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今上七十岁尚且老得像烂树桩,国师一百多岁,岂不是老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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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莲灯吓了一跳,下意识摸腰上弯刀,才想起放在屋前的台阶上了。他倒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只是静静看着她,因为离得略远,分辨不清神情,应该不至于被人偷看两眼就恼羞成怒吧!

    莲灯摸了摸后脖子,从夯土底座上跳了下来。似乎应该说点什么解释一下,她搜肠刮肚思量,最后说:“你的笛子吹得真好。”

    他没有说话,脚下的竹子受重,拓出一个流丽的弧度。他依旧立在那里,居高临下,白衣从风。

    莲灯觉得很无趣,哪怕他再好看,如今也没有欣赏的兴趣了。她学王阿菩的样子背着两手,故作镇定地往回走。直觉他的视线应该追随着她,她芒刺在背,不敢回头。奇怪她平时胆大包天,这次居然感觉恐惧。那个人好厉害,一句话都没说,就让她落荒而逃了。

    回到琳琅界,再回想刚才的事,简直像做梦一样。还好她一向迟钝,除了提醒自己牢记卢庆的话,心里并没有留下什么阴影。

    天已经黑透了,到了晚饭的时候,穿着红衣白裤的侲子给她送食盒来,揭开盖子把碗筷一样一样布置好,弓着腰说:“请娘子用饭。”

    她道了谢,问琥珀坞的情况,侲子道:“那里的供应和琳琅界一样,娘子不用担心。”边说边招呼后面的人呈上红漆托盘,里面平整叠着一套衣裳。提起来让她看,是一件金枝绿叶短襦,和一条梨花白长裙。

    “长史怕娘子没有中原衣裳替换,这是神宫内巫女的行头,请娘子暂且将就。”侲子含笑作揖,“娘子用过了饭早些休息,夜里要下大雪,回头小的再送两个炭盆来。明天是下元节,神宫里有场祈福的法事要做,动静略大,娘子只管歇息,不用过问。”

    莲灯点头说好,想起那个吹笛人,试探着问:“国师闭关,法事由谁主持?”

    侲子道:“下元是道教的节日,打醮祈福而已,不算太盛大,由灵台郎主持。”

    她咬着嘴唇又想了想,“国师有几位高徒?有没有一位穿白衣,会吹笛的?”

    侲子一脸茫然,“国师徒众甚多,但是没有真正收入门下的弟子。小娘子是不是遇见谁了?要是想寻他,我去回禀长史,请他替娘子打探。”

    莲灯摇了摇头,“随口问问,不必回禀长史。”

    侲子应了,躬身施礼,退出了琳琅界。

    昙奴和转转不在,她一个人有点寂寞,草草用了饭就去洗漱,收拾妥当便躺下了。

    神禾原地势高,风比别处更大,呼啸着刮擦过门窗,桃花纸翕动,要不是韧性好,恐怕早就吹破了。她拽起被褥紧紧裹住自己,可是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个吹笛人。她对别人的长相没有太精准的记忆力,只知道他很好看,如果转转的小郎君如珠如玉,那么吹笛人就是如云如絮。他立于竹枝顶端的样子真神奇,该有多了不起的身手才能在那地方站稳!莲灯觉得自己飞檐来去不是问题,却没有办法做到像他那样。太上神宫里的一切都很神秘,三更半夜出现,也许那人是个地仙也不一定。

    她胡思乱想了一阵,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又回到那座幽深的庭院。天气很好,她站在院里的台阶上,看着两只蝴蝶从高墙那头来,款款飞过花荫,飞到葡萄架底下。她追着去扑,蝴蝶沿着架子一直向上,飞得太高,她踮起脚尖也够不着。然后有脚步声传来,几个奴婢打扮的提着竹篓进院子摘葡萄,熟透的葡萄经不起颠踬,离开藤的时候略震动了下,果子就脱落了,咕噜噜滚到她脚边。那些婢女看了眼,毫不在意,她弯腰捡起来,托在掌心里吹了吹,发现这颗葡萄大得惊人,有鸡蛋那么大。

    那些婢女提着装满的竹篓离开了,她捧着葡萄四处看,台阶旁的水缸上搭着收集雨水的半爿毛竹,一个用竹筒做成的端子飘在缸沿。她跑过去,弯腰打算舀水,看见倒影里的自己梳着双环髻,还是十来岁的样子。她大惑不解,不知道怎么突然变小了。凑近看自己的脸,鼻尖几乎贴到水面。

    依稀记得小时候很胖,只要伸直手,手背上就有一排窝。她的脸在十三岁之前一直是团团的,眼睛鼻子揉在一处,看上去可怜兮兮。现在再打量,实在也算得上眉清目秀。

    她蘸了点水,抹在自己的眉毛上,等水纹平复又去照,倒映出来的五官不知怎么变成了那个吹笛人,定着两眼,面无表情地同她对视。

    她悚然一惊,从梦里挣脱出来。环顾屋内一切如常,心里才略微安定。只是乏累得很,朦朦掀了掀眼皮,又闭上了眼。可恍惚感觉上方有个人悬浮着,离得很近,几乎和她面贴着面。他的长发低垂,从两颊倾泻下来,扫在她耳畔。那种触感太真实了,她惊恐异常,然而手脚好像被缚住了,无法移动。混乱里壮起胆向上看,还是那个人,这次没有横笛遮挡,可以清楚看清他的相貌。他略有些苍白,但眼眸深邃,眼神冷而硬,直直看着她,能看进人心里去。

