日常生活,而作家的功力正是在写这种平凡无奇的事情时,才开始显现出来。

    现在的年轻朋友已经不太了解旧历年,过去要到旧历的二月初二才算过完年。元春回来是正月十五,眼下年还没有过去,王熙凤在忙碌地收东西,可是宝玉很闲,他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只好东逛西逛。

    袭人家里派人来请求贾母,可不可以放一天假,让袭人回家跟家人见个面。这里我们可能不太了解,因为我们现在雇的菲佣也是有假的,但过去的用人是没有假的,都是买来的,况且袭人卖给贾家做丫环是签了卖身契的,但贾府对下人厚道,也就准了。

    袭人回家以后,宝玉更无聊了,就跟小丫头们掷骰子或者玩围棋,也觉得没什么趣味。后来东府的贾珍就请他过去看戏。他正要出门的时候皇宫里边送了糖蒸酥酪过来,酥酪大概有一点像今天的奶酪这类的东西,宝玉记得袭人非常爱吃,就说留着等袭人晚上回来吃。

    我们今天吃一个很好吃的东西,很少会说菲佣玛丽亚今天不在,我们留着等玛丽亚回来再吃。我们在读这部小说的时候,不太会注意到宝玉的个性真的非常奇怪,作为一个养尊处优的富贵公子,竟时刻惦念着他底下的这些丫头。等一下大家会看到十九回里糖蒸酥酪出现了三次,贯穿三个故事,非常有趣。这是我最佩服《红楼梦》的地方。我觉得写娘娘回来的排场并不难写,真正难写的其实是这种小事情。一个糖蒸酥酪,有的作家写写就忘掉了,可作者会用这个糖蒸酥酪贯穿十九回的三个事件。

    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

    宝玉到了贾珍家里,此时薛蟠、贾蔷、贾琏这些人都在,全是些爱热闹的男孩子,所以点的戏很有趣,四出戏都是热闹得不得了的。也许我们现在不太了解,过去的戏曲常常分成两种,一种是比较优雅的,文词比较雅致,唱腔很细腻的,像《游园惊梦》、《牡丹亭》一类的戏,这是要听的戏,也叫文戏。另一种是要看的戏,就是武戏。

    他们点了四出戏:一个叫《丁郎认父》,是明朝的戏。这出戏的主题是讲严嵩。严嵩是明朝一个掌权的大奸臣,历史上真有其人,他掌大权于一身,常常欺上瞒下。当时有一个穷文人叫高文举,去参加科考,最后考到了状元。古代皇帝的女儿或者宰相的女儿都希望招状元为婿,就是招为驸马或入赘相府。考到状元了,当然就会有比较好的升迁机会。但高文举在乡下已经有太太了,还有了孩子,这个孩子就叫丁郎。所以他就说,我不行,我已经有太太有孩子。可是严嵩不管这些,就逼他自认没有结婚,硬让他入赘相府。当然我们也常常听到这样的故事,像陈世美,他是自己希望攀附皇家,假装说未婚,这样就可以和公主在一起了。但高文举不是,他其实是遭严嵩逼婚,他很难过。有几次在街上他发现他太太带着丁郎来找他了,却不能相认。丁郎后来拜了一个高人学武功,去认他的父亲。最后严嵩被打败了,父子才相认。这是一出武戏。

    第二出是《黄伯央大摆阴魂阵》,也叫《孙膑下山》,是战国的戏。讲的是燕将乐毅的师父黄伯央,布迷魂阵困住了齐将孙膑,后来鬼谷子下山,帮助徒弟孙膑破了阵,又是舞台上一出热闹打斗的戏。第三出戏《孙行者大闹天宫》,也是我们现在喜欢看的,非常多的身段,尤其小猴子在舞台上翻滚起来时非常好看。第四出戏就是《姜子牙斩将封神》,也是武打的戏,有点像现在的武侠片,所以很热闹。

    宝玉刚好是不喜欢看这种热闹戏的人,他喜欢优雅细腻的东西。我们看十八回贾妃省亲,点的戏都是《游园惊梦》、《牡丹亭》这一类的戏。可是在这一天你可以看到是因为贾珍、薛蟠他们在主导,所以大概就是比较“好莱坞”系统的东西,“黑客”人物什么的就出来了,整个舞台上热闹非凡。作者在这里表现了一种很有趣的对富贵人家摆排场、搞热闹戏很隐讳的批判,这种批判你不太容易看出来,因为宝玉觉得演戏怎么演得热闹繁华到这种不堪的地步。他用了两个字——“不堪”,意思是有点粗俗了,就是把人性中最贪欲的东西刺激出来了,缺少一个安静的力量。

    在传统的戏剧里,其实常常有流行这样一种说法,真正懂戏的人是去听戏,而不是去看戏。我自己并不完全赞成这样的说法,我觉得戏剧有它好看的部分,光听是不够的。因为过去觉得听戏很难,是一个考验。现在我们有时候看昆曲,字幕打出来你都不一定看得懂,你都跟不下去,因为它的唱腔很多部分用的都是古音,我们很难听明白。所以过去认为,要闭着眼睛跟着戏打拍子,体会唱腔的韵味,才是懂戏的高手。可是我想戏剧本来就有听觉的快乐,也有视觉的快乐。我小时候跟母亲看戏,就很爱看翻滚热闹的东西,刀马旦出来时踢的花枪,能够每一枪都很准确,我就觉得好棒。

    宝玉不喜欢这种粗俗的热闹就悄悄离席了。“先是进内去和尤氏和丫环姬妾说笑了一回,便出二门来。尤氏等仍料他出来看戏,遂也不曾照管。贾珍、贾琏、薛蟠等只顾猜枚行令,百般作乐,也不理论,纵一时不见他在座,只道在里边去了,故也不问。”“枚”是一人把一些东西放在手里,让对方猜有几个,被猜中了这个人就输钱。“行令”就是传酒令,酒令停在谁的手上谁就被罚酒。跟宝玉的小厮们也都跑掉了,“更有或嫖或饮的,都私散了”。

