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想去玩儿啦？活儿干了多少啊？”
“姨妈，已经全干完了。”
“汤姆，别对我撒谎——我受不了这个。”
“我没撒谎，姨妈，确实都干完了。”
波莉姨妈不大相信他这种话。于是她亲自出去看看，汤姆的话如果有百分之二十是真的她就已经很高兴了。当她发现不仅整个篱笆都刷过了，而且还精心地刷了一层又一层，甚至在贴近地面的地方还加了一道线，她简直诧异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说：
“哎呀，我真是没想到！说实话，汤姆，如果你有心做什么事的话，你就一定能做好的。”为了冲淡这种赞扬她又补充上一句，“不过，我不得不说，你有心干什么事的时候太少了。好吧，去玩吧！不过我提醒你，一周中总得回家看看，否则我可要揍你。”
汤姆的成就实在使她喜出望外，于是她把汤姆带到储藏室里选了一个最好的苹果交给他，又给他讲了一通一个人如果通过诚实正直的努力得到某种奖赏，那么这种奖赏就更有价值、更有滋味。在她高兴地引用了《圣经》中的一句话作为结束语的时候，汤姆“顺手牵羊”地偷了一个面包圈。
接着他蹦蹦跳跳地出了门，看见席德走在通往二楼后面房间的楼梯上。汤姆手边的土块多得是，一眨眼的工夫土块满天飞，它们像雹子一样砸向席德。等波莉姨妈反应过来冲过去营救他时，已经有六七块击中了他，而汤姆已经越过篱笆跑掉了。大门是有一扇的，但是一般来说，汤姆总是忙得没有时间走大门。席德提醒姨妈衣领是用黑线缝的，从而使他陷入麻烦之中，现在他和席德了结了这件事，汤姆总算心气平和了。
汤姆绕过街区，转到通向姨妈的牛棚后面的一条泥泞的小巷里。他很快就逃出了能被姨妈抓住和惩罚的范围，然后急忙赶到村里的公共广场。按照事先的约定，两队男孩们的“军事”武装已集合起来准备打仗。汤姆是其中一支队伍的将军，乔·哈帕（他的好朋友）是另一支队伍的将军。这两位将军是不会屈尊亲自出战的，那更适合叫那些小喽啰们去干。他们俩坐在高坡上，通过副官传达命令指挥战斗。经过长时间的艰苦战斗，汤姆的部队大获全胜。接下来是清点阵亡人数，交换战俘，谈妥下一次交战的条件以及约定下次交战的日期。随后双方列队走开，汤姆也一个人往家里走去。
当他经过杰夫·撒切尔家的房子时，他看见花园里有一个新来的小姑娘——一个可爱的蓝眼睛的小家伙，黄色的头发扎成两条长长的马尾巴辫。她穿着白色的夏衣和绣花边的宽松长裤。这位刚刚凯旋的英雄一枪未发地缴械投降了。那个名叫艾米·劳伦斯的女孩立刻从他的心中消失了，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他曾经以为他爱她爱得发疯，他原以为这种激情是爱慕。可是你瞧，它不过是一种可怜的、微不足道的、短暂的偏爱罢了。他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追求她，她坦露对他的感情才不到一个星期。他只做了短短七天世界上最幸福、最骄傲的男孩子。而此时，在顷刻之间，她就从他的心中消失了，有如一位结束了偶然来访的陌生人一样，不留任何痕迹。
他偷偷地爱慕地望着这位新来的天使，一直看到她发现了他。然后他装作没看见她的样子，开始“炫耀”种种可笑的男孩子的把戏以赢得她的青睐。他的古怪的、愚蠢的举动持续了一段时间，但是，过了一会儿，当他正进行一些危险的体育表演时，他往旁边瞥了一眼，发现小女孩正往屋里走。汤姆追到篱笆那儿，伤心地靠在上面，盼望她能再待一会儿。她在台阶上停了一会儿，然后向门口走去。当她跨上门槛时，她重重地叹了口气。然而他马上又容光焕发了，因为女孩在进门之前将一朵三色紫罗兰丢在了篱笆上。
汤姆跑过来，在离花一两英尺远的地方站住，然后用手遮住眼睛向街的另一头张望，好像他发现了那边正发生着什么有趣的事情。随后他捡起一棵干草放在鼻子上，头使劲地向后仰，使之保持平衡。他一边努力地左右摇晃着身子，一边一点儿一点儿地靠近那朵三色紫罗兰。最后，他光着的脚丫踩着它了，他那灵活的脚趾夹着它了。于是他带着这个宝贝一蹦一跳地走开了，消失在街角处。但仅仅消失了一分钟——只是为了把花别在上衣里边靠近心口的地方——也许是靠近肚子的地方，反正他对解剖学不太熟悉，也不太挑剔。
这时他又回来了，在篱笆边一直逗留到天黑，像先前一样“炫耀”他的本事。但是女孩再也没有出现，而汤姆则在心里希望女孩此时就在窗户边并且明白他的心意，这样想多少给了他一点儿安慰。最后汤姆终于不情愿地走回家，可怜的小脑袋里装满了幻想。
吃晚饭的时候他一直兴高采烈的，以至于他的姨妈觉得很奇怪，“这孩子出什么问题了？”因为向席德扔土块，他被狠狠地骂了一通，但是他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他还想在姨妈的眼皮底下偷糖吃，为此指关节上挨了几下子。他嚷道：
“姨妈，席德拿糖时你可没打过他。”
“哼，席德可不像你这么折磨人。要是我不看着你的话，你就总去偷糖吃。”
