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克,你有没有跟别人说过——那件事?”
“哪件事?”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事。”
“哦——当然没说过。”
“一个字都没提过?”
“一个字都没提过,上天做证。你为什么问这个?”
“啊,我害怕。”
“唉,汤姆,这事要是传出去,咱俩活不过两天。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汤姆心里感觉舒服多了。停了一会儿,汤姆说:
“哈克,他们谁也不能叫你说出实话来,是不是?”
“让我说出来?噢,我要是想让那个混血魔鬼把我淹死,他们就能让我说出实话。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
“好吧,那就好。我想,只要我们保持沉默,我们就应当很安全。但是不管怎样,咱们还是再起个誓吧,那样就更放心了。”
“我同意。”
于是他们一本正经地又起了一次誓。
“哈克,他们都在说什么呢?我听得已经够多的了。”
“说什么?哦,还不都是莫夫·波特、莫夫·波特、莫夫·波特的嘛。说得我总是浑身冒冷汗,所以我想去什么地方躲一躲。”
“我周围的人也总这么说。我猜他是完了。你是不是有时候也替他感到难过?”
“差不多总是替他感到难过——差不多总是。他是算不了什么,但是他从来没害过别人。就是钓钓鱼,混点儿钱喝喝酒,还有,总是东游西荡的。但是,上帝呀,我们都是如此——至少大部分人是这样——连传教士也是如此。可是他心眼儿还不坏。有一次,他钓的鱼不够两个人分,他就分了我半条鱼,还有好多次我倒了霉,他都站在我一边。”
“是啊,他帮我修过风筝,哈克,还往我鱼线上装鱼钩呢。我们要是能把他救出来就好了。”
“天哪!汤姆,我们救不了他。而且,救了他对我们也没什么好处,他们会再抓住他的。”
“是的——他们一定会的。可是我讨厌听别人把他骂成是个魔鬼,因为他根本没干过——那件事。”
“我也是,汤姆。天哪,我听见他们说他是这个国家最杀人不眨眼的恶棍,还说以前怎么没绞死他呢。”
“是的,他们总是说这样的话。我还听说假如判他无罪,他们也要对他处以私刑。”
“他们做得到。”
两个孩子唠了很久,但是心里没感觉好多少。天色渐晚的时候,他们不知不觉就转悠到了孤零零的小牢房附近,也许他们心存一种模糊的希望,希望发生点什么事,可以解除他们的困境。但是什么也没发生,似乎没有一个天使或者仙女对这个倒霉的囚犯感兴趣。
男孩子们像往常一样——走到牢房的铁窗格那儿,递给波特一些烟草和火柴。他躺在地上,没有士兵把守。
每一次他对这些礼物的感激都使他们的良心深受谴责——这一次尤其厉害,像是一把刀,扎得比哪次都深。当波特说下面这些话时,他们感到自己的怯懦和背信弃义已经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孩子们,你们对我真是太好了——比这个镇子里的所有人都好。我不会忘记的,不会的。我经常想,‘过去我常常帮助孩子们修理风筝和别的东西,告诉他们哪里是钓鱼的好地方,把他们当朋友待。现在老莫夫有难了,他们都忘记了老莫夫。但是汤姆没忘,哈克没忘——只有他们没忘记他。’我说,‘我也忘不了他们。’唉,孩子们,我干了件很糟糕的事——当时喝醉了,也发疯了——我只能这么解释了——现在我就要被绞死了,是我应得的,应该的。我想,也是最好的结局,但愿如此吧。好了,咱们别谈这些了。我不想让你们不开心,你们俩当我是朋友。但是我想说的是,千万别喝醉——那样你们永远不会被关到这里。再往西站一站——好——就这样。一个人遭了大难,能够看到几张友善的脸就是最大的安慰了,除了你们俩谁也不来这里看我。善良友好的脸——善良友好的脸。你们一个站到另一个的背上来,让我摸摸你们的脸。好了。握握手吧——你们的手能伸进来,但是我的手太大了。小小的手,没劲——可是他们帮了莫夫·波特的大忙,如果做得到的话,他们还会给他更大的帮助的。”
汤姆痛苦地回到家,那天晚上他的梦充满了恐惧。第二天和第三天他都徘徊在法庭外面,一种几乎难以抗拒的冲动使他很想进去,但是他强迫自己留在外面。哈克有着同样的经历。他们有意地互相躲避。他们经常走开了,但是很快又会被同一种吸引力拉了回来。每当有闲人从法庭出来,汤姆都会竖起耳朵仔细地听,但是听到的总是令人沮丧的消息——无情的网已经把可怜的莫夫·波特越来越紧地包围起来了。第二天结束的时候,村里的人都传说印江·乔证据确凿,无可动摇,陪审团会做出什么样的裁决已成定局。
那天晚上,汤姆很晚才回家,是从窗户爬进去上床的。他紧张得不得了,躺下好几个小时都没睡着。第二天,村里所有人都拥到了法庭,因为这将是个重要的日子。拥挤的听众中,男女各占一半。等了很长时间以后,陪审团才鱼贯而入,落座下来。没过多久,戴着镣铐的波特被押了进来,他面色苍白、憔悴,神情胆怯、绝望,他坐在所有好奇的人都看得见的地方。同样引人注目的是印江·乔,他一如平常地不露声色。又隔了一会儿,法官到达,执法官宣布开庭。随后是律师之间照例的交头接耳和整理文件。这些细节以及他们带来的耽搁造成一种准备开庭的气氛,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和强烈的吸引力。
这时,一位证人被传到庭,证实在谋杀案被发现那天早晨很早的时候,他看到莫夫·波特在小溪里洗澡,然后他马上就溜走了。经过进一步的盘问之后,公诉律师说:
“传证人到庭。”
犯人抬起眼睛看了片刻,他的律师说:“我没有问题问证人。”他又低下了头。
下一位证人证实在尸体附近发现了那把刀。公诉律师说:
“传证人到庭。”
“我没有问题要问他。”波特的律师回答说。
第三个证人发誓他经常看到波特拿着那把刀。
“传证人到庭。”
波特的律师拒绝向他提问。听众的脸上现出恼火的神情。难道这个律师打算不做任何努力就轻易地送掉他的委托人的性命吗?