    这个时候宝玉是孤独的,当他孤独的时候会想什么呢?“宝玉见一个人没有,因想‘这里素日有个小书房内,曾挂着一幅美人,极画的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那美人自然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他一回。’”这种写法非常奇特,简直令人惊讶,可这就应该是宝玉的心思。他觉得连画里的女子都是寂寞的,都应该好好地心疼和珍惜,陪陪这个美人。宝玉身上一直有一种呆气,这种呆气就是他对人间的深情。

    “想着,便往书房里来。刚到窗前,闻得房内有呻吟之韵。宝玉倒唬了一跳:敢是美人活了不成?”宝玉大概从来不觉得什么东西是没有生命的,所以当他听到声音时,他的第一反应是画中美人是不是活过来了,他就大着胆子“舔破窗纸,向内一看”。

    得理饶人

    下面的故事也很有趣。作者写道:“那轴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烟按着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记得第五回中宝玉第一次性幻想,他到了一个太虚幻境,警幻仙姑觉得他无法领悟,就把她的妹妹兼美推给宝玉,教他这件事情。警幻仙姑一直在书里面代表一个教导“性”的女性。“宝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进门去,将那两个唬开了,抖衣而颤。茗烟见是宝玉,忙跪求不迭。宝玉道:‘青天白日,这是怎么说。珍大爷知道,你是死是活?’”就是说如果贾珍知道你们两个在这里乱搞,一定会把你们活活打死。茗烟这个时候大概已经知道他不会死,因为来的是宝玉。用人知道宝玉的个性,也不怕他。

    可有趣的是宝玉的反应,接下来宝玉就看了看那个丫头,“虽不标致,倒还白净,些微亦有动人处,羞的脸红耳赤,低首无言”。大概作者觉得“白净”这两个字很重要,就是人都很尊贵,生下来没有什么肮脏,也没有什么污秽。这种描绘非常奇特,宝玉身上有一种天生的对人的怜爱与珍惜,这种情感跟我们讲的爱情不一样,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好色,只是觉得每个人都该有他的尊贵。“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一语提醒了丫头,飞也似去了。”

    “宝玉又赶出去,叫道:‘你别怕,我是不告诉人的。’”结果宝玉又觉得这样不太妥当,担心她被吓坏了,跑出去自杀,所以紧跟着跑出去冲她喊。所以你要细看这些地方,我记得小时候读,根本一下子跳过这几行,因为本来以为还会继续有比较大胆的描述,后来发现没有了,觉得有点扫兴。现在其实你会觉得这处书写的动人。这一段把宝玉的个性完完全全写出来了,这就是他对人的原谅、宽恕与担待。他不但没有责骂她,没有得理不饶人,相反,他怕这个女孩子害怕,怕她受伤,怕她受了耻辱后想不开,他还要追出去再加一句。这件事情从礼教来讲,当然是活活打死他们,都没有人会讲话,因为是他们自己做错了,可是宝玉让人感动的是,他懂得人没有不犯错的,知道人性里面欲望的脆弱和无法把持。宝玉追出来说的这一句话,不是好作家绝对写不出来。

    有时候在碰到一个必须处罚别人的情况,我会检查自己能不能担待对方,有没有这一句话,多一句话就会让对方不那么受伤。年轻的时候不容易懂这些,到某一个年龄你会觉得多加这一句话,让对方不觉得可耻或卑微,这大概是做人方面最费力的事,但是是必要的涵养。这样一句话让我们知道了什么叫做宽厚与宽恕、担待与包容。当然,从另外一个角度说,这完全不像一个主人的做法,这样下去,他以后怎么能管住下人呢?这是有现实困境的。可是作者不管这些,他就是在写宝玉的一种真性情。《红楼梦》让我们看到了情、礼、法三者难以周全的一面,宝玉是个多情的人,他觉得如果没有真情,礼与法就变得残酷、虚伪。

    每一个生命都有典故

    “急的茗烟在后叫:‘祖宗,这是分明告诉人了!’”宝玉也没有骂茗烟,他问茗烟:“那丫头十几岁了?”茗烟道:“大不过十六七岁了。”宝玉就叹了一口气说:“连他的岁数也不问问,别的自然越发不知了。可见他白认得你了。可怜!”你可以看到宝玉还是心疼那个女孩子,他觉得女孩子都是尊贵的,男人应该懂得心疼她,而不是去糟蹋她,把她当一个物件对待。

    这其中有非常现代的观念。《金瓶梅》和《红楼梦》最大的不同在于作者对于女性的态度。在《金瓶梅》里,女性是玩物,男欢女爱完全像技巧和游戏。《红楼梦》重在写情,而不是写性,它基本上认为性并不重要,情这个东西很可贵,所以他才会问这些话。

    我们读《红楼梦》,经常有一种感动,现实世界里也常常有人对人的糟蹋——当有爱、有情的时候你不珍惜,就是糟蹋。宝玉的那句“可怜”在这里讲得很委婉,意思是说人跟动物一样,是有兽性的,可当人把欲望变成兽性的时候其实是非常可怜的。如果将兽性的部分提升一点,多一点人的尊贵,把它上升为一种疼惜,那才是比较可爱也比较温暖的情感,所以宝玉常常会有这种很奇特的想法。

    然后宝玉又问茗烟这个女孩叫什么名字,茗烟就说她的名字很奇怪,她妈妈怀她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五色不断循环的“卍”字图案,就叫“卍儿”。“卍”字图案是连绵不断的意思。六千年前的两河流域文明时期的作品里就有这个符号,所以是一个出现得非常早的符号,最早代表旋转,是幸福的象征。佛教里法轮常转的符号就是“卍”,我们看到古代很多纺织品,女孩子衣服的滚边上面都有。“卍儿”后来在这个小说里面常常出现,是个命很好的丫头。宝玉听了,说:“真也新奇,想必他将来有些造化。”宝玉觉得,每一个生命,不管贵贱,都有他的典故,都有他的来历。他觉得人要珍惜人,没有一个生命是可以随便糟蹋的,这就是对生命本身的尊重。