    “你不懂得入乡随俗的道理。”他的嗓音听不出喜怒,但每一个字都如锤如炼。

    莲灯没有应,攥紧双拳蓄势待发。因为靠得太近,闻见他身上清幽的书纸气息。她有很强的防备心理,不熟悉的人,突破了距离便令她不安。四周围迷迷茫茫,案上的灯台却照得眼前异常清晰。他的脸只离她寸许远,不知他是人是鬼,呼出来的气息冰凉。莲灯心里惶骇,可就在他开口的瞬间四肢徒地一松,约摸可以活动了。她暗暗运了十分的力,朝他挥出一拳,打不死他,绝对打歪他的脸。

    没想到这拳竟落空了,他的影像突然碎成了粉末,弥漫在空气里。拳头隐约扫到什么,弹出去,打在炭盆上,叮地一声脆响。

    她猛然一震醒过来,才发现是从一个梦境跳进了另一个里。脑子乱糟糟分不清真伪,坐起身抚抚额头,背上中衣被汗浸湿了,有点冷。

    青铜炭盆里的煤核窝在灰里,发出微弱的光。她粗喘了口气,下榻拨亮炭火,蹲在那里抱住膝头,感觉胸口直发紧,半天才松懈下来。

    真是奇怪得很,以前她很少做梦,从敦煌到长安,半路上坑蒙拐骗也干,杀人越货也干,从来不会心虚。到了这里不过偷看别人吹笛子,回来就被魇住了,实在有点说不通。

    她伸出两手烤火,视线游移,落在玉兰鹦鹉屏风前。青砖上躺着一颗雕琢过的核桃,上有纽袢下有回龙须,做成了坠子模样。大约时常把玩,表面像玉一样起了包浆,泛出油润的光泽。她挪过去,静静看了很久,然后捡起来握在手心里。

    这一夜安然无恙,踏踏实实睡到天亮。第二天就如侲子说的那样,拉开直棂门,外面已经被冰雪覆盖了。

    界口传来一声尖利欢愉的长啸,转转和昙奴从木桥上跑过来,皑皑白雪里出现两个绿色的身影,一纵一跳到了她面前。

    “莲灯你看,下雪了!”转转冻得脸发红却很高兴,弯腰抄起一把雪揉成团,朝不远处的鹿砸了过去。回身抖抖裙角的雪沫子,仰脸笑道,“前面大殿里热闹得很,听说在做下元的法事,咱们去看看吧!”

    莲灯摇了摇头,“我原想今天就走的,可是国师正在闭关,不告而别怕失了礼数,所以才打算多停留两天。”她说着往外看,琳琅界还是昨天的琳琅界,只是白天和晚上观感不太一样。晚上幽深沉郁,到了白天银装素裹,又是一派明丽堂皇。她想起那座九重塔,向东南眺望,塔建得很高,隔着细雪看上去迷迷滂滂。她眯起眼,喃喃道,“这地方有古怪,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昙奴比转转警觉,她一说便自动接上了,压声问:“可是有什么发现?”

    莲灯回身进屋里,把那个核桃坠子放在矮几上。转转和昙奴对视一眼,不明所以。

    莲灯说:“我昨晚被一头鹿引了出去,听到一阵笛声,鬼使神差想一探究竟。就在那座九重塔前,看见一个临风奏曲的白衣人。那个人动作很快,也很玄妙,我不小心被他发现了,他居然站在竹枝顶上眈眈看着我。我不想惹事,回到琳琅界,他又追进我梦里来……”

    “追进梦里来?”转转听得发笑,“你先同我们说说,那个人长得什么样,你看清了么?他年轻么?长得好看么?”

    莲灯被她问住了,回忆了下,迟疑道:“大概二十多岁,长得很好看。”

    转转笑得更灿烂了,“这就对了,我那时看到小郎君,连着半个月夜夜梦见他。不是他追进你梦里来,是你一直在回忆他。没什么,别怕,女孩子长大了,总会有情窦初开的时候。”

    莲灯以为她会有什么独到的见解,转了一大圈,又回到儿女情长上来。她无奈把坠子往前推了推,“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本来也以为自己在做梦,梦里我挥了一拳,没有击中他,但是打落了这个。”

    这下转转和昙奴都变了脸色,“你的意思是他果然追来了,只不过在你半梦半醒间?抑或是他施了什么幻术,让你以为自己在做梦?”

    转转看着那个吊坠,目光惊恐,“说不定是什么山精野怪,神禾原本来就是块福地,地面上是太上神宫,地底下全是妖怪。还有那座九重塔,也许是国师用来镇妖的……”越说越激动,尖细的手指指着面前的吊坠,“难道是个核桃精?被你打出了原形?”

    莲灯和昙奴对她的想象力表示佩服,一个龟兹人,满脑子精怪,比中原人还要热衷巫傩。

    昙奴说:“哪来这么多妖怪!这是太上神宫,你以为是深山荒庙,妖怪敢来作祟?别自己吓唬自己了,没准就是神宫中人。这里徒众少说也有三五十,国师总会有几个得力的护法。你们是没见识过,但凡大人物都这样。比方说定王,四个贴身随从须臾不离左右,他们是近侍里最厉害的,统管营下所有死士,我们这等小卒都要听他们差遣。如果能做国师的护法,飘到竹枝顶上算什么难事?至于他为什么追来,一定是人家不满意被你偷看,想教训你一下。”

    莲灯听得怔怔的,转念想想,点了点头道:“是我的错,过于好奇了。因为那曲子似曾相识,觉得能让我想起以前的事来,便想过去问问出处。可后来他的反应太奇怪了,我什么都没做,值得他这样大动干戈?”

