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如梦-情愿为你划地为牢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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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伸出手来,指间已经捏着一枚精巧的指环,拉起她的手替她戴到中指上去。指环镂花精致,微有磨损,看得出是颇历岁月时光的旧物。戒指恰好落在她中指的第二个指节下,不大不小,刚刚好。

    “我外祖母的戒指。据说是我曾外祖母的遗物,她一直戴着。当年她离家出走投奔延安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走,只带走这个。”他轻轻摩挲着佳期的手指,“外公去世不过两年,她也走了,临终之前将这个交给我。我真希望外婆还活着,她一定会说我没有挑错人。”

    佳期见过壁炉上方大大小小的黑白照片,曾经的青鬓朱颜,那样美丽的双眼。解放后也有许多照片,与家人或朋友的合影,穿着灰色军装,剪着齐耳的短发,是那个时代最朴素的装束,可是明眸皓齿,仿佛时光永远停驻。也有晚年的几帧合影,两位老人都已经是白发苍苍,并坐在藤椅上,平静闲适。身后是花开堆雪的梨树,春深似海。

    佳期不由觉得好奇:“他们真的没有吵过架?”

    阮正东哈哈大笑:“这世上哪有不吵架的夫妻,我外婆的脾气,那才真叫一个厉害,这两个人生了气,谁也不理谁,所以他们总是让西子去叫外婆吃饭,外婆若是肯跟外公一块儿吃饭,这场架就算吵完了。”

    是真的很爱很爱,所以才可以这样吧。

    数十载不离不弃,即使最艰难的岁月,也始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佳期最喜欢其中的一张旧照片,半身像,眸如点漆,端然而坐,目光明净清澈,透过镜头几乎都能觉得那种灵秀逼人。十六岁家世优越的少女,乌黑柔亮的短发,身着洋装,无忧无虑,旧时闺秀的娴静美丽,没有半分能让人联想到后半生的波澜壮阔。

    她说:“外婆一定很失望,你挑来挑去,最后选了我,既不漂亮,又不聪明,很多时候都傻乎乎的。跟她老人家年轻的时候比,差得太远了。”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啊,有什么办法。”

    她终于笑一下。

    “哎,终于笑了,真难啊。早知道买只大钻戒,说不定能笑得再灿烂点。”

    “油嘴滑舌。”

    他抱怨:“你今天都没亲过我,怎么知道我油嘴滑舌?”

    她温柔地仰起脸亲吻他。

    过了许久,她忽然想起来:“甲骨文呢?今天怎么没看到它?”

    “关禁闭呢。”

    她笑:“你把它关起来干什么啊?”

    “明知故问。”

    他不放手,继续吻下去,她推他:“电话在响。”

    他简直气馁:“当没听到行不行?”

    磨磨蹭蹭最后还是去接了电话,过了一会儿走回来告诉她:“西子明天来上海。”停了停又说:“和平明天也过来。”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要不你别跟他们碰面了。”

    佳期怔了一下,但摇头说:“没关系,反正迟早大家得见面。”

    他说:“也好。”

    第二天,佳期醒得很早,洗完脸刷了牙却又回到床上怔了很久,结果阮正东敲门进来:“怎么还没起来啊?”

    她急急扯过被子:“我还没换衣服。”

    倒教他一时窘在那里。其实她穿一套严严实实的睡衣睡裤,小方格泰迪小熊图案,倒像个孩子。

    她的确没有拿定主意穿什么衣服。因为来得匆忙,她根本没有带什么行李,到了之后才临时添置了几件。而阮家在上海有用了多年的裁缝老师傅,那也是佳期首次订制衣服,量了尺寸之后几天内就陆续送过来,只是几套家常的便服,样式简单而衣料熨帖,佳期觉得很舒适。

    阮正东走过去打开了衣帽间的门,往里头张望了两眼,说:“你还是不是女人啊,像样些的衣服都没一件。”

    佳期说:“我又不是美女,不必像盛芷那样穿。”

    他一时气结:“小气鬼,小醋缸,只爱翻旧账。”

    她还嘴:“大花心,大萝卜,心虚还不让人说。”

    他走过来按住她就亲,佳期觉得透不过气来,于是拿手推他,可是越推他倒是越按得紧,两个人的呼吸渐渐都重起来。他的手也不老实,滑到了被子底下,佳期只觉得他的掌心烫得吓人,他热热的呼吸喷在她颈中,痒痒的,他的手已经像一条鱼,滑进了她宽大的袖子里,顺着她的手肘还在往下溜。佳期心慌意乱,只觉兵败如山倒,一时情急,死命地蹬了他一脚,正好踢中他,他闷哼了一声,终于闪开一旁,痛楚地弯下腰去。

    佳期知道自己是踢重了,吓得连忙爬起来:“不要紧吧?”

    他还是不吭声,佳期着了慌:“踢着哪里了?”