    我自己在第一次读《红楼梦》的时候根本读不懂,就觉得这个地方宝玉偷看到小厮跟卍儿做爱应该多写一点,至少让我们觉得好看,可作者只是短短几句就这样交代过去,他要写的是人与人的平等、生命对生命的尊重。

    宝玉与袭人的深情心事

    宝玉感觉无聊,就问茗烟有什么地方可以去玩。茗烟说,我偷偷带你到城外面去。宝玉说不妥,因为很多人随时都会询问宝玉到哪里去了。他说,我们还是到比较熟、比较近的地方去吧。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主意了。大家有没有发现他一直惦念着一个人——袭人。袭人虽然是丫头,可是又像姐姐,又像妈妈,又像妻子,她是在宝玉身边真正照顾他所有生活细节的人。而《红楼梦》里面母性最强的一个女性大概就是袭人了。袭人不在的时候,宝玉有一点怅然若失,因为所有习惯的东西忽然不见了。记不记得宝玉要去上学的那一段,袭人有多周到?如果身边有一个丫头如此地照料你的话,你肯定是须臾不能离开了。

    所以宝玉就跟茗烟讲,我们去袭人家好不好。在过去,一个公子哥儿到丫头家里去,这是了不得的事,有失身份。所以茗烟说要是被家人知道后会挨打。宝玉说不要怕,有我。于是两个人偷偷摸摸去了袭人家。

    袭人因为家里穷,从小被卖到贾府,签的是卖身契,是一辈子都不能够赎身的。她的哥哥嫂嫂用卖她的钱做生意赚了点钱,想把袭人赎回去嫁人。这一天接她回家,就是为了商议此事。对此,袭人的态度是不回去,她说,你们当初没有钱就把我卖了,现在有钱又要赎我出来。你们卖我的时候哪里想过我去给人家当丫头的下场,幸好卖到贾府这样的厚道人家,他们不打我不骂我,你们又要让我回来。

    第五回中,与宝玉第一个发生性关系的就是袭人,所以袭人觉得她这一辈子跟定宝玉了。她也不要妻子的名分,只当是一个陪房的丫头。她跟哥哥嫂嫂说着就哭了。刚好这个时候宝玉来了。

    袭人“忙跑出来迎着宝玉,一把拉着问:‘你怎么来了?’宝玉笑道:‘我怪闷的,来瞧瞧你作什么呢。’”我们现在可以明白宝玉为什么觉得这一天所有的事情都很无聊了,因为他一直在挂念袭人。

    “袭人听了,才放下心来,‘嗐’了一声,笑道:‘你也忒胡闹了,可作什么来呢!’”在古代,这种富家公子是不能到丫环家里的。袭人一面又问茗烟:“还有谁跟来?”茗烟笑道:“别人都不知,就只我们两个。”袭人听了又吓了一大跳。因为宝玉出来至少要有四个人跟在身边,现在正值过年时节,外面这么多人马车辆,万一碰到如何得了。她就骂茗烟:“这还了得!倘或碰见了人,或是遇见老爷,街上人挤车碰,马有个闪失,也是玩得的!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都是茗烟调唆的,回去我定告诉嬷嬷们打你。”

    茗烟撅了嘴抱怨说:“二爷骂着打着,叫我带了来,这会子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罢。不然,我们还去罢。”袭人的哥哥花自芳忙劝:“罢了,既是来了,也不用多说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脏,爷怎么坐呢?”宝玉那样的身份打扮,到穷人家连个坐的地方都找不到。

    袭人的妈妈也迎出来,进去之后发现她们家还有几个女孩子坐在那边,我们知道古代有陌生男客进门,女孩子要赶紧躲避,可穷人家房子小,根本无处躲,那几个女孩子很害羞、很尴尬,不敢抬头看宝玉。家里人不知如何招待宝玉才好。袭人说:“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摆,也不敢乱给东西吃。”

    袭人“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来铺在一个炕上,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与宝玉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注意“自己”这个词的重复。袭人觉得这个家里脏乱,只有她的东西宝玉还可以用。连续四五个“自己”,可以清楚地看到宝玉和袭人的关系,她绝对不让宝玉受委屈。

    这时袭人妈妈齐齐整整摆了一桌子果品。可是这些东西,宝玉是不能吃的。袭人笑道:“既来了,没有空去之礼,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这是礼节。“说着,便拈了几个松子穰,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与宝玉。”是送,而不是递,这是一种很恭敬的姿态。从这些动作的描写,可以看到袭人细心到什么程度,也可以理解为什么宝玉会这么疼袭人,会把皇宫送来的糖蒸酥酪留给袭人吃。他们之间的情感已不是主人与仆人的情感。

    “宝玉看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宝玉注意到袭人哭过了,就悄悄问她:“好好的哭什么?”袭人笑着说:“何尝哭,才迷了眼揉的。”袭人永远不会说自己受苦的事情。

    宝玉偷偷说,赶快回家吧,我留了好东西给你吃。袭人赶紧跟他说,不要大声讲,旁边的人听到还以为我们是什么关系呢。这些都是两个人的悄悄话,有悄悄话就有私事,有深情的东西。一个人你可以跟他讲悄悄话的时候,你们之间的情感就是深的。这一段整个都在写宝玉和袭人之间的一种非常私密的关系,也可以看到宝玉从尊重出发的一种包容。《红楼梦》之所以成为二十世纪乃至二十一世纪的重要文学作品,原因就是它在很多地方带给我们观念上的更新与启发。让我们认识到现实社会里面,尽管有阶级、性别、年龄、贫富构成很多的等级,可是宝玉一直希望人可以回到原点,即人与人之间能平等相待、彼此尊重。

    吃掉糖蒸酥酪的李嬷嬷

    宝玉回家了,故事转移到了宝玉的奶妈李嬷嬷身上。宝玉大了,奶妈失去了重要性,李嬷嬷却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里,还常常跑来要证明她的重要,闹出一些事情来。