    昙奴瞥了转转一眼,笑着调侃:“也许人家看上你了呢。真要是这样,三年后我得一个人回敦煌了。你放心,我会和王阿菩好好解释的。”

    莲灯还是那个木讷的样子,别的姑娘十六岁正是怀春的年纪,她连脸红都不会。王阿菩教她武艺自保,给她讲为人处事的道理,但对于感情方面爱莫能助。她就像她的名字,自顾自地开放,孑然地照亮自己。

    转转对精怪的恐惧变淡了,注意力又放在她的某句话上,“你说他很好看,怎么好看法?比我的小郎君更好看吗?”

    莲灯仔细想了想道:“我没见过你的小郎君,但是拿昨天的云麾将军和他比,恐怕三个萧朝都都不及他。”

    转转哦了一声,“那得好看成什么样啊,可惜我没遇见他,否则真要会他一会。”复兴高采烈地拽着莲灯的衣袖说,“多好的开端,不打不相识嘛。只要我们在神宫里,总会有再见的时候。从今天起好好打扮你自己,说不定仇还没报,先撞上好姻缘了。”

    她们早就习惯了转转艳色流光的论调,也不拿她当回事。莲灯对昙奴说:“再等三日,见过国师我们就离开神禾原,进长安找个地方落脚,照我们路上商定的计划行事。北里虽然是勾栏,来往的人多,消息也多。转转曾经在那里卖过艺,带着我们混进去,总比留在这里强。”

    转转不会拳脚,但是行事颇侠气,豪迈地一拍胸口,“包在我身上,大历不禁官员狎妓,别看那些郎君相公们穿上官袍人模人样,一进北里立刻原形毕露。几杯龙膏酒下肚,癫狂得连他耶耶都认不得了,要套话,易如反掌。”言罢上下审视她们,“可北里不是个干净地方,进去后难免受些委屈,不能一时兴起就杀人,得学会周旋。我怕你们戾气太重,到底要我这倾国倾城的西域美人出马。我还认得几位章台中的状元,托她们打探,枕席间更好说话。”

    昙奴却有些犹豫,“知道的人越多越危险,那些青楼女子未必靠得住。”

    转转说:“这你放心,交情深的我才会去托付。当然要是有钱,那就更好了。”

    莲灯觉得可行,“自己牵扯其中,未必会把我们供出来。但万一……”

    昙奴寒声道:“万一管不住嘴,就只好送她去见阎王了。”

    转转摆了摆手,“别动不动想杀人,有时候人情还是靠得住的。不过离开了这里,再想回来就不容易了。太上神宫是个颐养天年的好地方,看看这山清水秀的景致,多住两天就能多活十年,说要走,还真有些舍不得。”

    地方是好地方,但她们不属于这里。莲灯还有愿望没达成,等她们开始行动,难免在朝中掀起波澜。国师是大历的国师,他有义务维持国泰民安的局面,怎么能容许始作俑者在他的道场里?莲灯总觉得要对付几个朝臣不是难事,但与国师为敌,绝对是自寻死路。他人在神宫,却能够洞察先机,那么她此行的目的他必定了然于心。铲除奸佞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杀皇帝呢?

    她踱过去撑开直棂窗,外面雪花纷飞,环绕琳琅界的那圈活水始终没有结冰。几片花树的叶子跌进水里,落叶逐着流水,从她眼前奔涌而过。

    前殿的铙钹声随风飘过来,她侧耳听,听见朗朗的祈福祝词,咬文嚼字地重申着什么。略顿了会儿,一个侲子从木桥上疾步跑来,看她在窗前站着,叉手行了个礼,到廊下通传说:“娘子们遗失过所,尚书省派人与娘子补办。请三位娘子随小的来,有些情况要询问娘子。”

    莲灯心里跳了下,长安果然管辖得很严格,并不是进了神宫就作罢的。过所遗失了必须补办,补办就要问清来龙去脉。她倒无所谓,名义上已经死了的人,还能搪塞,昙奴和转转怎么办?万一把文书发往都护府查证,那事情就难办了。

    她定了定神问:“卢长史可在?”

    侲子道:“正是长史派小的来请娘子的。”

    有卢庆在,尚书省的人多少会担待些。三个人整了整衣裳跟侲子出门,沿着迂回的游廊到了一处屋舍前。太上神宫按照宫殿的规格建造,因此正殿分外宽阔。莲灯抬眼看,两个穿圆领袍,戴展脚幞头的官员面东正襟危坐。再向右一瞥,发现那位云麾将军也在。心里恨他不依不饶,等打发了尚书省的人,非要找机会给他点颜色瞧瞧!