还有好几个证人对波特被带到现场时的心虚的行为做了证。他们没有受到反诘就被带了下去。
那天早晨发生在坟场的所有对被告不利的情况都被可靠的证人提了出来,每一个细节在场的人都记得很清楚,但是所有证人都没有受到波特律师的反诘。法庭上出现的嗡嗡声反映了听众的困惑和不满,遭到了法官的训斥。这时公诉律师说:
“鉴于经各位公民宣誓提供的证词,坦率且无可怀疑,我们毫无疑问地认定这可怕的罪行是由坐在被告席上的这个可怜的囚犯所为。我们自愿停止对本案的辩论。”
可怜的波特发出了一声呻吟,双手捂住了脸,身体轻微地左右摇晃,痛苦的沉默笼罩着法庭。许多男人被感动了,许多女人的同情心使她们流下了眼泪。被告律师站了起来,说道:
“法官先生,在本案开始时我们的陈述中,我们预示了我们的目的是证明我们的委托人由于喝醉了酒而导致盲目的、不负责任的精神错乱,并在此作用下做出了可怕的行为。现在我们改变了主意,我们申请撤回原来的辩诉。(然后对书记员说)传汤姆·索亚出庭做证!”
每个人的脸上都一下子露出惊讶又疑惑不解的表情,连波特也不例外。当汤姆站起来走到证人席上时,每双眼睛都好奇而充满兴趣地注视着汤姆。男孩看起来十分惊慌,因为他吓坏了。他发了誓。
“托马斯·索亚,六月十七号晚上大约午夜时分,你在哪里?”
汤姆朝印江·乔铁青的脸瞥了一眼,舌头就不听使唤了。听众们屏住呼吸听着,但是他还是说不出话来。然而过了一会儿,男孩的气力恢复了一点儿,勉强发出了一点儿声音,庭上部分人听见了他的话:
“在坟场。”
“请你大点声,别害怕。你在——”
“在坟场。”
印江·乔的脸上掠过一丝轻蔑的微笑。
“你是在霍斯·威廉姆斯的坟墓附近的地方吗?”
“是的,先生。”
“大点声说——就大一点儿。你离坟墓有多近?”“就像现在我和你这么近。”
“你是不是藏起来了?”
“是藏起来了。”
“藏在什么地方?”
“藏在坟墓边上的几棵榆树的后面。”
印江·乔的身体不为人察觉地一动。
“有谁跟你在一起吗?”
“有的,先生。和我一起去的是——”
“等等——稍等一下,你不必说出你的同伴的名字。我们会在合适的时候传讯他出庭。你当时带了什么东西没有?”
汤姆犹豫了一下,看上去有点慌张。
“说出来吧,孩子——不用怕。说真话总是令人尊敬的。你带了什么去那儿?”
“只带了一只——一只——死猫。”
全场发出了一阵欢笑声,立刻被法官制止了。
“我们会出示那只猫的尸体。现在,我的孩子,告诉我们发生的一切——你想怎样说就怎样说——不要漏掉任何事情,别害怕。”
汤姆开始讲起来——起初有点吞吞吐吐,但是讲着讲着他来了劲,话也越说越流畅。过了不一会儿,所有声音都停了下来,只听见汤姆一个人在讲,每一双眼睛都注视着他,听众们张着嘴、屏着气,专心地听他讲。大家都被故事吸引住了,忘记了时间。当汤姆说出下面的话时,压抑的情绪达到了顶点:
“——当医生抓起木板,使劲一抡时,莫夫·波特应声倒地,印江·乔拿起刀子跳了起来,然后——”
哗啦一声!那个混血儿像闪电一样从窗户跳了出去,冲开所有阻拦他的人,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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