然后她就进了厨房。席德呢，因为有了豁免权十分得意，伸手去够糖罐——有点像在汤姆面前示威，这简直叫汤姆无法忍受。可是席德的手没拿稳，糖罐掉在地上摔碎了。汤姆心花怒放，高兴得甚至管住了自己的嘴巴，一声都不吭。他暗想，即使姨妈进来了他也不说一句话，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姨妈问是谁干的好事，那时他就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看着那个模范儿童“受罚”更美妙的事了。当老太太回来，站在糖罐的碎片前，从眼镜上方射出怒火时，汤姆乐得差点儿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心说：“这下可快了！”谁知一眨眼的工夫，他竟趴到了地上！眼看那有力的巴掌高举起来正要打下去，汤姆大喊：
“住手，你为什么打我？——是席德打碎的糖罐！”
波莉姨妈困惑地停了下来，汤姆期望能得到一些抚慰和怜悯。可是当她再次开口时，她只是说：
“行了，我想你挨一巴掌也不算冤。我不在的时候你一定也没少干坏事。”
话刚一出口，波莉姨妈就受到了良心的谴责，她很想说一些温和慈爱的话。但是她认为这样一来会被理解为她承认自己错了，而这是纪律所不允许的。因此她就不作声，忙着自己的事，心中却很不安。汤姆在一个角落里生闷气，故意给自己的悲伤加码。他知道他姨妈已经在心里向他赔不是了，想到这一点他感到一阵恶意的快感。他不会打出求和信号，也不打算理会别人的求和信号。他时不时地就感觉到渴求的眼神透过泪眼落在他的身上，但是他假装没看见。他想象自己躺在床上快要死了，他的姨妈俯身恳求他说一句宽恕她的话，而他把脸转向墙，没等说出宽恕的话便死了。啊哈，那时她会怎么想呢？他又想象自己淹死后被从河边抬回家，鬈发湿透，伤痛的心也安息了。那时她会怎样扑到他身上，眼泪像雨一样落下来，口中祈祷上帝把她的孩子还给她，她再也不打他骂他了！而他就躺在那儿，冰冷、苍白，没有一点儿反应——可怜的受苦受难的小人儿，他的痛苦结束了。他用这些幻想中的哀伤煽动自己的情绪，以至于自己不住地忍泪哽咽。他的双眼被泪水蒙住了，一眨眼泪珠就滚落下来，顺着鼻尖往下流。这样抚弄他的悲伤对汤姆来说简直是一种奢侈的享受，汤姆不能容忍任何人以世俗的兴高采烈和恼人的快乐来打扰它。它太神圣了，不能受到干扰。这时他的表姐玛丽蹦蹦跳跳地进了屋。她在乡下住了一个星期，感觉却像是一年那么长，如今回到家里真是开心极了。玛丽把阳光和歌声带进一扇门，汤姆却起身带着阴郁和痛苦由另一扇门溜走了。
他远离孩子们经常出没的地方游荡着，寻找与他的心境相一致的地方。河上的一个木筏吸引了他，他坐在木筏的外边缘，凝视着阴沉的、茫茫的河水，希望自己能够一下子、不知不觉地被淹死，不必经过上天安排的不舒服的程序。然后他又想到了他的花。他拿出花来，发现它已经被弄皱并且枯萎了，这大大地增加了他的忧伤的幸福。他想知道，如果她知道了他的遭遇，会不会对他表示同情呢？她会哭吗？会不会希望她有权利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安慰他？或者，她会像这空虚的世界一样，冷冷地掉头离开？这种想象带给他苦乐交融的痛苦。他在心中反复地琢磨，从不同的角度一遍又一遍地品味，直到他感到索然无味为止。最后他终于叹息着站了起来，消失在黑暗中。
大约九点半或十点钟光景，他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走向不相识的意中人的住处。他停了一会儿，凝神倾听，可是什么也没听到，二楼的一扇窗户上映出点点烛光。那个圣洁的人儿是否在那儿呢？他爬过篱笆，偷偷地穿过花草，一直来到窗户下站住，满怀深情地仰望了许久。随后他仰卧在窗下的地上，双手握于胸前捧着那朵可怜的、枯萎的花。他情愿就这样死去——死在冰冷世界中，无家可归地露天躺着。当死神降临的时候，没有友善的手为他拂去额头的冷汗，没有慈爱的脸伏在他的身上哀悼。于是当她看着窗外愉快的早晨时，她就会发现他。噢！她会为他可怜的、了无生气的躯体落一滴泪吗？看到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的生命被粗暴地摧残，过早地夭折，她会不会发出轻轻的叹息呢？
窗户打开了，一个女仆的刺耳的声音打破了神圣的宁静，倾倒下来的水如激流一般将仰卧在那里的殉情者的遗体浇了个精湿！
差点儿窒息的英雄一下子跳了起来，打了个喷嚏才缓过气来。空中有个什么东西嗖地一下像流弹一样飞过去，夹杂着模模糊糊的咒骂声，随即是玻璃被打碎的声音。然后只见一个小小的模糊的身影翻过篱笆，箭一般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
过了不一会儿，当汤姆脱光了衣服，就着烛光打量他那湿透了的衣服时，席德醒来了。即便席德有那么点儿要“指桑骂槐”地说上两句的想法，他到底还是识相地没说什么，因为汤姆的眼神中流露出凶光。
汤姆为避免增加烦恼，没有做祷告就上了床。席德暗暗记下了他的这个疏忽。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