    她沉下心,提裙上台阶。殿门上慢悠悠踱过来一个人,穿着阔大的襕袍,背门而立,看身形竟有些眼熟。她脚下略缓,攒起眉头回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殿里众人听见脚步声,调转视线往外看,那个人也回过身来,因为站得高,显得身量特别长。和王阿菩的不修边幅不同,他的每一处都是精雕细琢,耐人寻味的。只是面貌并不熟悉,之前一瞬的犹疑都是错觉。

    她不再停顿,快步入殿内,向萧朝都和两位朝廷官员行了一礼。

    卢庆比手道:“萧将军不必介绍,娘子们都认识。这二位是萧将军带来,为娘子们补办过所的尚书省左丞及员外郎,要问娘子一些事,娘子不必惊惶。国师目下未出关,但有春官在,一切据实说就是了。”

    莲灯回头看,原来那个站在门上的人是司天监春官。她在路上听昙奴讲过,司天监虽然只是太史局的一个分支,然而在太上神宫,却是正根正枝的嫡系。司天监下有春夏秋冬中五官灵台郎,其中春官是五人之首,官职不算高,胜在是国师的左膀右臂,因此即便朝中二三品的大员,也要卖他些许面子。

    她打量他,见他眉眼温煦,笑得极其耐烦,觉得春官这个称谓和他的人甚相配。想必转转也是这么认为的,不然不会拽她的衣袖,看人的时候两眼放光。

    她呆滞地打了个拱,春官微微抬手,踅身在一旁坐了下来。

    那两位尚书省的官员职责在身,问得十分仔细,从哪里来,途径多少关隘,过所在哪里丢失,为什么丢失,一样都不放过。莲灯暗自思量,随意胡诌是不行的,因为每一道关禁都必须签署存档,如果想求证,派个差役跑上几座城,一问便知。所以关内道的州郡不作考虑,还是要在陇右道上做文章。

    “行至酒泉,路上遇见一队马贼劫人……”她冲转转一指,“就是劫她。我们为了救她和马贼缠斗,才不慎将过所丢失的。”

    转转很配合地点头,哀凄道:“不敢隐瞒相公,奴奴是孤女,跟着叔父卖艺讨生活。叔父对奴不好,原本就过得十分艰难,没想到落进马贼手里,他们说要把奴卖进勾栏,走投无路时恰好遇见她们,求她们把奴救出了火坑。奴是死里逃生的人,身上委实没有过所。相公要捉拿,奴跟你们去,但这两位恩人,还请相公开恩才好。”

    左丞闻言沉吟:“在酒泉时就丢失了,也就是说三千多里全是私渡?”似乎转过弯来,讶然问,“那时还未出河西走廊,为什么不补办?”

    昙奴不懂拐弯,直截了当说没钱,“补办过所每人要五百钱,三个人一千五,补不起。”

    京城官员只了解奏章上的边陲,对于地方通行文书具体的操作并不熟悉。长安补办过所没有额外费用,大漠却要另收,如果是真话,细究起来当地的府衙甚至都督府都有大罪。

    左丞和员外郎交换了眼色,心下难以拿捏,春官这时站起身来,拢着两手慢吞吞道:“既然如此,倒也有情可原。所谓的过所,是为防止透漏国税、逃避赋役、拐卖人口。这三位娘子一不是商贩,二不是男丁,胡女也并非遭到贩卖,所以有没有过所,似乎不那么重要,”转而对萧朝都一笑,“将军说呢?至于补办的费用,丝绸之路上胡商往来频繁,府衙所耗人力巨万,征些经费也是因地制宜……当然这只是在下愚见,是否具表上奏,还请左丞定夺。某以为这些年来相安无事,切不要因为神宫贵客到访引出麻烦来,到时候惊动圣上与国师,未免小题大做了。”

    那两位命官当然知道里面的厉害,笔尖飞快记载,一面道:“行至秦州境内方遗失,十日后入长安补办。经询问且差人查阅门禁记档,无可疑,准予补发过所……”

    莲灯转头看昙奴和转转,三个人都松了口气。

    这回多亏了这位春官,全有赖他的好口才,一番晓以大义替她们解了围。否则追究起昙奴的那些话,把她们推到人前来,那以后就寸步难行了。

    莲灯对于人情世故不太通,感激也不过投去一次注目。但不知他明白没有,只见他施施然转过身,神情不以为然。

    过所交到她们手上,加盖了大历王朝和尚书台的朱印,掂上去很有份量。春官含笑与左丞寒暄,办完了公事,少不得谈谈“积雪巷深酬唱夜”。昙奴却盯上了萧朝都,吊着半边嘴角道:“将军恁地费心,又为我们专程走一趟。今日补办了过所,真要好好谢谢将军。”

    萧朝都脸上淡淡的,“长安禁卫是北衙份内的事,过所遗失补办也是理所应当,某肩上担着责任,不敢懈怠。”

    昙奴不听他那些鬼话,笑一笑,露出尖尖的虎牙,狡黠道:“那天在城内没能施展开手脚,心里一直抱憾。待过两天再寻将军,向将军讨教。”

    萧朝都看她一眼,这蛮夷女人泼辣的架势简直令人记忆犹新。他是皇亲贵胄,以前没遇见过这种情况,挨了她一掌,现在想来还隐隐作痛。便赌着一口气颔首说好,“要找我,到神第军大营来,随时恭候大驾。”

    他们说话,莲灯和转转退到了一旁,两个人抱胸分析他们的表情。转转说:“昙奴两眼直勾勾的,要吃人了。”

    莲灯啧啧咂嘴,“你又看出什么来了?”

