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红楼梦-秦鲸卿夭逝黄泉路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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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赞美与哀叹也是一种执著

    作者在第十五回中使用了很多对比手法。讲到对比,我会想到中国古代文学里一个很重要的基础形式——对联。它用对仗的方式构成两种不同角度的视野和观察,譬如上联是春,下联就是秋;上联是天,下联就是地。我觉得在这样的表达里,如果一个人看到了天,他同时就看到了地;如果他看到了春,也就看到了秋;他看到了高,也就看到了低。在古典文学结构上,对仗的形式经常是在提醒我们关注生命的两种状态。《红楼梦》的回目就是对联,比如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贾元春”和“秦鲸卿”是两个名字,是对仗的。一个是生命到了极盛时期,因为才情貌美被选凤藻宫,封为贵妃;另外一个竟然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夭折了。“才选”与“夭逝”是对仗的,“凤藻宫”和“黄泉路”也是对仗的。对联的形式里隐含着对生命的观察。

    在第十六回里,贾元春的生命达到巅峰,要回家省亲,此时也是贾家的鼎盛时期。皇帝恩赐嫁到皇宫里的女儿回家省亲,富贵和恩宠都达到了极点。可是,秦钟这么年轻,竟然病死,最后消失了。两个生命的对比让你看到繁华与幻灭本来就是一体的两面,我们对荣华富贵的赞叹,对年少命薄的哀叹,其实也是同一个东西,也许,我们的赞美与哀叹本身也是一种执著。

    其实“对仗”这种文学形式早在《诗经》里就存在了。《诗经》里有很多“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之类的句子,它总是用两个不同景象的对比来告诉你,生命在繁华之后就有凋零,所以要平等地来看待繁华的快乐和凋零的哀伤。这样就比较容易理解为什么在章回小说里,尤其是《红楼梦》,每一章的回目就是一副对联,而且常是两个不同的生命。贾元春回来省亲的时候,秦钟已经死了,她根本没有见过这个人,甚至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可是就在这边的一个生命达到极盛时,另外一边的一个生命却在消亡。

    我们可以看到,作者第十六回里一直用这两条主线在穿。同时,这一回里还把上一回智能儿跟秦钟的事情与王熙凤私自包揽诉讼的案件做了一个了结。

    也许到了第十六回,你才觉得《红楼梦》开始的部分已经告一段落,这之前贾家的华贵已达到了巅峰,第十五、十六回是一个转折。秦可卿死亡、贾元春封贵妃是贾家盛衰之间的重点。这里的对比非常多,丧事之后的喜事交错在一起。

    怯弱福薄的秦钟

    “话说宝玉见收拾了外书房,约定与秦钟读夜书。”前面宝玉曾问凤姐书房什么时候可以盖好,因为宝玉想跟秦钟有更多的时间待在一起,他大概也是借机好玩。“偏那秦钟秉赋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风霜,又与智能儿偷期绻缱未免失于调养,回来时便咳嗽伤风,懒进饮食,大有不胜之态。遂不敢出门,只在家中养息。”秦钟从小自卑胆怯,受到宝玉这么大的宠爱,贾母、凤姐也都宠他,可是他自己却不知道如何去消受这个福,有时候讲话没有分寸,有时候又情欲泛滥。姐姐过世,到铁槛寺送灵,他还跟智能偷情,提心吊胆地胡搞乱搞,觉也没睡好。秦钟身子本来就弱,纵欲和受寒,又使他失去了身体的平衡。从中医的理论讲,生病是因为失去调养,免疫系统坏掉了。其实秦钟一出场就有不胜之态,连穿件衣服都薄薄的,没有办法承担什么东西就叫“不胜”,秦钟一直给人一种飘忽、不厚重的感觉。

    “宝玉便扫了兴头,只得付于无可奈何,且自静候大愈时再约。”宝玉很好玩,做什么事是要有同伴一起的。照理讲,读书是自己的事,而在他这里就变成了一个借口,他要以此为由找玩伴。秦钟是他第一个同性的玩伴,因为他是贵族,一般人不能随便到他家里来,他总跟贾母、凤姐、王夫人这些女性们在一起,没有同龄、同性的玩伴。和秦钟的要好说明宝玉其实很寂寞,所以他跟秦钟的感情很特别。这部分交代了十五回的结尾,秦钟跟智能儿这条线,还没有完全结束,到十六回后面还有一个结尾。

    青春的单纯与深情

    接下来是凤姐的事。她假借丈夫贾琏的名义写的信竟然奏效,可见贾家的权势之大。她就叫来了老尼姑,净虚又到张家报告此事。果然那个守备碍于节度使的面子,忍气吞声,接受了张家退回的聘礼,算是退了亲。

    “谁知那张家父母如此畏势贪财,却养了一个知义多情的女儿,闻得父母退了前夫,他便一条麻绳悄悄的自缢了。”这里作者是在对比,张家父母贪财爱势,很希望巴结一个有权有势的亲家。本来守备已经是官了,可是遇到李衙内后,见其权势更大,就希望女儿嫁给李衙内。女儿金哥跟父母不同,是一个非常单纯的少女,她听说父母为了贪权势退了前夫的婚约,觉得很不应该。其实对于这个前夫,她也未必熟悉,因为过去的女孩子没有出嫁之前,跟未婚夫并无交往。但她知义多情,竟因此自缢了。然后作者又特别交代说:“那守备之子闻得金哥自缢,他也是个极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不负妻义。”

    金哥的故事在《红楼梦》里不是一个重要的事件,但你如果仔细去读,可以感受到作者的用意,感觉到《红楼梦》中无所不在的情深。曹雪芹在他的小说中基本上是歌颂青春的,他觉得青春本身有一种不知人间世故的单纯。中国的古典小说很少让少年做主角,因为总觉得他们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对青春多持一种比较排斥或批判的态度。在戏台上,主角很少是小生,大部分是老生,因为只有经历了很多人生的磨难,才有一种生命的苍凉,这是中国美学的奇特之处。中国的山水画主角也大多是老人,拄着根拐杖在山里访友之类的,很少是青少年。

    曹雪芹的《红楼梦》有一种特殊的美学,它是在为青春翻案,他重的情是少年之情,他觉得那里面有一种天真,虽然会经常犯错,但绝对不是世故。他不喜欢成人的世界里用现实的功利去衡量一切生命的现象,所以很多时候他会把成人和青春的世界拿来做对比。

    金哥不是主角,可是作者赞美她是知义多情的女儿。作者一向要讲的就是“深情”,觉得这些人是有缘分的。在这一世成不成夫妻不重要,而是自己应该有所坚持和完成。《红楼梦》对于情的描绘,与其他古典文学差别非常大。《水浒》也好,《三国》也好,都在写人情世故,很少写到少男少女的情。《红楼梦》在所谓的四大才子书里,是最特别的一本书,因为它始终在写一个“情”字,可是“情”在儒家礼教里是最受压抑的,很少有人去歌颂少年男女的情,因为这是被禁止的。男女的婚姻是父母包办的,根本不用见面,无情可言,只是伦理而已。从这些部分我们大概可以看到《红楼梦》在中国历史上所具有的不可替代的地位,它是以情作为重点来书写的。