    “宝玉自出了门,他房中这些丫环们都越性恣意的玩笑,也有赶围棋的,也有掷骰抹牌的,嗑了一地瓜子皮。”这个时候李嬷嬷来了,抓到了一个机会批评这些丫头们。

    “李嬷嬷拄拐进来请安,瞧瞧宝玉,见宝玉不在家,丫头们只顾玩闹,十分看不过。因叹道:‘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没个样儿。’”她觉得自己依然很重要,放不下从前的身段。然后她骂道:“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的。只知嫌人家脏,这是他的屋子,由着你们糟蹋,越不成体统了。”

    “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二则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他们不着,因此只顾玩,并不理他。”丫头们越不理她,她就越气,因为她的重要性不能被证明。所以又开始唠唠叨叨“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辰睡觉”等语。“丫头们总胡乱答应。有的说:‘好一个讨厌的老货!’”大家都觉得你已经退休了,根本不该再管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个人生的大智慧,我们常常不容易把握。

    看大家都烦她,李奶妈也觉得无趣,走来走去就看到了那个糖蒸酥酪。“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不送与我去?我就吃了罢。’说毕,拿匙就吃。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因为前面有因李嬷嬷偷喝枫露茶丫头被骂的事,所以丫头们觉得你如果又吃了这个东西,你就要自己担当,不要到时候连累别人。

    “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她本来是要证明她的重要性的,想不到惹来了恰好相反的结果。她便说:“我不信他这样坏了。且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人生最痛苦的就是这种比较,觉得我以前多么重要,现在怎么会连一个丫头都不如?“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的奶,吃的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怎么样!”

    她就赌气把那一碗酥酪都吃了。还说:“你们看袭人不知怎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阿物儿”的意思是“什么东西”之类的。你如果听到一个前任经理在骂现任经理,说要不是当初我聘你进来如何如何……也会觉得很难听。所以你看《红楼梦》的有趣就是,里面的故事在现实生活里可以一再重演,所以《红楼梦》为什么我们会觉得一直可以重看,它有很多人生智慧在里面。这个智慧不是说应该怎么处理,而是告诉你这些现象一直存在,因为今天一样有李妈妈、袭人这样的角色。

    有一个丫头笑着说:“他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时常送东西孝敬你老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这是一个懂事的丫头,可是李奶妈真是不会做人,她还是继续生气:“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她把这个丫头又骂一顿。人家对她不好,她发急,人家对她好,她还是赌气,说你别拍我马屁。“说着,赌气去了。”

    袭人的细腻大方

    袭人回来以后,宝玉忙命取糖蒸酥酪来,丫环们回说李嬷嬷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着:‘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足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白糟蹋了。’”轻描淡写,一件事情就摆平了。人生的智慧,并不一定就是知识,智慧是一种“懂得”,是一种对人性的了解与担待。《红楼梦》是一本智慧的书,它不只是学校里教的训诂文字或者音韵之类的问题,里面的人情世故特别丰富。袭人不识字,也没读过书,可是她为人处事通达、大方,能够随机应变地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曾被邀请到新加坡去讲四十回的《红楼梦》,那里的教育部门规定所有华文学校的学生,在高中毕业时,要读四十回《红楼梦》。我相信这个规定不只是从文学出发,而是因为里面有这个族群的文化,几乎包含了所有的人情世故,所有文化的智慧。

    袭人还怕宝玉不相信自己的话,就说想吃栗子,“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床。”因为她必须找到一件事情转移宝玉的注意力。所以有时候会蛮怀念袭人,她具有把大事变小,小事变无的智慧。“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栗子来,自向灯前检剥。”至此,我们完全不觉得他们是主仆关系,而真的像是姐弟。这是宝玉最可爱的地方,也是人情中最温暖的部分。

    守分的态度

    下面是宝玉入睡前和袭人的一段对话。宝玉到袭人家时看到家中坐着几个女孩子,她们看到宝玉进来很害羞,低着头不说话了。宝玉现在想起来,就问袭人,那个穿红衣服的女孩是她的什么人。袭人说,是她的姨表姐妹。宝玉听了,就赞叹了一下。袭人说:“叹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他那里配穿红?”当时红衣服是比较贵重的,贵族人家都穿红的,宝玉的衣服很多是大红的缎子上面绣金。袭人是从身份去想的,她说我们穷人家的小孩子就不配穿红吗?宝玉跟她讲,那样好的人不穿红,谁配穿红。他说我是觉得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要是也来我们家多好。袭人又多心了,说在我们家我是做奴才的命,难道别人也要做奴才不成。很明显,两个人的身份不同,想法不同。宝玉急了,说:“你又多心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说亲戚就使不得?”袭人道:“那也般配不上。”过去讲究门当户对,袭人很守分,不会越礼。

    宝玉说不过袭人,就不肯再说了,只在那边剥栗子。袭人平常不太这么讲话的,可是因为今天家里说要给她赎身,让她嫁人,她有一点难过,回来才对宝玉讲了这些重话。看到宝玉不高兴,心里感到很愧疚,就说:“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才冒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他们进来就是了。”这话也让人感觉到两家地位相差之大。对贾府来讲,如果觉得哪一家的女孩子好,花几两银子买来就是。前面讲过,薛蟠喜欢香菱,香菱已经有未婚夫了,他也硬把人家买来了。宝玉当然不是这样的人,就笑着说:“你说的话怎么叫我答言呢?我不过赞他好,正该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浊物倒生在这里。”这是宝玉身上非常特别的东西,他是一个公子哥儿,却总觉得生在这个富贵人家的是一群浊物,那些清灵的人儿反在民间。

    《红楼梦》里面有反阶级的东西,在那个年代,出身贵族的曹雪芹,根本就没有自己是钟灵毓秀的感觉,反而觉得民间到处都是精彩的人。这是一种自觉,也是一种忏悔。有点类似西方启蒙运动时期卢梭的《忏悔录》,对生命有一种很深刻的反省。

    袭人说:“他虽没这造化,倒也是娇生惯养的呢,我姨爹姨娘的宝贝。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宝玉最感难过的就是女孩子出嫁,他觉得女孩子很尊贵,应该疼惜,可是女孩子遇到男人以后,就被糟蹋了,一个个变得俗不可耐。这是他的怪僻。这次听到“出嫁”二字,“不禁‘嗐’了两声”。宝玉很反对封建社会中以父权为中心的男性沙文主义,那“出嫁”会变成一个很大的恐慌,因为不知道她们会碰到什么样的男人。

