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出现在人行道上，手里提着一桶灰浆和一把长柄的刷子。他打量了一下那篱笆墙，所有的快活顿时消失殆尽，涌上心头的是深深的忧伤。三十码长的木板篱笆有九英尺高。生活对他来说似乎是空虚的，活着也不过是个负担。他叹了口气，用刷子蘸了白浆，沿着最高处的木板刷起来。刷完再蘸，蘸完再刷。看看那无足轻重的刷白了的一小条，再看看那大片未刷的篱笆，汤姆沮丧地坐在了一个木箱上。就在这时，吉姆手提一只马口铁水桶，从大门里蹦蹦跳跳地跑出来，口中唱着“布法罗的姑娘们”。过去汤姆认为从镇里的泵站取水是一项讨厌的差事，不过现在他可不这么想了。他记起在泵站那儿总是有不少的伙伴。那儿总是有白种的、黑白混血的、黑种的男孩和女孩轮班打水、休息，交换小玩意儿，吵嘴，打仗，嬉闹。他还记得尽管泵站距村子只有一百五十码远，吉姆却从未在一个小时之内提回一桶水来——即便是这样，往往还得叫人去催他回来。汤姆说：
“嘿，吉姆，过来帮我刷一会儿，我去提水吧。”
吉姆摇了摇头说：
“不行，汤姆少爷。老太太让我去打水，不许在路上停下来与任何人瞎闹。她说她估计汤姆少爷会让我帮着粉刷，所以特意告诉我管好自己的事，她说她要来看你粉刷呢。”
“行了，吉姆，别管她怎么说。她总是这么说。把水桶给我，我马上就回来。她绝不会知道的。”
“哎呀，我不敢，汤姆少爷。老太太会把我的脑袋揪掉的。她真会这么干的。”
“她！她从没揍过任何人——不过是拿顶针敲敲脑袋——你倒说说看，谁怕这个呀。她就是嘴上凶，但是说一说又不会伤人的——总之，只要她不哭就一切太平。吉姆，我给你一个好东西。我给你一个白色的大弹子。”
吉姆开始动摇了。
“白色的大弹子，吉姆！那可是个顶呱呱的弹子啊。”
“天哪！我说，那可真是个不错的玩意儿！可是，汤姆少爷，我真的害怕老太太——”
“还有，如果你答应，我就给你看我那个肿起来的大脚趾。”
吉姆毕竟还是个凡人——这对他的诱惑太大了。他放下水桶，拿起白色的弹子。汤姆解开了脚上的绷带，吉姆弯下腰专心致志地看着他的大脚趾。可是，顷刻之间，只见吉姆手提水桶顺着大街飞快地跑开，屁股火辣辣地疼。汤姆也起劲地刷起墙来。波莉姨妈正准备退出战场，她手里拿着一只拖鞋，眼睛里露出胜利的神情。
但是汤姆的劲头没有持续多久。他开始想起他为这一天安排了多少好玩的事，这使得他的烦恼加重了好几倍。很快那些自由自在的男孩子们就会蹦蹦跳跳地经过这里，去干各种各样好玩的事情。看到他还需要工作，他们肯定会起劲地嘲笑他的。一想到这儿，他的心就像火烧似的难受。他把他的宝贝财富通通拿了出来，仔细地研究起来——一些玩具碎片、弹子和一堆破烂儿，用这些东西来跟别人换换活儿也许还差不多。但是要想买到那种纯粹的自由，哪怕只有半个小时，这可就差得远了。于是他收起了他那些可怜的宝贝，放弃了收买男孩子们的打算。正在这黑暗、绝望的时刻，他忽然来了灵感！有了一个绝对伟大的了不起的主意！
他拿起刷子，平心静气地去工作了。很快，本·罗杰斯便出现了——在所有的男孩子中，汤姆最害怕的就是他的嘲弄了。本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这足以证明他心情轻松并正准备去痛痛快快地玩一通。他正吃着苹果，每隔一会儿就发出一声长长的、悦耳的声音，接着就是深沉的叮当当、叮当当的响声，因为他在扮演一艘大汽船。他走近汤姆时放慢了速度，当街停下，大幅度地倾斜右舷，费力地掉转船头，甚为壮观——因为他正扮演“大密苏里”号船，认为自己是一艘吃水九英尺深的大船。他一人身兼船、船长和发动机数职，因此，他想象自己站在顶层甲板上发号施令，并执行它们。
“停船，伙计！丁零零！”船速渐慢，轮船慢慢地靠路边停了下来。
“掉过头来！丁零零！”他的双臂伸得笔直，垂在身体两侧。
“倒右舷！丁零零！呼哧！呼哧，呜！呼哧！”同时他的右手画着大圆圈，因为他代表着一个四十英尺的大转轮。
“倒左舷！丁零零！呼哧！呼哧！呼哧！”左手开始画圈。
“停右舷！丁零零！停左舷！右舷向前开！停右舷！外舷慢慢转过来！丁零零！呼哧，呜，呜！抛前缆！快！抛后缆！——喂，你在那儿干什么呢！把绳圈缠在桩子上！好，就这样——松手！停机，伙计！丁零零！嘘特！嘘特！嘘特！”（模仿试水位旋塞的声音）。
汤姆继续刷篱笆，对这艘“汽船”置若罔闻。本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嗨！你有麻烦了，是不是？”