    金哥和守备的儿子都自杀了,张家父母本想攀附权贵,没想到女儿死了,而有权有势的李衙内也没有得到人。“张李两家没趣,真是人财两空。这里凤姐却坐享了三千两。”后面的其他事跟凤姐也无关了,而王夫人、邢夫人、贾琏却连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这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王熙凤做了很多类似的事。可以看到,贾家后来的败落是一步一步累积起来的,所有的贪赃枉法并不见得一开始就有意,多是在不知不觉间慢慢累积形成的。

    贾家对皇家威仪的恐惧

    “一日,正是贾政生辰,宁、荣二处人丁都齐集庆贺,闹热非常。忽有门吏忙忙进来,至席前报说:‘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古代称皇宫中妃嫔住的地方为“六宫”,大家最熟悉的应该是《长恨歌》里的“六宫粉黛无颜色”。“都太监”这个名称古代并没有,是作者杜撰的,像太监的总管。来的正是管六宫的都太监夏老爷。

    顿时,所有的人都吓坏了。皇宫里面一有太监来,做官的人就紧张,因为可能发生的是提升之类的好事,也可能是杀头之类的坏事。下面这段你会感觉到贾母并家人都十分紧张,战战兢兢的,因为皇恩可以浩荡,但也能够杀人不眨眼。“唬的贾赦、贾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忙止了戏文,撤去酒席,摆了香案,启中门跪接。”因为皇帝的诏书要到,就如同皇帝亲自到了一样,所以要立刻摆香案,然后启中门,像迎接神仙一样。过去的大户人家都有三个门,黛玉来贾府时走的是角门,开启正门一定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发生了。

    “早见六宫都太监夏守忠乘马而至,前后左右又有许多内监跟从。那夏守忠也不曾负诏捧敕。”他是来传口谕的。“诏”、“敕”是皇帝批的公文,“口谕”就是用讲话的方式传达皇帝的旨意,大概因为多少有点像私事,就没有负诏捧敕。“至檐下下马,满面笑容,走至厅上,南面而立,口内说:‘特旨:立刻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夏太监到了正堂,下了马,大家察言观色,觉得情况还好,大概是喜事吧。这其实是在描绘贾家众人面对皇威时的紧张情绪。皇帝口谕,召贾政立刻入朝,在临敬殿陛见。“陛”指的是帝王宫殿的台阶,“陛下”意即在台阶之下,后来专指皇帝。

    “说毕,也不及吃茶,便乘马去了。”此处可见皇室的威风,就这样匆匆忙忙来了一遭,可是贾家上下大为紧张忙碌。“贾政等不知是何兆头,只得急忙忙去更衣入朝。”作者使用有点悬疑的手法来写这一段,其实写的是面对皇室权威贾家上上下下忐忑不安的心情。

    元春晋封凤藻宫尚书

    “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飞马来往探信。”他们让自己家里的快马在皇宫四周一直跑,有什么信息就赶快回报。“有两个时辰工夫,忽见赖大等三四个管家喘吁吁跑进仪门报喜,又说:‘奉老爷命,速请老太太带领太太等进朝谢恩’等语。”这个时候读者大概猜到一点了,因为假如只是贾政封官,不至于要女眷进宫。让贾母、王夫人等进宫,显然是跟贾元春有关的,如果她封为贵妃,那她的母亲、祖母就都是诰命夫人,是要进朝谢恩的。

    “那时贾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伫立,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凤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妈等皆在一处,听如此说,贾母便唤进赖大来细问端的。”贾母是这个家族的大族长,这种时候她格外紧张。听到这样一个回报,知道是喜事,可是到底是什么喜事,希望知道得更清楚些。赖大就禀告说:“小的们只在临敬门外伺候,里头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后来还是夏太监出来报喜,说咱们家大小姐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后来老爷出来也如此吩咐小的。如今老爷又往东宫去了,速请老太太领着太太们去谢恩。”

    “尚书”是古代一个官名,尚书其实是男人做的官,可是三国时候的魏国曾经封过“女尚书”,因为曹操很重视女性的才能。这个尚书是否跟男性一样管实际的政务,或者只是一个妃嫔的位阶和名称,现在已不太可考。明清根本没有这个体例,所以作者是借用古代的说法,用了“凤藻宫尚书”这样的名字。“凤藻宫”,古代也没有这个宫,听起来很像是一个皇后、贵妃住的华丽宫殿,“凤”指皇后,“藻”是才华的意思,或者装饰很漂亮的梁柱也可以叫藻。

    “贾母等听了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洋洋喜气盈腮。于是都按品大妆起来。”因为贾母、王夫人、邢夫人、尤氏各人丈夫的官品是不同的,所以要按不同的地位来化妆,服饰和帽子也有区别,这叫“按品大妆”。古代这种礼仪非常严格,不能越级。“贾母带领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轿入朝。”只有四乘大轿,连王熙凤都不能去的。

    这是贾元春封为贵妃之后要回来省亲的一个前奏,贾家嫁到皇宫里的这个女儿声势浩大,生命走到巅峰的状态。可是接下来作者就开始写秦钟了,我希望大家注意作者的对比写法,就像一部电影的剪接有固定手法一样,《红楼梦》的对比也有规则,它一直在对比富贵和凋零、荣华与幻灭,这两者之间的交错构成了《红楼梦》极其独特的调子。

    悲凉之雾,遍被华林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里形容《红楼梦》“悲凉之雾,遍被华林”,意思是它就像开满花的树林,这么美的树林中却有悲凉之雾在流动。鲁迅看出了《红楼梦》最美的地方刚好在于华丽和哀伤的组合。比如这一回,如果把秦钟这部分去掉,就只有华丽,如果把贾元春这部分去掉,就只有哀伤。在作者笔下,它们是交织在一起的。

    下面这一段切回到智能儿与秦钟:“谁知近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进城,找至秦钟家下,看视秦钟,不意被秦业知觉。”智能儿有些思凡了,她和秦钟已经爱到难分难舍的地步,就私自逃出了水月庵,去找秦钟。秦钟的父亲秦业发觉了此事,当然觉得这是伤天害理的事,儿子怎么会把一个小尼姑勾引到家里来。我们不知道,如果是一个普通女孩子,秦业会怎么反应,大概在那个时代也是不允许的,何况来的是一个尼姑。秦业“将智能逐出,将秦钟打了一顿,自己气的老病发了,三五日光景呜呼死了”。

    姐姐走了,父亲去世,接着就是秦钟去世,只半年时间秦家的人就死光了。这个家曾经仗着秦可卿的嫁入豪门,有过繁华的光景,然后又因秦钟受宝玉疼爱也有过福分,可是到最后,毕竟是福薄,整个没落了,三口人陆续衰亡。然而贾家这边却处在极其鼎盛的时期,大家要注意,这又是一个对比。

    “秦钟本自怯弱,又带病未愈,受了笞杖。今见老父气死了,此时痛悔无及,又添了许多症候。”这里已经引出秦钟将要死亡的征兆,本来这个小男孩就没有见过世面,也从来没有承担过家里的重担,忽然连续发生这么多事情,他一下子就慌了,根本不知道怎么办。