    害怕生命的无常与孤独

    “正不自在,又听袭人叹道:‘只从我来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得在一处。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袭人在试探宝玉。宝玉听了袭人的话,吓了一大跳,因为他认为袭人会一辈子跟他在一起,没想到袭人竟然讲出这样的话来。下面就引出了一段袭人借这个问题对宝玉的劝导。

    “宝玉听了这话内有文章,不觉吃一惊,忙丢下栗子,问道:‘怎么,你如今要回去了?’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议,教我再耐烦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我出去的呢。’宝玉听了这话,越发怔了,因问:‘为什么要赎你?’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你这里家生子儿,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局?’”“家生子”就是奴才的儿子,譬如俘虏来的军人或者罪犯被派到某人家里做奴才,这种奴才是世世代代的奴才,他在这个家中结婚,他的儿女都是奴才。袭人的意思是说,我是你们买来的,并不是世世代代都要做奴才的。“了局”是说我不能在你们家待一辈子,我也要结婚嫁人啊。

    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宝玉想得很天真。他想,我不让你走,你也走不了。袭人道:“从来没这道理。便是朝廷宫里,也有个定例,或几年一选,几年一入,也没有个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咧!”

    “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不放你也难。’袭人道:‘为什么不放?我果然是个最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太太,必不放我出去的,设或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我,然或有之;我却也不过是个平常的人,比我强的,多而且多。自我从小儿来了,跟着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几年,如今又伏侍了你几年。如今我们家来赎,正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叫我去呢。若说为伏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伏侍的好,是分内应当,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仍旧有好的来了,不是没了我就不成事。’”我觉得袭人是很适合搞政治的人。她觉得她在,就好好地照顾宝玉,她不在,也会有更好的人来照顾宝玉,这个世界少了她,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变。袭人的守分是很特别的,其实宝玉非常疼她,但她从来不会得意忘形。话虽讲得很平实,可这也是大智慧。

    宝玉听了这些话,心里当然很难过。“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心内越发急了,因又道:‘虽然如此说,我只一心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宝玉没办法,只好用这一招了。

    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慢说和他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好和他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没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这比不得别的东西,因为你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不得吃亏,可以行得。如今无故平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叫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断不肯行的。”意思是说一个丫头到了十七八岁该结婚了,你不能一直留着她,耽误人家一辈子的事情,贾家不是这样的人,不会仗着有钱有势就做这种霸道的事。

    袭人娓娓道来,宝玉已经快疯了,最关心他的姐姐竟然要丢下他走了。我记得小时候很害怕妈妈或者比你大很多的姐姐说她要走,不要你了,真的吓得要死,心里还真相信。可以理解宝玉这个时候内心非常恐慌,没有袭人他怎么办,他有一种生命整个要空掉的感觉。可是《红楼梦》一直在讲无常,好像小孩子长大的过程就是最后领悟没有什么东西会永远在一起的过程,宝玉一直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愿望,就是要好好在一起不能分开。

    “宝玉听了,思忖半晌,乃说道:‘依你说,你是去定了?’袭人道:‘去定了。’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说着,便赌气上床睡去了。”宝玉很孩子气,他害怕孤独,害怕生命到最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既然以后要孤单,何必开始?宝玉常常会有这种想法。

    他上了床,别人都以为他睡觉了,而事实上他没有睡。下面交代了袭人自己的心思。

    一辈子跟定了宝玉的深情

    袭人的母亲、兄长要给她赎身,她说至死也不回去。“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当时的袭人很懂事,觉得家里这么穷,卖了我,家人至少还可以活下去。“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注意“幸而”这两个字,因为大部分卖出去做丫头的,经常挨打受骂。“吃穿和主人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况且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也不必起赎我的念头!”这是一个女孩子讲得很绝的话了。但是她有一件心事无法讲出来,就是她已经爱上了宝玉,她要一生一世和宝玉在一起。《红楼梦》里面所谓的“爱”,不是我们一般认为的很狭隘、世俗的爱情,而是人与人之间的亲近。两人相处得这么好,她觉得这个男孩子善良,她愿意一辈子好好照顾他。

    袭人的妈妈和哥哥看她这样固执、坚定,知道她不愿意赎身出来。“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明仗着贾宅是慈善宽厚之家,不过求一求,只怕身价银一并赏了,这是有的事呢。”袭人的家人想贪便宜,觉得贾家反正是好人,愿意开恩让她出来,也不要赎身的银子,不是赚了吗?袭人再嫁时又可以得一笔聘礼。他们是有现实上的算计的。可是没有想到,袭人根本就不愿意。袭人觉得在贾府做丫头,比一般寒薄人家的小姐还尊贵,穷人家的小姐不一定这么被看重。所以“母子两个也就死心不赎了”。

    袭人觉得也许可以借这个机会劝谏宝玉,因为她发现宝玉很怕她离开,这有点像家里妈妈的诡计。小时候妈妈常说我要走了,不管你了,你吓死了,她又说你明天好好上课她就不走。袭人还想跟宝玉讲话,可是发现这个男孩子躺在床上半天不吱声,她心里就有点不安了。我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懂得这种不安,一个做姐姐或妈妈的人,忽然发现孩子躺在那儿半天不讲话,就会不安。所以袭人就过来推宝玉,“只见宝玉泪痕满面”。宝玉已经哭得一塌糊涂了,他以为袭人真的要走了,所以这也是宝玉的深情,而且呆呆的,他也完全不会觉得别人是在骗他。

    宝玉心底的孤独

    袭人笑着说:“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她心疼他,赶快改口。宝玉听了,觉得话里大有文章,就说:“你倒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

    袭人就说:“咱们素日好处,再不用说。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两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

    宝玉最好玩的是在这种时候完全像小孩子的赖皮,马上说:“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

    下面一段,我觉得是《红楼梦》里面最漂亮的句子:“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了。”