    这回转转居然没有发表谬论,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来人起身告辞,卢庆将他们送出神宫,殿里只余下她们三人和春官。转转平时是个热情但不多礼的人,这次却把她的客套发挥到了极致,追着那位春官不住道谢。人家倒没放在心上,曼声道:“我职责所在,娘子不必多礼。”复坐到窗下牵袖斟茶,斟完一盏,婉媚地抬眼一瞥,“不过刚才答左丞的话,我听来觉得甚蹊跷呢。”

    他笑的时候眉眼含春,风韵二字一般用在女人身上,但是看着他,不知怎么凭空冒出这种词来。要是换了转转,恐怕绷不住把老底全抖出来了,莲灯还好,对待美丑都是一样的心境,忖了忖道:“我是王阿菩的弟子,太上神宫的木牌是阿菩亲手交给我的,这点千真万确。至于无伤大雅的一点敷衍,多谢神使替我们周旋过去。我们来长安,给神宫添了不少麻烦,心里有愧。待国师出关当面向他道谢,就辞行去别处了。”说着顿下来,迟疑道,“只是听闻国师年事已高,怕不愿意见我。如果不方便,我留个帖子可使得?还请神使指教。”

    春官听后并没有立刻作答,转过眼看窗外飞雪,轻抚一下指尖道:“国师见不见你,我不敢肯定,但年事已高这种话在神宫中是大忌,还是少说为妙。”

    莲灯立刻会意,一般道破天机的真话都不招人喜欢,所以可以想象,国师大概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

    关于国师的情况,后来陆续又探听到一些,莲灯记得最深的就是春官的一句话,称他“野鹤精神云格调”。这么一来勾勒出国师大致的轮廓,须发皆白,却又道骨仙风。也许挥一挥衣袖,就有惊天动地的神功。

    昙奴和转转热衷于打探那些秘辛,莲灯和她们不同,心里有事,多在神禾原待一天都觉得煎熬。这些日子以来她努力回忆过去,可惜被王阿菩刨挖出来之前的一切依旧渺茫。她不是个思想复杂的人,但是从他们口中听来的身世让她感到颓败。她树立一个目标,打算不顾一切去完成,然后回敦煌,继续过平静的日子。

    外面的雪停了,厚重的白覆盖住葱翠的枝叶。草木虽然没受任何影响,气温却很低。她在屋里拢了半天火,早就不耐烦了。翻出包袱里的布口袋,提着便出门。

    屋前有活水,岸边有青石。她扫开石头上的积雪,把袋子里柳叶形的铁片倒出来,沾了点水,捻在手里一片一片磨亮。她喜欢听铁片的声音,用力一吹会发出绵长的嗡鸣,像胡女弹奏的五弦一样。不过这些铁片不是乐器,扔出去的时候形成一个声网,杀敌是次要,主要作分散敌人注意力之用。

    天很冷,全部磨完冻得十指发僵,她往手上呵热气,回身看,不远处就是宫墙。琳琅界位于神宫东北角,略走一段路攀上角楼,就可以看见整个长安。

    她把铁片收进口袋别在腰上,穿过竹林到宫墙底下,附近不见有阶梯。仰头看,墙建得很高,恐怕有三四丈。她估算一下退后两步,把裙裾扎进绦带里,点足往上一纵,轻松登上了女墙。

    神宫里的景色再好,到底没法和墙外的世界比。不谈白雪红梅,只说开阔的视野,穹顶低垂笼罩四野,百年长安在风雪里迸发出沧桑而磅礴的美感。

    她凝眉思量,留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必须进城去。她在墙顶跺了一脚,打算这就上琥珀坞找昙奴和转转商量行程。王阿菩说国师念及往日交情会替她安排妥当,所谓的安排无非是过所和住处。过所如今办好了,住处还是靠自己解决吧!初来长安就在禁军和尚书省的人跟前露了脸,似乎并不是个好开端。日后行事要更小心了,万一有个闪失,连累的恐怕就是一大片。

    她转身从垛口跳了下去,奇怪刚才上来轻而易举,下去的时候竟出了点意外。墙根下被雪覆住了,看不出有什么端倪,落地才知道那里有个坑,也许是排水用的。反正她就像支投壶的箭,不偏不倚插进了凹槽里,落势难以控制,脚下迈不开步子,噗通一下双膝着地。

    她吓了一跳,脚踝有点痛,不知有没有崴到。稍稍活动一下,幸好没什么大碍,顶多是拉伤。她抓着两把雪安慰自己:“不要紧,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怪长安人喜欢挖坑,还有这裙子,裙裾太长了,否则以她的手段,不可能跌得这么狼狈。

    总之十分懊丧,唯一庆幸的是附近没人。不过老天爷似乎没有愚弄够她,在她还没来得及站起身时,一片刺有金银丝流云纹的袍角飘进她的视线。她愣了下,保持着跪姿抬头往上看,那个人掖着两手,面无表情地垂眼打量她。

    她打了个激灵,一跃而起,居然是昨晚的吹笛人!他的相貌她还有印象,只是今天的眉目看上去格外冷,这种冷并非带着戾气,相反称得上慈眉善目。可就是这样俯视众生的味道,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她往后退了一步,戒备地看着他。天上又飘起细雪,他静静站在那里,深衣和皮肤都是雪白的,像个冰雕美人。

    莲灯总感觉他哪里不对劲,和他对视半晌才发现,他几乎不眨眼睛。然而那双眼太漂亮,深邃宁静,让她想起晴空万里时的天宇。她有点紧张,不知道他来见她是为什么,嗫嚅了下,却又无从说起。

    “王朗两年前救的就是你?”还是他先开口,嗓音淡淡的,像清水里落进一片柳叶,一片花瓣。

    莲灯点了点头,他能说出王阿菩的俗家名字,应该是神宫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吧!他的身份先不深究,把他和昨晚那个虎视眈眈入梦来的吹笛人对比,却渐渐恍惚了。分明是同样的脸,为什么神情和语气相差那么多?也许不是同一个人,说不定是她认错了。

    他微挑了挑唇角,眯起眼,眼里细碎的金芒仿佛浮在水光之上,缓声道:“我与王朗是君子之交,你不必行此大礼。”

    莲灯脑子里嗡地一响,不明白他到底是误会了,还是有意调侃她。她本来口齿就不伶俐,这下被他堵住了,顿时觉得又尴尬又气恼。刚才还自我开解他们不是同个人,看来都是她太傻。然而他说和王阿菩有交情,那么他必定是国师身边人,也许比春官的职务还要更高一筹。

    她暂且顾不上私怨,作了一揖道:“请问神使,国师何时出关?”