    “因此宝玉心中,怅然如有所失。”宝玉很难过,看来他们是不能一起读书了。“虽闻得元春晋封之事,亦未解得愁闷。”元春是宝玉的亲姐姐,亲姐姐被封为贵妃,这种荣华富贵事并不能宽释他因秦钟而陷入的愁闷。宝玉一直在同时观照生命中的繁华与富贵、凋零与哀伤,而他身上的深情因子也往往使他在荣华富贵里会特别牵挂那个凋零与哀伤。宝玉常常在最热闹的时候,比如看戏庆祝什么事情的时候,忽然离场,去到路边烧纸,哀悼一个别人都已经忘掉的人,这是宝玉非常特别的个性。“贾母等如何谢恩,如何回家,亲朋如何来庆贺,宁、荣两处近日如何热闹,众人如何得意,独他一个,视有如无,毫不曾介意。”贾家有大喜之事,所有的王爷、公侯伯子男等都来送礼庆贺,唯独宝玉对这件事丝毫没有感觉。

    所以,大家要注意到一点,宝玉是孤独的,人世间的荣华富贵对他来讲没有任何意义,他活在贾府的荣华中,可他知道,这终究不过只是一场戏而已。“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别人都笑他,觉得他简直是一个呆子,姐姐做贵妃了也不知道高兴。其实他不是呆,人世间别人所执著、眷恋的东西,对他来讲是空的。如果他真是一块天上的石头来经历繁华,他先天就带着一种感觉:所有的荣华富贵都不过是过眼云烟,他迟早要回到天上,做回灵河岸边的一块石头。作者在自己经历了人生繁华与幻灭之后,这样写宝玉,其实是在点醒世人,如果以这样的眼界去看人世间的一切,心情大概就如同宝玉,在繁华里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

    注定的仙缘

    这里插进了一段:贾琏陪黛玉把父亲的灵柩送回了苏州,他们要回来了。宝玉已经很久没有见黛玉了,她和宝玉的缘分是最深的。黛玉再次出现,宝玉看到她时,作者使用的字眼一样不是描述的。我们讲过,宝玉每次见到的黛玉,都没有关于她头上戴什么、身上穿什么的描绘,连见北静王都有描绘,可宝、黛永远是素面相见。《诗经》里面讲,素面相见是人与人最本质的相见,没有任何外在的东西。

    其中一段写得非常精彩。前面讲到北静王那么疼宝玉,就从手上把皇帝赐的鹡鸰香念珠脱下来送给了宝玉。等于是圣上所赐,宝玉拿到这个东西当然也很珍惜。现在,这么久没有见到黛玉了,他就把这个东西给了黛玉,说这是皇帝亲赐给北静王的。可是黛玉的反应很奇怪,她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这是极精彩的描绘,说明黛玉跟北静王无缘。在黛玉的世界里,根本没有什么王爷,在宝玉的世界里,黛玉的这种超脱也变得高不可攀。黛玉就是天上的那一棵绛珠草,她下凡只是为还眼泪,跟所有人都无关。

    很小时看这一段我就吓一跳,黛玉就是很特别,她对于人世间认为珍贵的东西都不在意。宝玉之所以爱黛玉也因为这个,因为她比宝玉还纯粹。宝玉对他姐姐封贵妃不在意,黛玉对皇帝的赏赐也不在意,这两个人是注定的仙缘。有很多人总想把《红楼梦》改成最后黛玉嫁给宝玉了,大概就是不太懂仙缘的含义。仙缘在人间是不会完成的,它只是天上的缘分而已。

    情爱深处,即为平安

    大家可以看一下这段的描写:“且喜贾琏与黛玉回来,先遣人来报信,明日就可到家,宝玉听了,方略有些喜意。”因为秦钟的原因,宝玉一直不开心,即使姐姐封了贵妃他都高兴不起来,可是现在他稍微高兴了一点,是因为黛玉要回来了。黛玉在他生命当中的分量当然不同。

    “细问原由,方知贾雨村亦进京陛见。”贾雨村,也是我们忘了很久的一个人,他曾经做过官,后来因得罪了大官又被革官除名。“皆由王子腾屡上保本,此来候补京缺。与贾琏是同宗弟兄,又与黛玉有师徒之谊,故同路作伴而来。”这里可以看到官场的牵连,贾雨村本来做不了官,因为他是黛玉的老师,攀上了贾府,送黛玉进京时认识了贾政,然后又利用王家的关系,才有了给皇帝的一封封推荐信,这里是在讲官官相护。只有你与官场有牵连勾挂的时候你才有机会。本来他是在南方做官,现在升迁进京,已经到了中央了。

    “林如海已葬入祖坟了,诸事停妥,贾琏方进京的。本该出月到家,因闻得元春喜信,遂昼夜兼程而进,一路俱各平安。”本来还要晚一点到的,可是在半路上听到元春封了贵妃的消息,就加快进度往回赶,第二天就能到了。“宝玉只问得黛玉‘平安’二字,余者也就不在意了。”这一段写得极好,其实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关心,到最后只有“平安”二字。

    我跟很多朋友提过,汉诗里面说的“上言加餐饭”,其实是写给最珍爱的人的话。因为最爱的人,已经不再说你爱我、我爱你之类的话了。反而会是好好吃饭,健康平安。讲得很淡,可是不容易体会。我们对于所谓的情爱,有很多外在的装饰,可是情爱深处,其实就是平安。宝玉虽然年轻,可是他知道这个,所以他不在意别的。

    “好容易盼至明日午错,果报:‘琏二爷和林姑娘进府了。’见面时彼此悲喜交接。”《红楼梦》大概就是悲喜交接吧,总是一个悲的事情接着一个喜的事情,一个喜的事情后面又接着一个悲的事情,人生到了最后领悟也不过就是悲喜交集。

    黛玉超逸的美

    宝玉悲的是林黛玉的父亲去世了,喜的是林黛玉又回来了,是啼笑皆非的感觉:“未免又大哭一场,后又致喜庆之词。”黛玉的父亲过世,大家要哀悼;接下来又说姐姐做了贵妃,大家又要庆贺。生命就交错在这两种状态里。

    “宝玉心中品度黛玉,越发出落的超逸了。”他们很久没见了,因为正值发育的年龄,几个月半年时间就感觉有很大的变化。宝玉心中“品度”黛玉,好像也不是看,这是他最熟悉的人,是在前世有缘分的人,他们之间有一种生命上的默契,所以用了“品”字。人们常说品诗品画,都是最精深的美才用“品”。我们说品茶,它不是喝茶,“喝”是利用,“品”是欣赏。

    你有没有注意,对黛玉作者完全没有描绘,只是“超逸”两个字。“超逸”很抽象,“超”是跟别人不一样,“逸”也是跟别人不一样。“逸”这个字很难懂,在宋元以后这个字才出来。中国绘画里认为好画有三品:“神品”、“妙品”和“能品”,到宋元以后加了“逸品”。“逸品”就是没有办法归纳在神、妙和能里,神、妙、能都是技巧很好的,“逸品”可能技巧不好,但它就是不一样。“逸”这个字最早是逃走的意思,是个兔子在跑,现在我们还沿用逃逸这个说法。隐居之士不愿意接受人世的拘束规范与名利牵绊,他会逃离世俗间,把自己藏起来,这叫做“逸”。用“超逸”形容黛玉,因为她跟人世间所有的人都不一样。比如王熙凤就是活在人间的,她活得非常热闹,所有人间的利禄她都想要;而黛玉是所有人间的东西都不在意,这就是“逸”。