    大家有没有觉得这是《红楼梦》最重要的调性,作者整个的感伤都在这里。生命最后是一个无常,所有生命的因果只是暂时的依靠,现世的爱、温暖与眷恋,到最后都会像烟一样散掉。宝玉的心底有一种别人无法了解的孤独,他觉得生命到最后其实没有什么能留住,就像灰一样,甚至比灰还要轻,也像烟一样在风里面就散掉了,那个时候谁也管不了谁,在茫茫的大荒里面散开。可是现在他有一种眷恋,他希望她们守着他,看着他,跟他在一起。如果从现代文学的角度来看,这一段是最好的白话文,把它编成歌词也是很现代、很漂亮的。

    宝玉讲到了自己最深的心事。可是你看袭人马上捂住他的嘴,因为她生活在现世里,有现世的忌讳,况且现在正在过年,不能讲死这件事情。袭人说:“这是头一件要改的。”她要宝玉以后不要老是讲死亡、感伤、未来之类的东西。宝玉说:“改了,再要说,你就拧嘴。”事实上,后来宝玉还是常常说这些,因为这是他对生命的深层感受。宝玉是天上的一块石头下凡来到人间,迟早要回到天上,依然成为一块石头。人跟人的相处就是一个缘分,缘有长、有短、有深、有浅,但没有什么缘分没有终了。他对现世的眷爱、执著是因为他知道迟早有一天这些东西要散的,再深的情和眷恋也没有用,都留不住。他现在留住袭人,不要她回家,可是他知道,有一天大家都会没有家,这其实是宿命里一种大荒的状态,他讲的那段话是《红楼梦》中最深的哲学。

    公子无缘,优伶有福

    “还有什么?”宝玉就问第二件。袭人说:“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宝玉最不喜欢读书人,他觉得当时的读书人都是读死书,然后去应试做官,他给他们取了一个名字叫“禄蠹”,表示这些人整天想着做官,像蛀虫一样拼命钻营。这个认识很特别,因为世家文化中,小孩子生下来就是准备要做官的。你可以看到台湾很多老建筑上的一些美术图案,大概离不开蝙蝠、鹿、寿桃这些东西,就是福、禄、寿,人活着追求的就是这三样东西,禄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个,就是做官,在古代一做官你什么都有了。袭人看到宝玉常常为读书的事情被爸爸打骂,她就想劝他不论是不是真的喜欢读书,至少装装样子,也不要老骂读书人。“这些话,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

    宝玉也答应了,说:“再不说了。那原是那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心胡说,如今再不敢说了。还有什么?”他很着急,他想袭人提的事情他全依了,她就不会走了,他希望赶快了结这件事。

    第三件很奇怪,是关于宝玉的一些怪习惯。宝玉常常吃女人化妆用的胭脂。古代的胭脂是把花放在臼中反复杵槌,再滤去杂汁,敷在指甲上、嘴唇上或者做腮红用的,有一点甜香。宝玉喜欢帮丫头们调胭脂、上胭脂,因为这个事情他父亲打他,觉得他没出息。袭人就趁这个机会劝他,说:“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宝玉就说:“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他着急得不得了。其实他根本没有改,等一下,就又偷偷帮人家调胭脂了。

    袭人就说:“再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你若果都依了,便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最尊贵的人坐八人大轿,女性结婚的时候也坐八人抬的轿,表示尊贵。宝玉笑道:“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他故意用了双关语,意思是说我当然会娶你的。可是袭人说:“这我可不希罕。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甚趣。”她说,就是你对我好,我有这个福气,可是我知道,自己是陪房丫头,不可能被明媒正娶的。袭人有自知之明,她明白自己的身份,永远不让自己有幻想,这大概是袭人既沉静也快乐的原因。

    大家记不记得第五回,宝玉到了太虚环境打开很多抽屉,看到很多人的命运,里面有一个是袭人的命运,就是“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其实宝玉最后没有娶到袭人,袭人最后嫁给了蒋玉菡,一个唱戏的男孩子。《红楼梦》讲的无常是说我们人活在世的时候,有很多的预期跟假设,这个预期跟假设最后常常也会变成执著,可实际上我们不知道那个预期跟假设是不是一定完成,用最大的热情跟愿力希望完成,是一种深情,可是最后大概要有一个随缘。随缘是知道最后的结局,可能像宝玉说的像轻烟一样在风中散去。佛经也常常讲发愿跟随缘,发愿是发大愿,觉得一定要这样子,对它有很大的热情,可是等到事情不能如愿的时候,就要随缘。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他们两个人说着话,丫头秋纹进来了,说:“快三更了,该睡了。”宝玉就赶快让人取表来看几点了,“果然针已指到亥时”,亥时是晚上九点到十一点的时候,“快三更了”,应是接近十一点了。我们现在觉得不算晚,可是古人一般是早睡的,大概八九点就上床睡觉了。宝玉“方从新盥漱,宽衣安歇”。

    袭人这一天和宝玉聊了这么久,可见他们真是很亲。我们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里面有好大一段写普鲁斯特小的时候,睡觉前想尽办法让妈妈在他床边留久一点。小孩子很在意那段时间,因为他知道妈妈平常很忙,但睡觉前妈妈一定会来跟他讲几句话,念一点《圣经》里的故事,亲一亲他的额头,然后才走。他每次都尽量把这段时间拖得久一点。那是他婴幼儿时期最深的一个记忆。这天袭人和宝玉在那里一唱一搭,真像一个大姐姐或妈妈跟一个孩子一样。

    “至次日清晨,袭人起来,便觉身体发重,头疼目涨,四肢火热。先时还挫挣的住,次后捱不住,只要睡着,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宝玉很着急,赶快报告贾母,传医生来看诊。医生看了以后说:“不过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

    宝玉闲得无聊,心说去看看黛玉吧。大家可以看到第十九回一直没有什么大事情发生,有种静悄悄的天长地久的感觉。“情切切良宵花解语”,说花袭人特别懂事,“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这个玉是讲黛玉,好像身体里都散发出香味来。从这一回的回目来看,就是在讲一种没有事情发生的淡淡的感觉。

