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水喝?”我反问他。
“等着瞧吧。”他快乐地说。
过了一会儿,果然从铁臂中突然垂下像阵雨一样密集的透明的线,线的一头吊着一瓶没有盖子的水。音乐肃穆下来,在一个舒缓的拍子里,众人一起向右偏过头去,瓶子以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倾斜着,里面的水恰到好处的流进职员们的嘴里。接着浩大的歌声又惊天动地的响起,于是人们开始跟着唱,吼叫。水瓶倏忽间被吸进那个似乎巨大无朋可以包容万物的铁臂里。
“看见了吧?”少年得意地说
“不可思议。”我说。
“现在,你可以上工了,去换衣服吧!”少年打了个手势,一个人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给我带来了一套黑色的衣服。
我换上衣服,并且在徭役场的一角的职工服务部免费理了头发。很快我就被分配了工具,吊到空中,开始了工作。我还在迟疑这里的情景是否真实,歌声已经像海啸一样轰鸣。我手忙脚乱地敲着,嘴里跟着胡乱地喊。大部分时间,我只是张着嘴,不敢发出任何的声音。一整个下午,我没有喝到一口水。我还站立不稳,被绳子吊着打转。有时候我的锤子敲在旁边人的手臂上,或是锥子不小心戳在另一个人的脸上,于是他们在歌声的间歇处向我吐唾沫。我又晕眩又口渴,领带也勒得太紧,艰于呼吸,我最后实在忍不住呕吐,呕吐物流到下面那个人奋力扬起的手臂上,那个人就在喝水的间歇用小斧锤敲我的脚。我忍耐了一个下午,到了夜里,我和其他人都得到一个从天而降的笼子。很多人背着栅栏很快地进入睡乡。我听着周围像风一样忽强忽弱的鼾声和不知从空中的哪一处飘来的零零散散的私语,无法入睡。我想起那座桥,摆在矮墙下面的妈妈栽种的盆花,还有姐姐常常坐在下面读书的院子里的葡萄藤,压抑不住哭泣。我的哭声吵醒了周围笼子里的人。
一个声音气恼地叫喊着:“笨蛋,快住嘴!都被你吵醒了。”
有人接着说:“一定是新来的那个。”又说,“我今天下午看见你了,喂,哭的那个,说的就是你,都这么大了,还要死要活的。快停住!”
我哭着解释:“我本来在桥上看星星,被那个人骗到这里,我的家人……”
有人讥笑着打断我:“看星星有什么,我当年不也是正在花园里浇花……”
又有人插进来说:“我在苹果园看果树,防止有人偷果子,嘻嘻……”
另一个人说:“我当时还和我妈妈在一起坐着,刚刚吃了晚饭。我自愿地跟他走,当时就与妈妈告别了。”
有人压低了声音说:“住嘴吧,别再说那么多废话,自愿不自愿又有什么关系!我在这里好多年了,没什么不好。”那人停顿了一下,又嘟哝着补充了一句:“最好认命,有什么不好,大家都是这样。”
我厌恶地说:“有什么好?被吊在空中像个陀螺一样打转!我也不喜欢……”
一个人粗鲁地打断我:“笨猪,不在空中难道去翻泥土吗?住在空中总比地上的高贵,什么见鬼的花、星星、苹果!那些小孩儿玩艺儿,最让人讨厌。”
我无言以对。
有个稍微温厚的声音说:“睡觉吧,新来的!不要再想没有用的东西啦,否则明天又喝不到水。刚来总会被渴上几天。你注意看别人的手,唱的时候集中精力跟上拍子。必须反复练。”
我感激得连声道谢,总算努力平息了哭泣。
第二天,我照那个人的忠告做,下午,我意外地喝到了一次水。第三天,第四天……
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我已经无法从人群集体的敲打声中听到自己发出的敲打声,几乎与此同时,我注意到我的声音也汇入了气势恢宏的大合唱当中,无从辨别。我欣喜若狂,激动地跟着节拍用力唱,我一面唱一面注意倾听,我反复地听,直到确认从那里面再也听不出自己的声音。
2003年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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