    “黛玉又带了许多书籍来,忙着打扫卧室,安插器具,又将些纸笔等物分送给宝钗、迎春、宝玉等人。”你看黛玉也不太喜欢带其他的东西,比如女孩子用的化妆品之类的,只是带了很多书,其实这都是黛玉的性格,她身上就有隐士之风。宝玉这么久没有见黛玉,觉得很想念,可是又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大概是想表示他对黛玉最大的珍惜与爱吧?“宝玉又将北静王所赠鹡鸰香串珍重取出来,转赠黛玉”。他觉得这是他最珍贵的东西,因为是皇帝给北静王,而北静王又给他的。精彩的是,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

    不讲这一句话绝不是黛玉。黛玉的性格里有一种东西,就是超凡脱俗,在她眼中没有皇帝,也没有北静王。那么尊贵非凡的北静王,在黛玉的口中变得一文不值,因为他们没有缘分。宝玉的世界里面有北静王、黛玉、二丫头,还有秦钟,他们与宝玉都有深深浅浅的缘分,可黛玉就不可能跟北静王等人有缘,因为这是世俗的王位,对黛玉没有任何意义。“遂掷而不取。宝玉只得收回,暂且无话。”这部分看起来跟小说的情节毫无关系,可是写出了非常非常美好的一种人性。

    王熙凤在丈夫面前撒娇

    下面就写到贾琏和王熙凤了。王熙凤也很想念丈夫贾琏,可是他们那种年轻夫妻之间的调笑,和宝玉、黛玉的交往非常不同。我们在此又可以见识王熙凤的厉害了,凤姐在贾琏面前把丈夫不在家的时候她怎么管家,怎么辛苦,怎么被人家委屈一系列事情,讲得洋洋洒洒。黛玉的话很少,王熙凤的话很多。王熙凤当然是一个强势的女人,可是她又在丈夫面前装得非常弱,要丈夫疼她。

    “贾琏自回家参见过众人,回至房中。”贾琏按照礼节先拜见贾母、王夫人等后,才回到自己房里。“正值凤姐近日多事之时,无片刻闲暇之工,见贾琏远路归来,少不得拨冗接待,房内并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挥尘,不知赐光谬领否?’”

    这番话像不像戏台上的表演?简直不像王熙凤的语言。元春是贾琏的妹妹,所以王熙凤称呼贾琏为国舅,说你们家有贵妃娘娘了。忽然如此咬文嚼字,完全不是王熙凤的风格,这是她在跟丈夫开玩笑。其实王熙凤平时对贾琏很凶,管得很严,这时她完全用戏台上的口吻,言必称“小的”、“臣妾”,把个贾琏捧得不亦乐乎。贾琏也觉得好玩,就笑着说:“岂敢岂敢,多承多承。”也完全是戏台上的对话,可是很合适,因为小夫妻之间会有像演戏一样的关系,最有趣的是把比较深的感情,用这样轻松的方式表达。

    “一面平儿与众丫环参拜毕,献茶。贾琏遂问别后家中的诸事,又谢凤姐的操持劳碌。”过去的父系社会毕竟还是以男主人为中心的,虽然这个家根本就是王熙凤在管,贾琏是一个窝囊废,可是他回来还是要问有没有什么事情。

    后面凤姐的一大段话讲得漂亮得不得了,完全是在贾琏面前做戏。她道:“我那里照管得这些事!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我就认作‘针’。”这是北方的俗语,意思是说自己很笨。“针”是双关语,指真假的“真”,表示人家对你做坏事你都当成好的,太天真的意思。“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况且又没经历过大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吓的我连觉也睡不着了。”王熙凤是在丈夫面前撒娇。“我苦辞了几回,太太又不容辞,倒反说我图受用,不肯习学了。”其实是她自己一味想要抓权,王夫人叫她不要接,可是她好强硬要接的。“殊不知我是捻着一把汗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走。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她反而在告状了:“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抱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坐山观虎斗”,是说别人斗,他冷眼旁观;“借剑杀人”,就是把事情嫁祸到别人身上;“引风吹火”意思是去惹祸;“站干岸儿”,是隔岸观火,自己不惹事;“推倒油瓶不扶”,是说惹了事情以后不去收拾。其实凤姐自己做了很多这样的事情,至少“借剑杀人”的事情她肯定是做了,可是她现在说是别人在做这样的事。“况且我年轻,头等不压众,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更可笑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辞,太太断不依,只得从命。”王熙凤是希望别人捧她,说你辛苦了、劳累了。“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哥还抱怨后悔呢。”贾珍并没有抱怨,他知道王熙凤管得很好,可是王熙凤必须在丈夫面前这样说。“你这一来了,明儿你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他的。”

    《红楼梦》中很少有人讲这么长的话,当然,大概凤姐讲话的时候别人也不能插嘴。在整部《红楼梦》里,王熙凤那种现世的活泼非常动人,她太懂人性了,而且她把这个人性在手中把玩,玩到自己都开心得不得了。也就是说,她明明知道自己是在演戏,可是她还是很认真地演。黛玉正好相反,她从不演戏,只以本性示人。这又是对比。作者并没有特别地说他喜欢哪一个人,或者不喜欢哪一个人,对于他来讲,《红楼梦》中的这些人是他一生的缘分,黛玉是将来要在天上相见的仙缘,而王熙凤也许就是尘间的缘分。

    “正说着,只听外间有人说话。”这又是一个非常精彩的对比写法。前面一段王熙凤在讲自己多么辛苦、多么委屈、多么笨,可接下来的一件事,你会发现不只王熙凤自己厉害,她手下的平儿也很厉害。如果不是特别机灵,给王熙凤当丫头,大概两天就被撵走了,因为一般人不知道如何去遮掩事情,可是王熙凤的丫头平儿、丰儿等都不简单,就像女强人手下的女秘书。

    王熙凤放高利贷

    凤姐便问:“是谁?”平儿进来回道:“姨太太打发香菱妹子来,问我一句话,我已经说了,打发他回去了。”她表示说,问的话不重要,所以凤姐不必知道。这是在遮掩,等一下你就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贾琏笑道:“正是呢,方才我见姨妈去,不防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撞了个对面,生的好齐整模样。我疑惑咱家并无此人,说话时因问姨妈,谁知就是上京来买的那个小丫头,名叫香菱的,竟与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的标致了。那大傻子真玷辱了他。”“开了脸”,过去结婚之前要绞脸,用两根线把脸上的汗毛全部拔掉。香菱已经不是少女,被薛蟠收作妾了,所以梳妆打扮是媳妇的样子。贾琏感慨说,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怎么给了薛大傻子。你看,男人真是奇怪,其实贾琏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可是他讲到薛大傻子的时候,就觉得香菱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王熙凤听出了贾琏心里的酸味,说道:“哎!往苏杭走了一趟回来,也该见些世面了,还是这么眼馋肚饱的。”“眼馋肚饱”是什么意思?就是你已经有太太、有妾了,肚子饱饱的,眼睛还这么馋。这里透露出这对小夫妻之间既有恩爱,又有奇怪的纠缠。贾琏老想拈花惹草,王熙凤防不胜防。贾琏只称赞了一下香菱长得漂亮,王熙凤立刻醋意大发。“你若爱他,不值什么,我去拿平儿换了他来如何?”

