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有趣的盛会开始了。晚上八点的时候，校舍里灯火通明，装饰着用绿叶和鲜花做成的花环和花彩。在一个搭起来的平台上，校长坐在他那宽大的宝座里，身后是黑板。他看上去还不算大醉。在他的两边各有三排长凳，在他的前边有六排，坐满了镇里的显要人物以及家长和学生。在他的左边，镇上居民的后面，是一个临时搭起来的宽敞的讲台，上面坐满了前来参加晚上的各项演习的学者们。一排排的男孩子们被梳洗装扮得整整齐齐，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像雪堆似的大大小小的姑娘们，穿着细竹布和平纹细布的衣服，显然在想着她们赤裸的手臂和祖母们留下来的古老的小装饰品、粉色和蓝色的缎带以及头上的鲜花。屋子里其余的地方坐着不参加演习的学者们。
演习开始了。一个很小的男孩站起来怯生生地背诵着“各位大概不会想到像我这样年龄的孩子会当众演讲吧”等等诸如此类的话——伴以一些准确的、断断续续的手势，像机器似的——而且是有点毛病的机器。但是，尽管他吓得够呛，他还是过关了，当他机械地一鞠躬，然后退下时，他赢得了全场的掌声。
一个羞答答的女孩口齿不清地背诵了《玛丽有一只小羊羔》等，行了一个惹人怜爱的屈膝礼，得到了她应得的掌声，然后高兴地坐了下来。
汤姆·索亚志得意满地走上前去，高声朗读起那篇一往无前、锐不可当的“不自由，毋宁死”的演说，愤怒的语气和狂乱的手势相结合，不料，中途忽然背不下去了。可怕的怯场突然袭击了他，他的双腿在发抖，他几乎喘不上气来。的确，他博得了全场的同情——但是他也使得全场出现了冷场，这比同情还要糟糕。校长皱起眉头，这使他的灾难达到了极点。汤姆挣扎了一会儿，然后彻底败下阵来。有人试图鼓了几下掌，但是很快就归于平静了。
接下来是“男孩站在燃烧的甲板上”，还有“亚述人下来了”以及其他演说名篇。再接下来是朗读演习和拼写竞赛。人数很少的拉丁班在背诵方面取得了荣誉。现在轮到晚会上的重头戏——女孩子们的“原创作文”。她们一个个轮流站到台上，清了清喉咙，举起手稿（用漂亮的丝带系着），开始读起来，特别注意面部表情和停顿。主题是她们的母亲、祖母，甚至可以毫无疑问地一直追溯到十字军时代的母系先辈们都曾经在类似的场合发挥过的题材，“友谊”是其中之一，还有“回忆往昔”“宗教的历史”“梦乡”“文化的优势”“各种政体的比较和对照”“感伤”“孝道”“心愿”等。
这些作文的普遍特点是故意做出来的多愁善感；另一个特点是堆砌如山、源源不断的“华丽辞藻”；还有一个特点是，把特别为人喜爱的词和短语硬灌进你的耳朵，直到让你听腻为止。明显标志着这类作文并使其成为败笔的是每篇作文结尾那由来已久和让人无法忍受的说教，好像一条狗在摇它断了的尾巴。不管主题是什么，总要绞尽脑汁地折腾出一些道理来，好让那些信奉宗教和讲道德的人们在思索之后获得启发。这些说教显而易见的虚伪仍然不足以使它在学校里遭到淘汰，今天情况依然如故。也许，只要这世界存在它就永远不会消失。全国各地没有一个学校的女学生不认为自己的作文应该以说教结束。并且你会发现，学校里最轻浮、最缺少宗教信仰的姑娘的作文总是最长、最虔诚的，根本不考虑听者是多么痛苦。不说这个了。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啊。
让我们回到“大考”现场吧。第一篇作文的题目叫作“难道，这就是人生吗？”，也许读者可以忍受节选出的一段：
在日常的生活中，年轻人怀着怎样欣喜的感情盼望着预期的快乐场面！他们在想象中描绘着带有玫瑰色的欢乐景象。在幻想中，耽于声色享受、追逐时髦的人看到她自己置身于欢乐的人群之中，“成为人们注视的焦点”。她那优美的身体包裹在雪白的袍子里，在令人迷乱的欢舞中飞快地旋转。在那欢乐的聚会上，她的眼睛是最明亮的，她的脚步是最轻盈的。
在这美妙的幻想中，时光飞驰而去，欢迎她进入极乐世界的时刻到了，对此，她曾经有过如此美妙的梦想。在她喜悦的眼中一切都好像仙境一般！新奇的景象一个比一个诱人。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发现，在这华丽外表的下面，一切都是空的；曾经迷惑过她的灵魂的恭维现在听了使她感到刺耳；舞厅失去了它的魔力；然后她拖着衰弱的身体，带着痛苦的心，转身离去了，深信尘世的欢乐不能满足心灵的渴望！