    他踱上石板路,悠然道:“已经出关了。”

    她心里一喜,跟在他身后问:“我想拜见国师,但不知该往哪里找他?”

    天上的雪纷纷扬扬,落在他的头发上。他和长安城里的男子不同,不戴冠,也不戴巾帽,只用一条玉带松松束着发。偶尔有风吹过,发梢撩动起来,填满她的视线。他往南指了指,“国师通常在神宫正殿,要见他,可以请卢长史通传。”

    莲灯得了指点惦记着找卢庆,匆匆向他道了谢就要往南,他转头看她一眼,“今日神宫中做下元法事,你现在去找长史,怕人家抽不出空来。”

    不说她竟忘了,前殿铙钹震天,这时候再去添麻烦未免不识时务,便绞着丝绦顿住了脚。没想到他也停下了步子,负手问她,“过所办好了么?”

    她应个是,“多亏了卢长史和春官,尚书省已经替我们补办了。”

    他嗯了声,略顿一下道:“我和王朗有五年多没见了,不知他境况可好?”

    他和她聊起家常来,这个人算是第一次正面出现,但却什么都了如指掌似的。莲灯有些疑惑,“神使和我师父认识很久了么?”

    他低头算了算,“大概……有二十多年了吧!”

    这么说来算是长辈,那昨晚的事如果是真的,就太匪夷所思了。她摸摸袖里的核桃佩饰,对于那个梦一直存疑,很想把来龙去脉弄清楚,又不确定到底该不该戳穿,一面暗自思量着,一面道:“阿菩一切都好,身体也很健朗。只是常年作画,洞窟里光照不好,对他的眼睛很有影响。我曾劝他放弃,他不答应,说有生之年会不停画下去,直到圣上下旨,派工匠进驻敦煌为止。”

    他慢慢点头,“圣上年迈,未立储君,这两年明争暗斗不断,谁也无暇顾及敦煌。其实他大可不必那么执着,再等上一阵子,朝中纷争平息,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阿菩说闲不下来,闲下来就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她把核桃捏在掌心,灼灼望着他道,“神使觉得一个人有执念可不可怕?”

    他还是点头,“一念起,可建功立业,也可生灵涂炭。”

    她听后笑了笑,“阿菩的执念,是最诗情的建功立业。不光他,他的那位和尚朋友也很令人敬佩。”她下定决心,把那枚核桃佩饰递了过去,“神使可见过这个?”

    他的眼里平静无波,稍一顿,伸手来接。广袖袖沿的云纹镶滚盖住手背,只露出修长的指尖,掠过她的手心,玲珑而寒冷。他掂在手里摩挲,语调还和先前一样,“你从哪里得来的?”

    莲灯仔细观察他的神色,奇怪没有一丝异样,她歪着脖子说:“从我屋子里捡来的,昨晚有人闯进琳琅界,我没能抓住他,被他逃了。不过他落下了这个,特交给神使,请神使辨认。”

    他重新把两手对掖起来,核桃也掩进他的袖子里,不再看她,淡然道:“这是我随身的东西,不过两个月前遗失了,今日失而复得,幸甚。”

    他继续佯佯前行,过了回廊已经有侲子驻守了,看见他,毕恭毕敬叉手行礼。莲灯没有追上去,昨晚那人是不是他都不重要,这神宫里的一切都难以琢磨,她除了受到点惊吓,没有别的损失。能够物归原主,也是一桩好事。

    她在风雪里目送他,把长裙的勒带往胸上提提,宽宏大量地感慨:“算了,每个人都有秘密。”她对某些事看得很开,人行至一段旅程,有不同的风景,遇见不同的人事,只要没有形成伤害,便不会在生命里留下痕迹。

    她搓了搓手,掸掉肩头堆积的雪花,腰畔被什么顶了一下,垂首看,是昨天那只鹿。

    它喜欢同她亲近,她笑着在它的犄角上抚抚,“你记得我么?你叫什么名字……”突然想起来,她还不知道刚才那人是谁。匆匆抬眼张望,他在风雪的那一头,渺渺的,渐行渐远。她冲口喂了一声,他听见了,回身看她,她踮着脚尖说,“你把东西拿回去,怎么不说谢谢?”

    他大概有点吃惊,但依旧遥遥冲她拱手。

    她一鼓作气又喊:“你叫什么名字?”

    他站在那里,似乎在思考。莲灯觉得这人很奇怪,她失忆了,至少还记得自己的名字,难道他的症状比她还重,连自己叫什么都要考虑半天?