    王熙凤在场面上非常会讲话,这会儿她说,你喜欢香菱,这还不简单,你不是有一个平儿吗,就拿平儿去把香菱换过来。

    “那薛老大也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这一年来的光景,他为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妈打了多少饥荒。也因姨妈看着香菱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故此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亲。过了半月,也看得马棚风一般了,说到这里,可惜了的。”“打饥荒”这个词现在不常用了,是说薛蟠跟他妈纠缠,吵着一定要把香菱弄到手。香菱不但长得漂亮,而且非常懂事,大户人家的小姐都比不上她。薛姨妈也觉得这个女孩子如能嫁给薛蟠,也是儿子的福气,可能会让薛蟠改好,所以摆了酒席,让香菱正式给薛蟠做了妾。“马棚风”是个俗语,风一吹就过了,如过眼云烟。薛蟠霸占了香菱,玩了几天也就腻了。为此,王熙凤也很为香菱感到不值。

    《红楼梦》里的男性大多很糟糕,只有宝玉比较特别。我们说的绝对不是宝玉用情专一,而是说他对人的那份深情不是来自纯粹的欲望。虽然警幻仙姑说宝玉是天下第一淫人,把他的情和欲拉到一起,可是在宝玉的身上你的确能感觉到那份情的贵重,包括对二丫头,淡淡的一次见面,他会有一种怅惘。他从来没想过要霸占,如果是薛蟠,就不一样了,非买回来不可。人沉溺在权力与财富中时,总觉得欲望可以被满足,然而欲望其实是无法真正满足的,反而是宝玉的深情到最后有一种饱满。《红楼梦》让我们看到,“欲望”这个东西越满足越空虚,相反,在某些失落与遗憾里你才会有记忆,也会有深情。宝玉在人群中找不到二丫头,后来回头看到二丫头抱着弟弟走过来,那大概是人生最满足的画面,一清如水,没有任何占有之心。如果是侵占,就不会有珍惜。

    下面真正暴露了王熙凤在做什么事。贾琏走后,王熙凤问平儿:“方才姨妈有什么事,巴巴的打发了香菱来?”王熙凤对下面的人管得很严,她知道刚才可能有话不方便讲,所以不问,现在贾琏走了,她才问平儿到底什么事。平儿笑道:“那里来的香菱,是我借他暂撒个谎。”平儿知道,这个事情不能让贾琏知道。“奶奶说说,旺儿嫂子越发连个承算也没了。”她说来旺的太太不懂事,然后走到凤姐身边,悄悄说:“奶奶的那利钱银子,迟不送来,早不送来,这会子二爷在家,他且送这个来了。幸亏我在堂屋里撞见。”王熙凤在放高利贷,来旺的太太来送利银。王熙凤已经真正开始胆大妄为了。

    这些都是作者有意在对比。让读者体会刚刚宝玉和黛玉见面,现在贾琏和王熙凤见面,两种关系有多么不同。仙缘或尘缘,世俗的写法与超逸的写法,也这么不同。

    凤姐的能干与贾琏的无能

    “说话时,贾琏已进来,凤姐便命摆上酒馔来,夫妻对坐。凤姐虽善饮,却不敢任兴,只陪侍着贾琏对饮。贾琏的乳母赵嬷嬷走来,贾琏、凤姐忙让吃酒,令其上炕去。”赵嬷嬷虽然是一个下人,可是身份不同,因为给贾琏喂过奶,身份是介乎用人跟母亲之间的,所以他们立刻请她上炕去,可是赵嬷嬷不敢。“平儿等早于炕沿下设下一杌,又有一小脚踏,赵嬷嬷在脚踏上坐了”。

    “贾琏向桌上拣两盘肴馔与他放在杌上自吃。”贾琏特别夹了一些他觉得比较好吃的菜给赵嬷嬷。这时你看凤姐的反应,她道:“妈妈很嚼不动那个,倒没的矼了她的牙。”这反映出从小事到大事,家里真正的主宰是王熙凤,贾琏根本就是一做事就错,包括他给人家夹一个菜。他也是好心,可是他根本不知道老太太能吃什么。王熙凤因向平儿道:“早起我说那一碗火腿炖肘子很烂,正好给妈妈吃,你怎么不拿了去?赶着叫他们热来!”大家发现没有,在这个屋子里,女性是强势的。在处理事情的过程当中,贾琏几乎连说话的余地都没有。凤姐又道:“妈妈,你尝一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这些话听起来都非常温暖,赵嬷嬷是一个用人,可是王熙凤对她说,这是你儿子带来的,赵嬷嬷听了心里当然很舒服。

    赵嬷嬷道:“我喝呢,奶奶也喝一盅,怕什么?只不要过多了就是了。我这会子跑了来,倒也不为饮酒,倒有一件正经事,奶奶好歹记在心里,疼顾我些罢。”她有事情要求王熙凤,贾琏坐在旁边是很难堪的,她说:“我们这爷,只是嘴里说的好,到了跟前就忘了。”这里透露出贾琏根本就是个窝囊人,他不怎么会办事。“幸亏我从小儿奶了你这么大。我也老了,有的是那两个儿子,你就另眼照看他们些,别人也不敢呲牙儿的。”“呲牙儿”是说如果你对一个人特别好,别人就会嫉妒、发牢骚、讲闲话。“我还再四的求了你几遍,你答应的倒好,到如今还是燥屎。”“燥屎”来自北方的一个歇后语,“燥屎——干搁着”,其实是在骂贾琏。赵嬷嬷是乡下人,所以她的语言也比较粗。“这如今又从天上跑出这一件大喜事来,那里用不着人?所以倒是来和奶奶来说是正经,靠着我们爷,只怕我还饿死了呢。”赵嬷嬷为什么来?因为知道贾元春封贵妃了,要回来省亲,贾家一定有很多地方要用人,所以就赶快跑来求王熙凤,看能否给两个儿子安排点事情做。

    你看,贾琏就在旁边,如果他是一个很要强的人,大概都羞死了,因为人家明明白白地说你太太比你有用。作者这里是在做对比,王熙凤能干,办事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底下的人都求王熙凤,根本不理贾琏了。凤姐笑道:“嬷嬷你放心,两个奶哥哥都交给我。你从小儿奶的儿子,你还有什么不知他那脾气的?拿着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这话当然是有隐喻的。后来贾琏没事就在外面养女人,钱都花到外面去了。“可是现放着奶哥哥,那一个不比人强?你疼顾照看他们,谁敢说个‘不’字儿?没的白便宜了外人。”王熙凤在讲自己心里的抱怨,可是她讲了以后又觉得不对,说:“我这话也说错了,我们看着是‘外人’,你却看着‘内人’一样呢。”这是在讽刺贾琏,说他把外面的女人当内人了,“内人”当然是指太太。有时候我会想,贾琏娶到这样一个太太,真是连话都没地方讲。