    青梅竹马的肌肤之亲

    接下来的这一段写得极好,我一直觉得宝玉和黛玉有点像十四五岁那段时间的恋爱,离不开,见了面又会吵,所有这些在这一段里完全表现出来了。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环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走上来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这一段有一个有趣的对比,那边袭人是姐姐,这边黛玉是妹妹;在那边他是被照顾、被疼爱的,在这边他是要照顾人的。人世间大概也就是这样一种爱与被爱的关系,他把所有袭人给他的爱,又拿到这边努力去照顾黛玉,黛玉却又不领情,觉得烦死了。

    宝玉觉得吃了饭以后马上睡觉对肠胃不好,况且黛玉常常胃疼,所以他就闹她,不让她睡。黛玉见是宝玉,就说:“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有歇过来,浑身酸疼。”黛玉心思很多,经常失眠,所以她有时候白天也需要休息。宝玉就说:“酸疼事小,怕睡出病来。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宝玉和黛玉是从小睡在一张床上长大的,这种亲其实不是爱情,因为童年的知己是不可替代的。他们俩一在一起,童年的记忆就会重新出现。黛玉连眼睛都不睁,她合着眼说:“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黛玉知道宝玉很喜欢自己,她假装不在意,每次都要说,你不要在我这边,你到别人那边去。宝玉也非常好玩儿,推她说:“我往那里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当你牵挂一个人的时候,看别的什么人都觉得很腻。不管宝玉到哪里,想来想去最后还是要到黛玉这里来。

    黛玉也觉得宝玉讲话很滑稽,就“嗤”地一声笑了,说:“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又见没有枕头,就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罢。”宝玉不会跟其他任何人说,我们在一个枕头上睡,只有黛玉,因为他们是一起长大的。薛宝钗一直不太懂这两个人为什么这么要好,因为宝钗来的时候,他们已经长大了,有了男女之分。宝玉与宝钗一直相敬如宾,始终不可能这么亲。

    黛玉说:“放屁!外头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她明明知道宝玉喜欢她,故意要跟她睡在一起,可是她就是要点破。宝玉就只走到外面看了一看,回来说:“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那个脏婆子的。”他就是要闹黛玉,就是要跟黛玉睡在一个枕头上。

    黛玉听了,睁开眼睛。之前黛玉一直是闭着眼睛的,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安全感。可以想一下,哪一个人是可以跟你一起睡一个枕头的,哪一个人进来的时候你是可以一直闭着眼睛讲话的。平常有人来时我们一定会睁开眼睛坐起来,可是黛玉一直闭着眼睛。这个时候,她只好睁开眼睛,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妖魔星’!请枕这一个!”就把自己的枕头推给宝玉,自己再拿一个来枕。这些动作里面有一种“亲”,这个“亲”很不容易被察觉。有时候,作为第三者你不知道这两个人之间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悄悄话,这么多的小动作,他们之间有一种别人无法参与的亲密,共享过生命中的很多细节的那种快乐是无法替代的。

    “二人对面倒下。黛玉因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黛玉以为宝玉是不小心被指甲刮破了脸,流了血,就想帮他去擦。结果不是,是宝玉帮女孩子调胭脂时不小心蹭上的。现在的女人如果发现与自己亲密的男人白衬衫上有一个口红印,就没完没了。然而黛玉却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对。

    情之脉脉,意之绵绵

    她“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黛玉本是有洁癖的人,爱干净到了极点,可是她用自己的手帕替宝玉擦了胭脂斑痕。这都是“亲”,黛玉一生当中唯一用自己的手帕去给别人擦污渍的,大概只有宝玉了。然后口内说:“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又当奇事。”要注意这句话,就是大家都把宝玉替丫头弄胭脂这件事,当成一个八卦到《壹周刊》去传的,有人就是喜欢把这些事,当一个不得了的大事,吹到舅舅耳里,“又使大家不干净惹气”。因为贾政觉得儿子做这种事传出去非常丢脸。

    可你细看的时候,你会知道黛玉没有觉得这些事有什么了不得。她只是说你又干这些事,还要留下痕迹,到时候又被舅舅打。她的关心很奇怪,别人会骂宝玉不该帮丫头调胭脂,可是黛玉说你做这些事情不要带出幌子来好不好。我们会发现爱的层次差别这么大。其实黛玉和宝玉的个性非常接近,不喜欢遵守世俗的礼教,为什么宝玉始终不会跟宝钗这么亲?就因为宝钗会指责他做这些事,可黛玉不会。

    宝玉有一搭没一搭的,没怎么在意黛玉的话:“宝玉总未听见这些话,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美到别人不觉得美,我们常常用一个词来形容——“幽美”。“幽香”也是,黛玉身上的美、身上的香是有点让你感觉不到的。这里对比前面有一段写到宝钗身上的香味,宝玉闻到了,就问她擦了什么东西。宝钗说因为吃了冷香丸,所以身上有一股香味。那种冷香气味比较重。黛玉身上什么也没有,她身上有一种天然的幽香,淡淡的。我对此的理解是,对于和自己有最亲关系的人,我们会有一个嗅觉的记忆。嗅觉记忆是我们长大以后常常容易忘记的,可它是童年非常早的记忆,比如母亲身上的味道。我觉得这里宝玉闻到黛玉散发出来的幽香,也是嗅觉记忆的再现。

    “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袖拉住,要瞧笼着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月,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既然如此,这香是那里来的?’黛玉道:‘连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古人说:“不自美方为美。”不觉得自己美才是到了美的最高境界。黛玉从来不觉得自己漂亮、美或者香,她不想谈这些,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香。

    宝玉就说:“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球子、香袋子的香。”那黛玉当然就要呼应宝钗那一段,黛玉永远有一个对手,永远有一个要比较的人,就是宝钗。她冷笑着说:“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些俗香罢了。”宝玉当然知道黛玉在讽刺他,就说:“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么些,不给你个利害,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