    她卷起衣袖擦了眼睫上的雪沫子,那边有人弓腰上前替他打伞,猩红的伞面嵌进琉璃世界,突兀但又分外绮丽。他站了一会儿,到最后也没有回答她,转身登上丹陛,往殿宇深处去了。

    莲灯回到琳琅界,收拾包袱准备辞行。那只鹿跟随她过了木桥,一直没有走远。她偶尔抬头看,它嚼着枝叶踩着碎步,在积雪里漫行。碰巧对上视线,短小的鹿尾快速摇动,大概是在向她示好。

    她笑了笑,把刀打横放在包袱上。窗外白雪皑皑,耳边水声潺潺,是个满清静的午后。突然那鹿惶然跳开了,瞪着一双大眼睛回望,她站起来,看着昙奴和转转从那边跑了过来。

    “听说国师出关了。”转转说,“前殿的法事做得差不多了,现在就剩几个侲子在打醮,咱们看准了时候请人通传吧!”

    昙奴瞥了她一眼,“是请人为莲灯通传,我们隔着一道,凑什么热闹!”

    转转撅嘴说:“我等了很久了,就想看看一百多岁的人长成什么样。我曾经见过当今圣上,戴着冕旒,脸上全是指甲盖大小的黑斑。今上七十岁尚且老得像烂树桩,国师一百多岁,岂不是老妖怪?”

    莲灯听她口没遮拦,蹙眉道:“嘴上留神,被人听见了会惹麻烦的。”

    昙奴吓唬她,抓着她的下巴做了个挥刀的动作,“胡说八道,先把舌头割了,再挑断手筋脚筋。”

    转转用力推开她,叉腰说:“你总同我作对,我说什么你都针对我,可是嫉妒我长得好看,有心打压我?凭什么你总骑在我头上?我不服气!”

    她大喊大叫,昙奴轻轻嗤了一声,“命都是我救的,还敢和我叫板?”

    转转顿时泄了气,坐在矮榻上踢了两脚,“我会还你人情的,等出去你就知道了,外面是我的天下。”

    她们总在吵,但是吵完之后不影响感情,可能谁也没有真正讨厌谁吧。越是斗嘴,越是亲密。

    昙奴见莲灯换回了原来的衣裳,行囊搁在榻头上,自顾自道:“我们没什么可收拾的,两件胡服,卷起来就走。你打算去见国师了么?”

    莲灯嗯了声,“我先前得到消息,国师在神宫正殿,等卢长史忙完了请他为我引荐。”

    转转还在惆怅,“我当真不能见国师么?莲灯你带上我吧,让昙奴在外面候着。”

    莲灯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好奇,难道就因为国师的年纪比大历还大?她摊手道:“我也不知国师会不会见我,如果卢长史不阻拦,你大可以进去。”

    转转很高兴,往后撑着双臂,凸起两个圆润的肩头,自在笑道:“我以前听说国师能通神,圣上六十岁那年泰山封禅,卤簿行至山脚,道旁有神人长揖迎接,圣上问身边人,竟没一个看见的,后来和国师提起,国师却能够准确说出神人的衣着打扮。可见皇帝神遇要靠机缘,国师开了天眼,早就见怪不怪了。”

    国师从来都不缺乏奇闻,但在莲灯看来,有这样的能力并不是什么好事。天子代天巡狩,却和神祗没有任何交集,便要借国师之口来传达。里面孰真孰假不必论证,中原人敬鬼神,敬则生惧怕,这正是统治者需要的。现在到了江山易主的当口,大历的朝堂渴望新鲜血液激活头脑。当今圣上的五个皇子和雄踞关外的十六皇叔定王都明白,谁能得国师相助,谁的一只脚就踏上了御座,稍加努力,君临天下指日可待。这样敏感的身份,国师要独善其身不容易,所以他才会在神宫内外布阵,常年闭关不见外客。

    莲灯有很多方面不通,经历一次大难,就像莲蓬被堵上了眼儿,什么都是“只差一点”。但偶尔也有神思清明的时候,比方她连中原的五谷都分不清,政治方面却有她独到的见解,也许全得益于有个百里济那样的父亲吧!

    “你为什么一心想见国师?难道要请国师为你算姻缘么”昙奴奇异地问转转,“就算国师能知过去未来,也没有沦落到替人算命的地步。你敢提这种要求试试,小心侲子把你扔出去。”

    转转摸了下鬓角,把散落的头发绕到耳后,别过脸道:“反正都要离开这里了,扔出去正好。”稍后又挪了挪位置,低声道,“看姻缘是次要的,我们龟兹也有法师,替我看过面相,说我将来大富大贵,少说活到九十八。要是没有好郎君,能这样长寿?我是希望国师替莲灯算算,什么时候能想起以前的事,什么时候能完成心愿。”

    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大概就像半傻一样。不过莲灯心态不错,“我无所谓,就算想起来也都是痛苦。人一旦愤怒就沉不住气,办事容易出错,现在这样很好,我能心平气和地部署,就算仇人在面前也不会鲁莽。我有一双手,有一柄刀,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就够了。”说完看了眼更漏,“快到未时了,赶在宵禁前入城,应该可以找到落脚的地方。”把一张叠得很平整的飞钱扔给昙奴,“去钱庄碰碰运气,也许还来得及兑现。”

    到了外面一应都需要花钱,转转去北里活动也需要开销。这飞钱是当初从粟特商队劫来的,西域离长安有段路程,报官后处理起来也不那么及时,说不定还能用。

    昙奴把单子掖进袖笼里,“我听说少陵原有家阴阳客栈,那里能接黑市买卖。你替人办事,别人付你酬劳,只是风险大,但来钱很快。”