    从人的至情至性看省亲

    “说的满屋里人都笑了。赵嬷嬷笑个不住,又念佛道:‘可是屋子里跑出青天来了。’”她觉得真正有人为她做主了,可是作为贾琏的奶妈,她也要给贾琏留台阶,就说:“若说‘内人’‘外人’这些混帐原故,我们是没有,不过是脸软心慈,搁不住人求两句罢了。”凤姐笑道:“可不是呢,有‘内人’的他才慈软呢,他在咱们娘儿们跟前才是刚硬呢!”王熙凤还要讲自己的委屈,而事实上呢,贾琏怕她怕得要死。这两个人有点像冤家,贾琏喜欢拈花惹草,王熙凤管得很严,却是怎么防也防不住。

    赵嬷嬷笑道:“奶奶说的太尽情了,我也乐了,再吃一杯好酒。从此我们奶奶作了主,我就没的愁了。”她就把所有的事情托付给王熙凤了。

    这些场都是在交代人和人的关系、不同人的不同性格。“贾琏此时没好意思,只是趣笑吃酒,说‘胡说’二字”。他被王熙凤嘲笑了半天,也只能说“胡说”,然后命令:“快盛饭来,吃碗子,还要往珍大爷那边去商议事呢。”贾琏想跑了。这两个冤家的关系很奇特,王熙凤太厉害了,身上少了某种能牵制住贾琏的温柔,所以贾琏越来越不想回家了。当然王熙凤也懂得撒娇,也懂得妩媚,可是夫妻关系发展到这种程度,贾琏总觉得那是假的。他们的关系已经很难改善了,王熙凤一直想抓住这个男人,可是贾琏却忙不迭地想往外跑。

    凤姐道:“可是别误了正事。才刚老爷叫你做什么?”贾琏道:“就为省亲。”凤姐忙问道:“省亲的事竟准了不成?”贾琏笑道:“虽不十分准,也有八分准了。”凤姐笑道:“可见当今隆恩。历来听书看戏,古时从来未有的。”嫁到皇宫里的妃子回家省亲是历来没有的事,这里的省亲是作者杜撰的,其实是暗喻皇帝南巡时,曹家接驾的事情。

    赵嬷嬷又接口道:“可是呢,我也老糊涂了。我听见上上下下吵嚷了这些日子,什么省亲不省亲,我也不理论他。如今又说省亲,到底是怎么个原故?”贾琏道:“如今当今体贴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来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贵贱上分别的。”如果贾琏这一段话是曹雪芹的看法的话,那这个看法很特别。他觉得皇帝都说以孝治天下,“孝”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又怎能把一个女孩娶到皇宫里,让她一辈子见不到自己父母呢?这不是不孝吗?《红楼梦》的了不起就在于它教我们从人性的立场去看所有的礼法,认为礼法应该是合情的。如果不合情,这个礼法就有问题。

    “当今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因见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抛离父母音容,岂有不思想之理?”古代皇帝从来都没想到的问题,曹雪芹替他们想到了。他觉得一个女孩子嫁到皇宫,成为贵妃、皇后,不见得是好事,因为连天伦都没有了,这其中有他对当时道德礼法的批判。

    “在儿女思想父母,是分所当然。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儿女,竟不能见,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锢,不能使其遂天伦之愿,亦大伤天和之事。”《红楼梦》在当时是不能公开刊行的书,“禁锢”这些字眼在当时是犯禁忌的话。“故启奏上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古代皇后住的房子通常用花椒粉和泥来涂整个墙壁,因为花椒性热燥,除湿除虫而且有香味,而且花椒多子,象征皇后可以多生儿子。

    “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因此二位老圣人又下旨意,说椒房眷属入宫,未免有国体仪制,母女尚不能惬怀。竟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旨: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妨启请内廷鸾舆幸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之情、天伦之性。”

    皇宫里有很严格的规定,跟贵妃见面要行国礼,所以不能真正畅怀地谈母女的心事。这些妃子来自不同的家庭,如果是出身贵族,家里就有“重宇别院”。皇后、皇妃到民间非同小可,要跟平民隔开,必须是重宇别院。皇帝到一个地方有特别的行宫,叫做“驻跸”;旁边守卫的人叫“关防”。如果能够有可以驻跸关防的,就可以请求皇宫内院所有的銮舆回到私第,这就叫省亲了。

    “此旨一下,谁不踊跃感戴?现今周贵人的父亲已在家里动了工了,修盖省亲别院呢。又有吴贵妃的父亲吴天佑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这岂不有八九分了?”周贵妃、吴贵妃家都已经在盖省亲别院,那贾贵妃家也要开始盖了,贾元春要省亲的征兆已经很明显了。

    当年接驾的风光

    赵嬷嬷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这样说,咱们家也要预备接咱们大小姐了?”贾琏道:“这何用说呢!不然,这会子忙的是什么?”凤姐笑道:“若果如此,我可也见个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几岁年纪,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这些老人家也不驳我没见世面了。”为什么这样讲?因为王熙凤家曾经接过驾,太祖仿尧舜巡视四方时住在王家。“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我偏没造化赶上。”实际上,康熙帝南巡时,曹雪芹家曾经接过驾。曹雪芹本人并没有赶上,在雍正年间他十几岁时,曹家就被抄家了。

    赵嬷嬷道:“哎哟哟,那可是千载希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此处写的是历史真实,因为曹家原来是扬州这一带的巡盐御史。

    凤姐忙赶快表示,她们王家也不比贾家差:“我们王府也预备过一次。那时我爷爷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贾府和王府随便谈一些往事都很惊人。赵嬷嬷这个时候当然要捧一下王熙凤,因为王熙凤答应帮她两个儿子找事,就说道:“那是谁不知道的?如今还有个口号儿呢,说‘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请江南王’,这说的就是奶奶府上了。”连龙王爷少了白玉床都要到王家来借,可见王家有钱到什么样的程度。

    “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哎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讲到甄家好大的势力,为了接驾奢侈到什么程度。甄家和贾家一向是同一家。《红楼梦》中的贾家在北方,甄家在南方,其实是曹家在南方,曾经四次接驾。这里已经在铺叙贾元春要回来那种浩大的气派。后来这个家族的败落跟这件事情有很大的关系,因为贾家为了迎接贵妃回家,几乎倾家荡产。

    凤姐道:“我常听见我们太爷们也这样说,岂有不信的。只希罕他家怎么就这么富贵呢?”赵嬷嬷道:“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

    铺叙之后,贾蓉和贾蔷进来了。从他们言语和行动中得知,贾府已经在准备省亲这件事情了:丈量土地,决定在哪里盖别院,找谁来设计,花园里需要什么假山,什么样的土木。将来接驾的时候需要演戏,到江南去采买女孩子组建戏班,开始忙起来了。

    “正说的热闹,王夫人又打发人来瞧凤姐吃了饭不曾。凤姐便知有事等着,忙忙的吃了半碗饭,漱口要走,又有二门上小厮们回:‘东府里蓉、蔷二位哥儿来了。’贾琏才漱了口,平儿捧着盆盥手,见他二人来了,便问:‘什么话?快说。’凤姐且止步稍候,听他二人回些什么。”你看,凤姐的个性就是爱管闲事儿。她已经要走了,又停下来想知道是什么事。结果,她一停步就处理了两件事,非常快,马上就定了。