没有回答。汤姆以一个艺术家的眼光仔细端详他的最后一刷，然后用刷子轻轻地补上一下，然后又像以前一样端详起来。本走过来站在他旁边。汤姆看见他的苹果馋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但他还是坚持干他的活儿。本说：
“嘿，老伙计，你还得干活儿，是吗？”
汤姆猛然转过身来说道：
“噢，是你呀，本！我没注意是你。”
“我说——我要去游泳，真的。你难道不想去吗？当然啦，你肯定更愿意干活儿了，是不是？当然是喽！”
汤姆细细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说道：
“你管什么叫干活儿？”
“怎么，难道这不叫干活儿？”
汤姆一边继续粉刷，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
“哦，这也许算是干活儿，也许不算。我只知道它很适合我汤姆·索亚。”
“你不是假装喜欢干这个吧？”
刷子继续在动。
“喜欢干这个？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该喜欢干这个。难道一个男孩子天天有机会刷篱笆吗？”
这倒使人不得不对此刮目相看了。本不再咬苹果了。汤姆把刷子讲究地挥来挥去，退后一步看看效果，这儿填一下，那儿补一下，再琢磨琢磨效果。本看着他的每一下动作，越看越感兴趣，越看越入神。过了不一会儿，他开口了：
“喂，汤姆，让我刷一点儿吧。”
汤姆想了想，就要答应了，但是又改变了主意：
“不行，不行，这恐怕不好办，本。你看，波莉姨妈对这篱笆非常挑剔——正好临街，你知道，假如是后院的篱笆我就不会介意让你刷两下，波莉姨妈也不会的。真的，她对这篱笆特别地在意，必须得十分小心才行。我估计一千个孩子，也许两千个孩子里面也找不出一个能干得叫人满意的。”
“不会吧，真是这样吗？没关系的，就让我试一下吧。我就刷一点儿——汤姆，换了是我，我肯定会让你试试的。”
“我愿意让你试试，本，真的。但是波莉姨妈——吉姆想刷，可是她不让；席德也想刷，她也不让席德刷。现在你该明白我是怎么被挑中的吧？如果你插手刷篱笆，万一出什么差错——”
“行了行了，不会出现这种事的，我会像你一样小心的。让我试试吧。好吧——我把苹果核给你。”
“好吧，那——不行，本，还是算了吧。我担心——”
“我把苹果全给你！”
汤姆一脸不情愿地交出了刷子，心中窃喜。于是当刚才的“大密苏里”号汽船在太阳底下流汗劳作的时候，那位退了休的艺术家却坐在附近的一只水桶上，晃动着双腿，津津有味地吃着苹果，同时盘算着再多骗几个傻瓜。傻瓜有的是，每隔一会儿就有男孩子走过这里。他们刚来的时候都嘲笑汤姆，但是又都留下来帮忙粉刷了。等到本累得不行了时，汤姆已经以一只保养得很好的风筝为代价将下一个机会转给了比利·费舍尔。等他累得筋疲力尽时，约翰尼·米勒用一只死兔子和拴兔子的绳买下了下一次机会——如此这般，接连几个小时。下午刚过去一半，汤姆已经从早上那个可怜的、穷困潦倒的小子变成了财源滚滚的阔佬了。除了上面提到的那些东西以外，他还得到了十二颗弹子，半个破口琴，一块蓝色的可以透光的玻璃瓶碎片，一门线轴做的大炮，一把什么也打不开的钥匙，一支粉笔头，一个细颈瓶的玻璃瓶塞，一个小锡兵，几个蝌蚪，六个爆竹，一只独眼猫，一把黄铜制门把手，一只狗项圈——但是没有狗，一把刀柄，四块橘子皮，一个残破的旧窗户框。
自始至终他过得十分愉快、舒服、自在。有许多伙伴在这儿，而且，篱笆被足足刷了三遍石灰水。要不是他的石灰水用完了，村子里的孩子们恐怕都要倾家荡产了。
汤姆心想，这个世界还不是那么空虚。他不知道他已发现了人类行为的一条伟大规律——即要想让一个大人或者孩子渴望得到某物，只需要使之变得难以到手就行了。如果汤姆像本书的作者一样是个伟大的、聪明的哲学家的话，他可能已经明白，工作是一个人不得不去干的事情，而玩耍则不一定是非干不可的事情。这可以帮助他理解为什么制作假花和表演脚踏车是工作，而打保龄球和登勃朗峰则只是娱乐。英国一些有钱的绅士在夏天驾驶着四匹马拉的载客马车在班车线路上行驶二十到三十英里，因为这种特权花了他们相当多的钱。但如果人们因为乘坐他们的车而付报酬的话，那么赶车就变成了工作，他们也就不肯干了。
汤姆把他的物质状况所发生的重大变化琢磨了一阵子，然后就动身回总部报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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