    那种地方无非是人命交易,不到走投无路时,不考虑走这条路。她抿唇笑了笑,“王阿菩给我取名叫莲灯,我不忍心让他太失望。这件事出去后再说,这里是神宫,别玷污了圣地。”说罢起身到廊下,撑起黄栌伞眺望连绵的宫殿,喃喃道,“铙钹声小了,我去找长史探探情况。”

    她一个人走了,转转跳起来要跟出去,被昙奴一把拽了回来,“我从不信命数,小时候有人说我活不过七岁,现在还不是好好的!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住琥珀坞,莲灯住琳琅界?因为她是王阿菩的徒弟,我们不是。”

    中原人的确讲究亲疏,转转听后灰心丧气。趴着窗棂往外看,雪下得很密,莲灯过了木桥就不见踪影了。

    太上神宫说不上是按照哪种范本建造的,似乎佛与道并行,有种奇怪的庄严感。莲灯迈出界口尽可能傍着廊沿走,怕不小心误入了什么阵法,弄得难以脱身。

    从琳琅界到神宫中枢有一段路,雪太大,坠在伞面上沙沙作响,不多久堆积起来,微微一抖,成块地跌落在石板路上。渐渐行至一所殿宇前,殿门森然洞开,台基筑得很高,合围粗的赤柱林立,地上不知铺的什么砖,一块一块打磨得极其光亮,乍一看,生出波光潋滟的错觉。她四下张望,看见那条架在半空中的长廊,再往前是上午走过的竹园。只是四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不知先前侍立的都到哪里去了。

    她犹豫了下,到台阶前熄了伞,正要举步,空旷的天街两腋凭空出现很多侲子,一样的穿戴一样的身量,列着队低着头,从她身旁走过。

    这个阵仗有些惊人,她被夹在两队之间,更奇怪的是这群人有无穷多,永远走不完似的。她呆呆站着,才明白这地方是不能轻易来的,没人引领,到底出问题了。

    卢庆说入了阵很难再出来,听上去十分玄妙。她将信将疑,回身往相反的方向走,走了几步才发现前面的一切都不见了,没有长廊也没有竹园,回身看,连那所宫殿都消失了,眼前只有莽莽的天地,还有那些穿着白衣红裳,行动像傀儡一样的侲子。

    她站定了,有点迷茫。前后移动不行,要不要试试往上蹿?她跳起来,用了很大的力气高高纵起,可是她在哪里,侲子就在哪里,仿佛是被关进了一个匣子,高墙虽然看不到,但真实存在。于是落地后再也不做无谓的挣扎了,撑开伞架在肩头,安然等着别人来解救她。

    殿前台阶上的人看了很久,扬声笑道:“我以为她会惊慌失措,没想到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当初你被困在阵中可不是这样的,我看着你急得满头大汗,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

    卢庆冷着脸,漠然看了他一眼,“我记得那时是六月里,天热得厉害,春官连看了两个时辰。所以我后来一直很敬佩春官,做一件事,就要做得彻底。”

    放舟原本笑得很开怀,被卢庆绵里藏针地扎了一下,便不好意思继续了。他这个人,有时的确不那么厚道,明明举手之劳,偏喜欢兜个大圈子。照品阶来说,卢庆虽然是内宦,但出任神宫长史,无论如何是从三品的职务,比他这七品显贵得多。他却不买他的帐,朝中法度严明,神宫里也有自己的章程。宫门一关,还是司天监说了算。

    当然他并不当真那么恶劣,彼此熟悉了,还是可以融洽相处的。

    他调过视线睨那身影,蹀躞带束出了蜂腰,她穿着胡服,有种英姿飒爽的味道。从他的视角看,天街空旷,只有她一个人静静站着。但在她眼里,那些幻像一刻也没有停止,因此一动不如一静,懒得浪费力气。十五六岁的女郎有这份从容,倒也难得。

    他抱胸而立,斟酌要不要去搭救她时,殿里传出一记尖锐的竹哨声,穿云破雾直击天街上方。他眯眼看,看到结界破溃时镜面般的一漾,阵法被解开了。卢庆立刻提着袍角下去迎她,不住安抚“娘子受惊了”。她倒没什么表示,对他揖手致谢,脸上连半点惊恐都没留下。

    真是个奇怪的姑娘,不知究竟该说她大胆还是麻木,唯一可以断定的是目的明确,攻击性也很强。他勾了勾唇角,转身回殿内,看着卢庆引她从他面前走过。她低声说:“我来求见国师,但不知眼下方不方便。”

    卢庆道:“座上适才还问起娘子,请娘子稍候片刻,我进去为娘子通传。”

    她的眉心舒展开,敛袖向卢庆道谢,然后像个泥塑木雕,直愣愣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放舟为了引她注目,有意清清嗓子,她这才转过头来,欠身叫了声春官。

    他笑得相当坦荡,仿佛刚才那个兴高采烈看热闹的人同他毫不相干。待要上前搭讪,卢庆掖着两手从后殿出来,和声道:“座上有请,娘子随我来吧。”

    莲灯跟他入内,发现这里的殿宇没有前后之分,同样朱红的抱柱和莲花金砖,不过一边面北,一边朝南。但愈是深幽,愈是阴戚。四周寂静无声,宽阔的落地罩顶上悬挂半透明的绡纱,殿门上突然吹进一阵风,满殿的帷幔鼓胀飞扬起来,霎时弥漫起无依无靠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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