    凤姐的强势主导

    贾蓉先回说:“我父亲打发我来回叔叔:老爷们已经议定了,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可以盖省亲别院了。已经传人画图样去了,明日就得。叔叔才回家,未免劳乏,不用过我们那边去,有话明日一早再请过去面议。”贾琏本来要过去跟贾政商量盖省亲别墅的事,因为贾元春是贾政的大女儿,贾政是这件事的主要负责人。贾琏笑着忙说:“多谢大爷费心体谅,我就不过去了。”贾蓉是晚辈,可是他在替贾珍传话,所以这个时候贾琏要很礼貌地说多谢大爷费心体谅。“正经是这个主意才省事,盖的也容易;若采置别处地方去,那更费事,且倒不成体统。”贾琏觉得这样最好,用附近的土地盖省亲别院,以后来往也比较容易。这个时候贾琏是在跟贾蓉讲话,他说的“不成体统”是说娘娘本来是要回家省亲的,如果又住在外面,就失去了省亲的意义。他说:“若老爷们再要改时,全仗大爷谏阻,万不可另寻地方。”很可能家里当时有不同的看法和意见。

    接着就是贾蔷报告了。我们看到,年轻的草字辈的已经开始在外面办事了,但他们必须要向玉字辈的汇报。玉字辈的像是经理,草字辈的负责执行。贾蔷近前回说:“下姑苏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大爷派了侄儿,带领着来管家儿子两个,还有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相公,一同前往。”“教习”,古代也叫教坊,是指弹奏音乐的人;“行头”是戏班子里的刀具和衣服。单聘仁这个人出现过,是“单骗人”的谐音;卜固修就是“不顾羞”。作者给自己不喜欢的人都用这种奇怪的名字,他一直很讨厌贾家养的那一批清客,什么事情都不做,只知每天讲一些阿谀奉承的话。

    贾蔷是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子,他大概第一次得到这样的工作机会。“贾琏听了,将贾蔷打量了打量,笑道:‘你能在这个行么?这个事,虽不算甚大,里头大有藏掖的。’”“藏掖”指的是舞弊、回扣这种问题。贾蔷笑道:“只好学习着办罢了。”其实贾蔷还没有得到这个工作,给不给要看贾琏的,他就表示自己过去没有办过这种事,可是希望有这个机会学习。

    “贾蓉在身旁灯影下悄拉凤姐衣襟。”贾蓉和贾蔷关系非常好,他在替贾蔷悄悄地求凤姐帮忙说话。“凤姐会意,因笑道:‘你也太操心了,难道大爷比咱们还不会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谁都是在行的?孩子们已长的这么大了,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大爷派他去,原不过是个坐纛旗儿,难道认真的叫他去讲价钱会经纪去呢!依我说就很好。”“纛旗儿”,游牧民族领袖的一个标志。台北故宫博物院有一张画,是元世祖出猎图,画里面有一些人在皇帝前面拿着大的、毛毛的东西,那个叫做纛旗。

    贾琏道:“自然是这样。并不是我驳回,少不得替他筹算筹算。”贾琏从夹菜给赵嬷嬷开始就挨骂,现在他也完全听王熙凤的。但他要替自己找一个台阶,说不是不想让贾蔷做,只是要提醒他小心。可以看到,凤姐强势到什么程度,大小事一概都是凤姐说了算。

    贾琏因问:“这一项银子动那一处的?”贾蔷道:“才也议到这里。赖爷爷说,不用从京里带下去,江南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银子。”赖爷爷就是赖大,他们家的管家。“明日写一封书信会票,我们带去,先支三万,下剩二万存着,等置办花烛彩灯并各色帘栊帐幔的使费。”贾琏点头道:“这个主意好。”看得出来,省亲的花费是惊人的,光是个乐团就要花五万银子,那动工盖房子更是不得了的事情。

    凤姐又处理第二件事情。“凤姐忙向贾蔷道:‘既这样,我有两个在行妥当人,你就带他们去办,这个便宜了你呢。’”实际上,她连这两个人的面都没有见过,名字叫什么、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这种推荐完全是出于人情。

    “贾蔷忙赔笑说:‘正要和婶婶讨两个人呢,这可巧了。’因问名字。”贾蔷也是聪明人,此话当然是在奉承。贾蔷父母双亡,从小寄养在贾珍家里,这种出身使他性格变得格外机敏,很会讨巧,所以他后来在贾家也是一个很被看重的人物。

    “凤姐便问赵嬷嬷,彼时赵嬷嬷已听呆了话,平儿忙笑推他,他才醒悟过来,忙说:‘一个叫赵天梁、一个叫赵天栋。’”赵嬷嬷还不知道是在讲自己的儿子,平儿推她,她才醒过来。你看凤姐脑筋转得有多快,刚才吃饭时的那个事她还记着,她本来都要去见王夫人了,只停下来一会儿,就把两件事情都办成了。所以,你不得不佩服这个女人,真是不得了。若在今天,肯定是所有企业抢着要用的总经理。

    皇妃省亲的准备工作

    “凤姐道:‘可别忘了,我可干我的去了。’说着便出去了,贾蓉忙送出来,又悄悄向凤姐道:‘婶子要什么东西,吩咐我开个帐给蔷兄弟带了去,叫他按帐置办了来。’”这完全是在报恩了。“凤姐笑道:‘别放你娘的屁!我的东西还没处撂呢,希罕你们鬼鬼祟祟的?’说着一径去了。”她是说她疼他们两个,根本也不需要他们的东西。这里透露出人情世故的复杂,在过去的大户人家真是要小心再小心,一旦有疏漏就会得罪人,多一点圆转就多得利益。

    贾蔷也悄问贾琏:“要什么东西?顺便织来孝敬。”这完全是贿赂。贾琏笑道:“你别兴头。才学着办事,倒先学会了这把戏。我短了什么,少不得写信来告诉你,且不要论到这里。”这里当然也有一点教训的意思,说你年纪轻轻的,第一次办事情就来这一套,可是他也没有说不要。贾家后来的腐败此刻已经全部露出根基了。你可以看到这里边有很多舞弊,这个家族的亏空就在这个过程中接连发生。

    说完就打发他们两个人去了。“接着回事人来,不止三四次,贾琏害乏,便传与二门上,一应不许传报,俱等明日料理。凤姐至三更时分方下来安歇,一宿无话。”

    “次日贾琏起来,见过贾赦、贾政,便往宁府中来,合同老管事的人等,并几位世交门下清客相公,审察两府地方,缮画省亲殿宇,一面察度办理人丁。自此后,各行匠役齐集金、银、铜、锡以及土、木、砖、瓦之物,搬运移送不歇。”各种迹象表明,贾府要盖大观园了。

    “先令匠人拆宁府会芳园墙垣楼门,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荣府东边所有下人一带群房尽已拆去。当日宁、荣两宅,虽有一个小巷界断不通,然这小巷亦系私地,并非官道,故可以连属。”宁国府和荣国府之间原来有墙,中间的小巷子是他们自己的土地,把墙拆掉,就把两府连在了一起。“会芳园本是从北拐角墙下引来一段活水,今亦无烦再引。其山石树木虽不敷用,东边住的乃是荣府旧园,其中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皆可挪就前来。”新栽的树木并不好看,必须要用旧的,就直接把贾赦旧花园里的一些树移过来。“如此两处又甚近,凑来一处,省得许多财力,纵有不敷,所添亦有限。全亏一个老明公号山子野者,一一筹划起造。”“老明公”是对于学者的尊称,就是先生的意思。“山子野”是这位先生的号,大概是我们今天的建筑大师一类的人。