诸如此类的话还有很多。在朗读的过程中，时不时地响起满意的嗡嗡声，还夹杂着低声的赞叹：“多么美妙啊！”“多么真实啊！”，等等。当该篇作文以一段特别令人生厌的说教结束时，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接着站起来一位瘦削、忧郁的姑娘，脸上呈现出经常吃药和消化不良造成的“有趣的苍白”。她读了一首“诗”。摘录两节也就够了：
密苏里少女告别阿拉巴马
再会吧，阿拉巴马！我是多么爱你！
然而我就要与你暂别，
我的心中充满了离别的惆怅，
脑海里翻腾着燃烧的回忆！
我曾徜徉在你鲜花盛开的树林里，
也曾在塔拉菩萨河畔漫步读书；
曾经倾听塔拉西滔滔的洪流，
也在库萨迎接黎明的曙光。
然而我不因心情沉重而羞愧，
不因泪盈双眼而脸红。
我即将告别的地方并非陌生，
我为之叹息的人们也并不陌生。
我来这里受到欢迎，这里就是我的家，
我将告别你的幽谷——你的山顶将从我眼中消失。
一旦我的眼睛，我的心，我的头颅不再眷恋你，
亲爱的阿拉巴马，那时我一定已经不在人世！
没有几个人知道tete是什么意思，但是这首诗还是很令人满意的。
接下来上场的是一个肤色黝黑的、黑眼睛、黑头发的年轻姑娘，她引人注目地先停了一会儿，然后摆出一副悲惨的表情，用抑扬顿挫的、严肃的语调朗读了起来。
幻境
夜色深沉，风狂雨暴。高高的天空中没有一颗星星在闪烁。沉重的雷声不停地在耳边震荡，同时可怕的闪电穿过乌云密布的天宫，发出暴怒的光，似乎是在藐视大名鼎鼎的富兰克林对它的威力的约束！甚至狂风也一起从它们神秘的巢穴里冲出来，咆哮着，好像要借助于他们的帮助加重这场面的狂暴。
在这样黑暗、恐怖的时刻，我的心为人类的同情心而叹息；然而，就在此刻——
我最亲爱的朋友，我的顾问，我的安慰者和向导——
我悲哀中的欢乐，我欢乐中的第二天福，来到了我的身边。
像那些聪明的人所描绘的那样，她在幻想的伊甸园里阳光灿烂的小道上漫步。这个浪漫年轻的王后，除了超凡的美貌以外没有任何装饰。她的脚步是如此轻盈，以至于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如果不是她亲切的触摸给人以神奇的震颤，那么她一定会不被人发觉地溜走——无法找寻，就像其他不招摇的美女一样。当她指着窗外的狂风暴雨，叫我思考它们所代表的两种存在时，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哀愁，犹如十二月的白袍上冰冷的泪珠。
这篇噩梦般的作文长达十页之多，结尾的说教把非长老会的成员说得毫无希望，因此获得了第一名。这篇作文被认为是那天晚上最出色的。村长在给作者颁奖的时候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在讲话中称之为他有生以来所听到过的最“雄辩”的作品，就是丹尼尔·韦伯斯特本人也会为它感到自豪。
顺便提一下，频繁使用“美丽的”一词和把人生经历称作“生命的一页”的文章篇数跟以往差不多一样多。
这时，醉得差点儿变得和蔼可亲的校长把椅子推到了一边，背对观众，开始在黑板上画美国地图，供地理课演习之用。可是由于他的手瑟瑟发抖，他画得很不像样子，全场响起强忍住的窃笑声。他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决心要补救。他擦掉一些线条，重新画上。可是他画得越发不像样儿了，窃笑声更响了。这时，他把全部精力用在了这上面，决心不被别人的窃笑所击垮。他感到所有眼睛都在盯着他，他想象自己正在取得成功，然而窃笑声仍在继续，甚至还有所增强。这也难怪。原来讲台上方有一个阁楼，阁楼上开了一个天窗，在校长头顶的正上方，从天窗上降下来一只猫，腰部系着根绳子，它的头和嘴上都绑着抹布，免得它喵喵叫。当它慢慢地降落下来时，它向上弓起身子，爪子抓住绳子。它摇晃着继续下降，爪子在空中乱蹬。窃笑声越来越大——猫离聚精会神的校长的脑袋只有几英寸了——下降，下降，又低了点儿，它那绝望的爪子一下抓住了他的假发就再也不放了。接着，它一下子被提上了阁楼，爪子还牢牢地抓着它的战利品呢！灯光照在校长先生的秃头上，放出了多么耀眼的光芒啊——因为油漆匠的儿子早把秃顶涂上了金漆！
会议就此散场。男孩子们报了仇。暑假开始了。
附注——本章所引用的几篇“冒充的”作文是从一本叫作“散文与诗歌，西部一女士著”的书上原封不动地摘抄下来的——但是这些作品恰好是完全按照女学生的风格写的，因此比纯粹的仿制品要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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