    宝玉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伸向黛玉胳肢窝内两肋下乱挠”。《红楼梦》很好玩,有很多人从奇怪的角度去研究。前一段时间我看到有个外国人写了一篇博士论文,就是讲黛玉的怕痒,他考证了半天,就因为黛玉怕痒这件事,拿了个博士学位。这里好玩的是我刚才提到的:宝玉与黛玉睡同一个枕头;黛玉用她的手帕替宝玉擦脸上的胭脂;宝玉闻黛玉袖口里面的香味;又翻身起来用手去挠她的胳肢窝,这些都是两个人身体的接触。宝玉跟别的人再好也没有这些动作,而这些动作是小孩子才会有的。这些铺排和描写都在说明这两个人的关系是没有人可以替代的。宝玉和袭人也很好,甚至发生了性关系,可是他跟袭人也不会如此,他跟黛玉最亲。“亲”有时候比“爱”还要深,亲到别人不可取代时,才会有这样的身体动作。

    两小无猜的情意

    黛玉“便笑的喘不过气来”,“口里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宝玉方住了手,笑问道:‘你还说这些不说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鬓。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叹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前面有一回说宝玉去探望宝钗,大家看宝玉的玉,宝钗的丫头莺儿就说小姐身上有金锁,宝玉一定要看,宝钗就从内衣里取出金锁来,说小时候生病,别人就送了这个金锁,还说将来一定要跟有玉的人配。这当然是暗示她和宝玉的关系。黛玉知道后心里很难过,宝玉有玉,宝钗有金锁,而她什么都没有。

    “宝玉方听出来,宝玉笑道:‘方才求饶,如今更说狠了。’说着,又去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宝玉笑道:‘饶你,只把袖子我闻一闻。’说着,便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这些细节都在说明两个人完全像小孩子,是真正的两小无猜,其实人到了某一个年龄,就不可能再有这样的动作了,因为总觉得有一种界限和禁忌。从心理学的角度看,我觉得是宝玉一直不想长大,他一直在回忆童年美好的东西。这个回忆的凭借就是黛玉,因为只有黛玉是跟他一起长大的。他老爸要是看到他的这些动作大概又要揍他一顿了,他爸爸觉得十四五岁应该是一个大人了,可是宝玉觉得自己还是孩子。小说非常真实地写出了人的两难:一方面是成长,一方面是对过去的回忆和眷恋。

    宝玉作为贵族小孩,从小照顾他的是用人,他的母亲王夫人也跟他很疏远,因为她是贵夫人,不会抱着孩子喂奶,也不会有那种特别亲密的举止,和他真正一起长大的是黛玉,在碧纱橱里的一张床上一起长大的。他一直想要在黛玉身上找回那种身体上的亲近。

    十九回是在写爱的丰富的层次、情感的细腻的层次,让我们感觉到,人世间的情本就是非常多重的。

    “黛玉夺了手道:‘这可该去了。’宝玉笑道:‘去?不能。咱们斯斯文文的躺着说话儿。’说着,复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盖上脸。”两个人的动作完全像幼稚园的孩子。“宝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鬼话,黛玉只不理。宝玉问他几岁上京,路上见何景致古迹,扬州有何遗迹故事,土俗民风。黛玉只不答。”宝玉为什么唠唠叨叨一直讲?因为他怕黛玉睡着了生病,所以费尽心机不让她睡觉,这个情比对袭人的还要深。宝玉哄她道:“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然后他讲了一个荒谬不经的笑话,就是为了不让黛玉睡着。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宝玉讲的这个笑话很无聊,有一点像网络笑话。他说扬州以前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一个洞叫林子洞。聪明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在讲林黛玉,可黛玉这个时候却很傻,没想到宝玉在逗她。他说洞里面有一群耗子,有一天这些耗子说,已经腊月初七了,腊月初八要吃腊八粥,我们应该去偷各种东西回来明天煮。耗子王就下令,谁去偷糯米,谁去偷红枣,谁去偷栗子,最后说到偷芋头。江南有一种芋头为香芋。香芋没有耗子去偷。后来一个长得小小的、身体很弱的小耗子就说,我去偷香芋。别的耗子就问它怎么偷?它说,我用法术把自己也变成一个香芋,滚在香芋堆中把香芋一个一个运出来。然后它摇身一变,变成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大家就说,变错了,变错了,你应该变成一个香芋,怎么变成了一个小姐?它说,你们哪里知道,盐课林老爷家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盐课林老爷”就是林黛玉的爸爸林如海,宝玉利用“芋”和“玉”的谐音来编排黛玉的笑话。这个笑话并不精彩,宝玉就是故意混,让黛玉不要睡觉。黛玉听到最后,才知道是在笑她,“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把你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我呢。’说着,便拧的宝玉连连央告,说:‘好妹妹,饶我罢,再不敢了!我因为闻你香,忽然想起这个故典来。’黛玉笑道:‘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呢。’”

    注意下面,“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在宝玉、黛玉打打闹闹的时候,宝钗总会走进来。其实我觉得宝钗一直有一个悲哀,就是她无法参与宝玉和黛玉之间的亲密,看到两个人在床上闹成一团,这个时候宝钗其实很落寞。

    宝钗一来,大家就很正经了。宝钗说:“谁说故典呢?我也听听。”黛玉笑道:“你瞧瞧,有谁!他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宝钗就说:“原来是宝兄弟,怨不得他,他肚子里的故典原多。只是可惜一件,凡该用故典之时,他偏就忘了。”她在讽刺宝玉在元春省亲那天作诗时忘记典故的事。从宝钗的话语可以感觉到,他们是有隔阂的,她对宝玉永远是庄重的,没有办法像黛玉和宝玉那样亲昵。

    再回头看一下十九回的回目,“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这两句的第一个字是“情”跟“意”,十九回整个在讲人世间的情意:宝玉和袭人的情意,宝玉和黛玉的情意。这种情意本身是可以扩大的,如果宝钗真正大度的话,也许也可以加入。我常跟朋友讲,十九、二十回是最让人百看不厌的,因为它没有大事发生,只有日常生活的悠远、情意的深长,这是作者写得最好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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