    “贾政不惯于俗务,只凭贾赦、贾珍、贾琏、赖大、来升、林之孝、吴新登、詹光、程日兴等些人安插摆布。凡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一应点景等事,又有山子野制度。下朝闲暇,不过各处看望看望,最要紧处和贾赦等商议便罢了。”贾政其实并不忙,因为他都交代给底下人办了。“贾赦只在家高卧,有芥豆之事,贾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写略节;或有话说,便传呼贾琏、赖大等领命。贾蓉单管打造金银器皿。贾蔷已起身往姑苏去了。贾珍、赖大等又点人丁,开册籍,监工等事,一笔不能写到,不过是喧阗热闹非常而已。”所有的人都忙起来了。这是一个贵妃回家省亲之前家里所做的准备,排场之大到后面才能真正看到,现在只是刚刚开始。

    可是,作者在贵妃要回来的繁华极盛里,忽然转过来写秦钟之死。希望大家能够体会到作者的用心,他永远让你在繁华极盛的时候看到人最终逃不掉的最本质的东西——哀伤和死亡。

    秦钟萧然而逝的荒凉

    “宝玉近因家中有这等大事,贾政不来问他的书,心中是件畅事;无奈秦钟之病日重一日,也着实悬心,不能乐业。这日一早起来才梳洗完毕,意欲回了贾母去望候秦钟,忽见茗烟在二门前照壁间探头缩脑,宝玉忙出来问他:‘作什么?’茗烟道:‘秦相公不中用了!’”

    “宝玉听说,吓了一跳,忙问道:‘我昨儿才瞧了他来,还明明白白,怎么就不中用了?’茗烟道:‘我也不知道,才刚是他家的老头子来,特告诉我的。’宝玉听了,忙转身回明贾母。”贾母很疼宝玉,就说好生派妥当的人跟去,“到那里尽一尽同窗之情就回来,不许多耽搁了”。

    “宝玉听了,忙忙的更衣出来,车犹未备,急的满地乱转。一时催促的车到,忙上了车,李贵、茗烟等跟随。来至秦钟门首,悄无一人,遂蜂拥至他内室,唬的秦钟的两个远方婶母、几个弟兄都藏之不迭。”秦钟是寒门出身,这些远亲看到宝玉来了就赶快躲,因为官家人到了。

    “此时秦钟已发过两三次昏了,移床易箦多时矣。”“箦”,席子。这是一个典故,讲的是孔子有一个弟子曾参,是一个很懂礼制的人。他在临终时睡的席子是地位很高的大夫阶层的人睡过的,他就不肯,一定要换掉这张席子,觉得自己不能死在这样的席子上。“易箦”,后来指人即将死亡时要移到正厅。“移床易箦多时”,就是已经做好了入殓的准备。

    “宝玉一见,便不禁失声。李贵忙劝道:‘不可不可,秦相公是弱症,未免炕上挺矼的,骨头不受用,所以暂且挪下床松散些。哥儿如此,岂不反添了他的病?”说你这样哭,闹得他这个时候不安静。“宝玉听了,方忍住,近前见秦钟面如白蜡,合目呼吸于枕上。宝玉忙叫道:‘鲸兄!宝玉来了。’”鲸卿是“骑鲸少年”的意思,青春年少,骑着鲸鱼,是神话里的一个人物。秦钟用了“鲸卿”二字,他是名不虚传的漂亮少年,只可惜命薄。“连叫两三声,秦钟不睬。宝玉又道:‘宝玉来了。’”这里描绘宝玉的深情,毕竟这是与他有过很深缘分的人。

    “那秦钟早已魂魄离身”,其实他已经死了,“只剩得一口悠悠的余气在胸,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那秦钟魂魄那里肯就去,又记念着家中无人掌管家务,又记挂着父母还有留积下的三四千两银子,又记挂着智能尚无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读到这里有一种莫名的辛酸,这个小孩真的不懂无常,生命被自己白白糟蹋了,到临终的时候还觉得所有的事情都没完。他带着这么大的遗憾与怅恨坚持不肯走。

    “无奈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咤秦钟道:‘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岂不知俗语说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们阴间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你们阳间瞻情顾意,有许多的关碍处。”这里有点嘲讽活人的世界都在讲人情。“正闹着,那秦钟魂魄忽听见‘宝玉来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发慈悲,让我回去,和这一个好朋友说一句话就来的。”读到这里,你会觉得深情会让金石为开,让死者复生;他已经无奈接受了死亡,可是宝玉来了,他还要回去和好朋友说说话。

    “众鬼道:‘又是什么好朋友?’秦钟道:‘不瞒列位,就是荣国公孙子,小名宝玉的。’都判官听了,先就唬慌起来,忙喝骂鬼使道:‘我说你们放了他回去走走罢,你们断不依我的话,如今只等他请出个运旺时盛的人来才罢。’”民间一直相信人有所谓的“运旺时盛”,譬如现在贾元春运旺时盛,封贵妃得宠。现在宝玉也是运旺时盛,他的阳气那么盛,连阴间的判官都怕他,所以允许秦钟回去一下。

    “众鬼见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脚,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电雹,原来见不得“宝玉”二字。依我们愚见,他是阳,我们是阴,怕他们也无益于我们。”都判道:“放屁!俗语说的好,‘天下官管天下民’,自古人鬼之道却是一般,阴阳并无二理。”他是把阴阳一起看的,作者用一种嘲弄的方法,写出了死亡里面鬼与判的关系。“别管他阴,也别管他阳,没有错了的。”

    这些鬼卒们听说,就把秦钟的魂放回去。秦钟“哼了一声,微开双目,见宝玉在侧,乃勉强叹道:‘怎么不早来?再迟一步,也不能见了。’”这儿写得非常凄凉,他们交往一场,到最后只是无奈。

    “宝玉携手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秦钟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秦钟受宠爱之后有点不知天高地厚,此时大概有些后悔。“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如果秦钟重新活一次,他真的会这么做吗?大概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到最后他忽然醒悟了。“说闭,便长叹一声,萧然长逝了。”

    十六回的结尾并不是贾元春的荣华富贵,而是秦钟的死亡。为什么在贾元春要回家省亲这么繁华富贵的事情中,忽然导入秦钟的死亡?作者的目的在于让你感觉到繁华富贵的不可靠,就像宝玉对秦钟的爱一样。那个宠爱其实非常不可靠,当青春消逝的时候,是什么东西都抓不住的。

    贾元春省亲回去不久也死了,繁华富贵也是那么短暂。这大概因为作者对此有过刻骨铭心的感受吧。曹雪芹生在豪门,青少年时期见识过、经历过最鼎盛的繁华,到十四五岁时家族败落,他在写作时会想起繁华忽然在一刹那间幻灭的感受。这种对比是我们应该细品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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