    半晌他才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没事。”

    佳期老大过意不去,从前跟室友闹着玩,情急之下她也误踢过人,把绢子的小腿弄得乌青老大一块儿,好几天才消,绢子从此总笑她是属骡子的。

    可见是踢重了,佳期说:“我看看,踢哪儿了?”

    他一下子面红耳赤,手一摔竟然夺路而逃,倒把佳期撂在那里。佳期这还是第二回看见他脸红,突然醒悟过来,脸颊上顿时跟火烧一样,一双赤脚踩在地上,老柚木地板乌黑发亮,烙在脚心里又冰又冷,真想有本事掘个地洞钻进去躲着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下楼再见着阮正东,还是觉得窘,都不好意思跟他说话,一直到江西来。

    江西还是那样美丽,活泼地与佳期拥抱:“我跟主任说如果再不让我休假,我就投诉他,他才批准我的年休。正好和平出差过来,我就拖着他一起来了。”立刻留意到她手上的指环,“啊……这个戒指……”拉着佳期的手,转头直笑,“哥,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们一声。”

    阮正东只是笑:“难道还遍邀亲朋昭告天下?”

    “当然要的呀,”江西慧黠地一笑,“也不必昭告天下,请所有在上海的亲朋好友,尤其是你那些前任女友们来聚一聚,就行了。”

    阮正东斜睨,一双丹凤眼更显冷俊。江西根本不怕他,孩子气地向他扮鬼脸。

    孟和平一直站在那里,佳期觉得微笑很难,可是十分努力地微笑:“喝茶吗?要不咖啡?”

    他说:“谢谢,不用。”

    江西说:“你别理他,他这个人有点古怪,只喝白开水,跟蒋委员长似的。”

    佳期顿了一下,说:“我去倒茶。”

    阮正东说:“叫李阿姨去弄吧,再说西子跟和平又不是外人。”

    佳期还是走到厨房去帮李阿姨泡茶,李阿姨说:“西子最喜欢柠檬蜂蜜茶呢。”于是她帮着切柠檬,柠檬太新鲜,一刀下去果汁迸溅,正好溅到眼睛里去,顿时酸涩难当,立刻睁不开眼睛。李阿姨啊呀了一声,忙忙拿了干净毛巾来给她,她按在眼上,笑着说:“真是没用,这点小事都做不来。”

    李阿姨说:“这个溅到眼里最疼了。”

    是很疼,让人忍不住流泪。

    端着茶盘回到客厅里,眼睛红红如小白兔,阮正东立刻看到了:“怎么了?”

    她不由自主又揉了一下:“柠檬汁溅到眼睛里去了。”

    他说:“叫你别弄,你还要逞能。”

    江西还在一旁添乱:“吹吹,哥,快替佳期吹吹就不疼了,真的。”

    阮正东作势要给江西一个爆栗,她一缩就躲到孟和平身后去,只是笑嘻嘻。

    因为添了两个人,空旷的大房子似乎一下子热闹起来。连李阿姨都格外高兴,忙着准备晚餐,佳期在厨房里给李阿姨帮忙,江西在厨房门口探头:“要我帮忙吗?”李阿姨直念佛:“西子你就别来添乱了,还是去陪和平吧。”

    江西还是进了厨房:“他跟我哥下棋呢,那两个人,一下起棋来,谁还在他们眼里?”

    佳期也不让她动手,江西笑:“我这回可真是反主为客了。”倒说得佳期有点不好意思,于是装作不在乎的样子让她帮自己摘菜心。江西弄好之后似乎觉得余勇可贾,又帮忙剥莲子。看着佳期切菜,顿时几近崇拜:“天啊,佳期,你这动作跟李阿姨一样专业啊。”

    李阿姨笑逐颜开,说:“我都快下岗了呢,东子就爱吃佳期炒的小菜。”

    江西说:“我还没吃过呢,我哥运气真好。”

    佳期笑了一笑,江西忽然感叹:“其实好多年了,我小时候那会儿,就羡慕人家家里,一家人在厨房里说说笑笑,做一顿饭出来,那才有家的样子,有人间烟火气。没想到今天还可以这样。佳期,你早点跟我哥结婚吧,以后我天天上你们那儿蹭饭去。”

    李阿姨说:“真是,西子,你也快要跟和平结婚的呀,结了婚怎么还好上哥哥嫂子家蹭饭?”

    江西说:“孟和平忙着呢,哪有空在家吃饭,所以我以后大把机会去哥哥家蹭饭,是吧,嫂子?”

    【二十】

    佳期手中刀一滑,只觉得指尖一辣,血已经直涌出来。江西叫了一声“哎呀”,李阿姨慌忙跑出去拿药箱,整瓶的云南白药按上去,压住伤口。佳期勉强笑,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今天这是……”江西手忙脚乱地帮她包伤口,说:“好多血,要不要上医院去?”佳期说:“没事,这么点小口子还上什么医院。”李阿姨也着了慌,说:“我去叫王护士来。”佳期说:“没事,真的没事,你看这血已经止住了。”李阿姨看看那伤口果然已经止了血,于是帮佳期用药棉与创可贴裹好伤口,说:“你们还是出去看电视吧,你们在这里,我这心里都七上八下的,再伤着碰着,可让我不安宁。”

    佳期也觉得不好意思,于是跟江西出来看电视。过不一会儿快开饭了,江西于是上楼到书房去,只见房间里静悄悄的,孟和平与阮正东坐在桌子两侧,面对黑白格子上的棋子,都在凝神思索。

    江西见棋盘上只余寥寥几枚棋子,于是问:“谁赢了?”

    阮正东抬头见是她,于是站起来,说:“走,吃饭去。”

    孟和平笑了笑,手心里玩转着一枚棋子:“输了就要跑,这么多年都是这样。”

    阮正东笑:“谁输了,这局不是还僵着,顶多是个和。”

    “你的皇后都已经无路可退,怎么没输?”

    “可你也将不了我的军,怎么不是和?”

    江西摇着孟和平的手:“别争了,走吧,走吧,我都饿了。”

    下楼之后阮正东看到佳期包着药棉的手,明显地怔了一下,才问:“怎么了?”

    江西说:“切菜时弄的,心疼吧?看下回还叫人家下厨,洗手做羹汤,你只管享福。”

    阮正东只说:“吃饭吧。”

    不知道为什么,这顿饭吃得十分沉闷,连江西都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吃完饭后悄悄问佳期:“我哥怎么摆一张臭脸?”

    佳期只得答:“我不知道。”

    “你别理他,他就是这个脾气。”江西倒反过来向她解释,“我哥这个人最奇怪,不高兴了摆一张臭脸,真高兴了也板着脸。说好听点叫高深莫测,说难听点叫喜怒无常。”

    佳期笑了一笑,江西怂恿她:“咱们上街花钱去,当男人不可理喻的时候,我们就花他们的钱。”

    正巧阮正东走过来,听见她最后一句话,伸手敲她的头:“说什么呢?”

    “在说至理名言。”江西只是拖佳期,“咱们走,别理他。”回头又叫:“和平,给我们当回司机,送一送我跟佳期。”

    佳期说:“你跟他去吧,我有点困了,想在家睡午觉。”

    江西拿她没辙,只得罢了。

    佳期站在那里看他们预备出去,只不过寥寥数日不见,孟和平却似乎比印象里的更高一点,大约因为瘦,或许是因为隔得远,总觉得面目是模糊的,看不分明。他替江西拿大衣,江西一边系着围巾,一边跟他说着什么,远远可以看见江西的侧脸,流丽娇俏,笑得很甜。

    她挽了他的手,相携而去。

    佳期忽然觉得累,分外疲倦,身畔就是楼梯,冰冷的雕花柱子,让人倚靠在上面。

    “佳期。”

    她回过头去,阮正东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她身后。

    她在一刹那间非常虚弱,几乎没有力气站稳,他慢慢张开双臂,她闭上眼睛,任由他抱紧自己。

    她一直以为自己非常坚强,今天才知道原来自己懦弱得可悲。

    他低下头,深深吻她。

    他的嘴唇微凉,而她的脸颊滚烫,她的脑中一片昏昏沉沉,只是深深沉溺在这个吻里,只愿永不再想,过去的一切,将来的一切,如果可以永远忘记,那么该多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停下来,她有些迷惘地顺着他的目光回头。

    孟和平站在玄关处,静静地看着他们。

    隔得太远,他的面目依旧是模糊的,看不清楚,客厅格外深暗沉寂,他的声音带了一点嗡嗡的回响。

    他说:“我忘了带车钥匙。”

    他走过来,那串钥匙就放在茶几上,他一直走到茶几旁边。阮正东忽然上前几步,正当孟和平要伸手去拿的时候,阮正东已经抢先弯腰拿起那串钥匙。

    孟和平戴着手套,纯黑的皮手套,细腻的小羊皮,十指修长。

    还是念大学的时候,有一天,她在阶梯教室自习,他寻了来。从后面捂住她的眼睛,孩子气一样,不做声,只是不做声。

    她的手指按在那双手上,将脸一扬,朗朗笑着叫出:“孟和平!”

    她一直记得,记得那修长的指节,记得他指间常有的淡淡烟草气息,记得他十指在黑白琴键上急速灵巧跳跃。

    回过头,会看到他同样明朗如阳光的笑容。

    阮正东伸手将钥匙递给他。

    他伸手欲接,伸到一半又缩回去,脱下了右手手套,摊开掌心接过去了。

    而后说:“谢谢。”

    他走得很急很快,但没有忘记关上大门。顺着门厅穿出去,然后是宽阔的门廊,走下台阶,一级、二级、三级、四级、五级。

    车就停在台阶下。

    他打开车门,车里的空气扑在身上,夹杂着细细的香味,是江西用的TRESOR香水,甜而腻的气息,熟悉得那样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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